第42节

便含笑道:“多谢大人关怀。我一时也没有备着赠礼,只好空口白牙祝贺您一句,愿您将来步步高升。”

魏淙却没接这句客套话:“仿佛我每次遇见姑娘,姑娘都在受苦。”

宝珠心里微微愕然,半真半假道:“大人这样说笑可不厚道了。”

“不,不是的。”对方连忙辩白:“宝珠姑娘,我希望…能护着你,往后不再受苦。”

这算什么承诺?他知道眼前人如今是皇太后的宠婢,同甘共苦过来的,哪还有人敢让她受苦?他至少要让她穿金戴宝、使奴唤婢,才配让人家考虑一二。

越想越觉得自己拙嘴笨舌,慌忙接着道:“从前是我迂腐,碍着瓜田李下,不敢与姑娘往来过密…如今才说,倒像趋炎附势的小人。”

宝珠笑了笑:“我从未这样看待过大人。”

即便是违心宽慰他的,魏淙亦觉有必要说下去:“转眼要离开京城了,这些话再不说,就迟了——我不求姑娘答应什么,只愿姑娘知道就好。”

剖白到此时,他渐渐定了心神:“如今我还不曾建功立业,岂敢耽误姑娘的前程?若三年五载后略有所成,姑娘尚未觅得良人,可否…可否容我今后都护着姑娘?”

从前没有往这上头想过。如今听他道来,却也并不十分意外。可惜这样的情真意切,自己只能辜负。

“大人错爱…”婉拒的话只开了个头,宝珠忽地顿住:若是应下来,又待如何?

她可以等他,甚至,此刻跟随他一道离开也无妨。图他是封疆大吏还在其次,上一世,他回京述职时,仿佛听闻他膝下仅有一女,但始终不曾纳有妾室。

这样的人,不论安家何处,总能与他相敬如宾,为他操持家务、生儿育女…

一股羞耻感漫过她周身:她怎么能这样,利用旁人的真心?

不禁面红耳赤,甚至不愿再抬起头,不知该如何直视那双眼睛。

魏淙却误解了她这副神态,霎时心花盛放,满怀希翼地等候她的答案——她不需要开口,不需要答允,只要投给他一个眼神…

“二位这是在做什么?”一道寒凉的嗓音突兀地插''进来。

相对而立的两个人蓦然抬首,齐齐看过去:皇帝正坐在肩舆上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们。

这种不约而同的举动,愈加激怒了皇帝。

他将胳膊架在圈椅扶手上,并着两指抵住太阳穴,歪着头,饶有兴味地把行礼的两个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

晾够了,方才接着道:“魏大人,国孝还没满呐!”

宝珠登时双腿一软,跪倒下来:不管国孝不国孝,侍卫与宫女兜搭,抓到了一道砍头都不为过。

皇帝如今记恨的是她,实在没必要把魏大人给牵扯到无妄之灾里来。

魏淙跟着跪下了,身子严严实实地挡在她前头,俯首道:“臣知罪。请皇爷惩治。”

“惩治暂且不必。”皇帝看不得他那种回护的作派,忍着切齿道:“朕不过提醒魏大人一声,防范于未然才好。既然见着了朕,大人也不必再特意进宫辞行了,明日便动身赴任吧。”

魏淙不由略偏过头,想再看宝珠一眼,但又不愿再给她招惹麻烦,隐忍一时,只得叩首领命。

等他走了,宝珠方才松了半口气,随后又提起来:轮到自己了。

皇帝稍一压手,肩舆降了下来,他落了地,信步走到宝珠跟前,冷不防地单手一提,径直将人扛到自己肩上:“回去!”

宝珠被他这一出吓得魂飞魄散、手脚发软,胡乱在他身上捶了两下,苦求也无用。倒吊着还能看见跟随的一帮内监,抬着肩舆就在后头不紧不慢跟着。

她只能认命,捂着脸埋在皇帝肩头,掩耳盗铃。

被扔回两仪殿那张龙床上,逆流的血还没归位,皇帝已然单腿把她制住了,铁青着脸一面解自己的腰带,一面来剥她的衣裳。

宝珠躲避不开,惊惶得口不择言:“陛下,是您说的,国孝还没满!”

这话落在皇帝耳朵里,只觉得她是替那姓魏的不忿,来将他的军来了。越性道:“皇考是夜里宾天的,这时辰,早满了!”

这是铁了心要成事了。宝珠心里叫苦不迭:勾搭主子,白日宣''淫,自己成什么了?

她徒劳地拿手挡着脸,喃喃道:“陛下,求您给我留最后一点儿脸面…”

第58章 .五十八合浦珍珠

什么脸面?今儿进幸,明儿晋封,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荣耀。

但她不愿意。

皇帝终究还是停了手。也不下床,就在她旁边岔着腿坐下,问:“你倾心那个侍卫?”

宝珠只是摇头,除了苦笑,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皇帝却还疑心她替人遮掩,忍不住诋毁起姓魏的来:“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人,有什么可喜欢的?”

宝珠背对着他坐起来,慌慌张张地扣完了扣子,正是又羞又恼,反唇相讥道:“您怎么能说这样的粗话?”

皇帝心说,还有更粗的话你没听过呢。嘴里仍酸溜溜的:“一个侍卫,能有多大前程?”说着冷笑了两声:“你知不知道,他这回要去凉州赴任,你也要跟着吗?”

“怎么是那般偏远的地方?”宝珠不禁疑心他是故意这么说,随即才想起为自己辩解:“凭他去哪儿,我也没道理跟着。”

“那你跑出来跟他见什么面!依依惜别吗?”

这人真是强词夺理的好手。宝珠道:“我是回仁寿宫去!早前就差人几回去讨您的示下了,您不发话,我还能怎么着?”

皇帝被她呛得有气儿没处撒,一语不发地怔了一时,那股子胡搅蛮缠的醋意消下去后,自己也回过味来:她跟那侍卫其实不会有什么,她一向最循规蹈矩,两人应当面都没见过几次。

可凡事还有个万一呢。就像他之前丝毫没想过,她不愿意跟着自己。

追问的话在舌尖转了千百回,借着这一出,能逼出她的心里话也好。他仰靠在床头的槅子上,神情有点无奈,下套的话没说出来,不知怎的,他说:“你醒不过来的时候,我也像跟着死了一样,咱们两个被封在一具棺木里头,钉子钉得严丝合缝的,气儿都喘不过来…”

“陛下!”宝珠听不得他说这样的话,闭了闭眼,乞求道:“您别这么说,听得我…万死难辞。”

“那你为什么不要我?”这种话都不自觉地脱口而出了,皇帝也不要什么脸面了,接着说下去:“你不要我,我这辈子就像孤魂野鬼似的,汲汲营营地到处游荡,只为搜罗一点香火,感受不到任何意趣。”

这话恰说中宝珠的伤心处,她痛得落下泪来:“您不明白…我害怕…”

他是永远不会明白的。他说爱她,离不开她,可她真要做了嫔妃,这辈子能够朝夕相处的并不是他,而是后宫里其他的女人们。

一人专宠的下场她已经尝过了。重来一回,要学着劝他雨露均沾吗?她又做不到。

“按我的心意,”她低声自语着,“最好一辈子都在太后娘娘身边,走到哪儿,旁人都敬着捧着;娘娘百年后,我就去给她守陵,守到死,届时也会有人伺候我的事情,不会让我身后凄凉。”

她见皇帝眉头紧锁地盯着自己,知道单说这个,还不足以让他死心。

“便是非要跟着人,我也要三媒六聘,嫁作正头娘子。”

皇帝抿了抿唇,道:“无论是哪家的正头娘子,见了皇妾,一样要跪。”他不觉得宝珠在乎的是这个:“再者,除非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贩夫走卒,谁也不能向你担保,他们今后就不纳小了。”

“那我也情愿。”因为那些都不是让她终日患得患失的人。做大房,她尽可以贤良不妒,做妾室,她也尽可以伏低做小。

归根结底,除了他,谁都可以。

皇帝生平从没这样过,一张脸被人打了又打——还是他自己主动要凑上去的。

真是心灰意冷。

他呆呆地坐起身来,脚蹬了好几下,勉强趿上鞋,想不出自己还赖在这儿做什么。

一句话也没说,站起来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好了,如她所愿了。宝珠欲哭无泪,良久,倒笑起来,勉力整了整衣裙,又开了镜奁,抿一回头发。从从容容地跨过门槛,在殿外众人呆若木鸡的注目下,坦然地回仁寿宫去。

进了仁寿宫里头,这时候再绷不住了,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太后跟前,跪下来便流着泪磕头:“奴婢惹了弥天大祸,这辈子都无颜再见皇上。求娘娘慈悲,舍奴婢一个容身之所,便是最脏最累的差事,奴婢都甘愿领受。”

太后大感意外:她原以为宝珠是不会回她这地方来了。过了今儿个,凭皇帝那股心心念念的兴头,还不紧赶着给她办册封礼?下回见,怎么也是受封过后,来给她磕头谢恩时。

如今一看,倒是她不肯从,又怕皇帝歪缠,消受不起,回来寻自己作倚仗了。

太后暗叹这倒是个拎得清的。宫眷的日子看着养尊处优,其中的苦楚,唯有各人自己咂摸罢了。

皇帝一个男人家,懂些什么?少搅和后妃之间的事,大家才太平。

便让柳叶儿将人搀起来,一面道:“傻孩子,白氏二妃的事,哪能怪到你头上?这样哭哭啼啼的做什么?”

招手让宝珠到自己跟前来,亲自递了一方手帕给她,含笑道:“她俩如今也都入土为安了,你不必再多想。”

宝珠这时才获悉小白氏的死,不由一哽,借着拭泪,掩过去了。

太后又道:“脖子上伤口在哪儿?我瞧瞧——养得很好了,这会子不疼了吧?”

宝珠连忙道:“早就不疼了,只是怕污了娘娘的眼,才又等了这些日子。”

太后点点头:“天儿热出汗多,回来了也要时时仔细着,怎么争着要当那些辛苦差事,还是同以前一样就是。”

宝珠称“是”,又说:“多谢娘娘体恤。”

太后不计较,她的日子就能照旧过下去。出了国孝,头一桩喜事,却是太后给秋水指了婚,配给朱太监做菜户。

日积月累的这股恶气,原来她打算这样出。

宝珠心里绷得紧紧的,知道眼下自己决不能说半个字,什么都不行。

进了宫的女孩儿,按规矩这辈子都不得出,同内侍搭伴对食,也是姑且慰寂寥罢了——可这一样讲个两厢情愿。

朱太监年纪再大个七八岁,给秋水做祖父都绰绰有余了。太后亲口指婚,原不至于选这样的相配。

可是懿旨已经发了,这就是恩典。隔日,秋水整张脸都肿着,神情恍惚,还要作出一副欢欢喜喜的样子,进殿来给太后磕头谢恩。

太后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又赏了她一套头面,让她往后都不必上来当值了,安安心心地待嫁。

朱太监据闻也在宫外置了所宅子。若只谈身外之物,这桩婚事倒是很风光。

风光,又荒诞。

六月初一,正逢皇帝旬休来向太后请安。恰好也是皇后一贯领着宁妃、恪妃来定省的日子。

两边遇上了,自然一道留下来说话。眉舒难免欣喜,皇后却犯了愁。

皇帝用了口茶,说:“天和宫已经修好了,钦天监说明儿是个好日子,母后可愿移驾去瞧瞧?有什么不足意的,也能趁早改来。”

“天和”一名,取自《汉书》“皇皇鸿明,荡侯休德,嘉承天和,伊乐厥福。”是天地祥和、盛世清明之意。太后虽然之前不愿皇帝这般破费,但听说宫室落成了,到底还是高兴的,点头笑道:“好,好。咱们明儿都去。”

皇后觑了皇帝一眼,忖度他心情不错,这才顺势接口道:“母后有个什么都不曾落下咱们呢。可巧前些日,六尚准备册封礼服,从库房里寻出了一匣子又大又匀称的合浦珍珠,拢共只十二颗,别的珠子再衬不起它。便是用在妃嫔们的翟冠正中,也还是逾制了。儿臣想着,唯有母后享用得。这会儿特意捧了来,正好卖个乖。”

皇帝登基后,更倚重十二监这种内监衙门,六尚女官们不比从前威风,害怕哪一日就名存实亡了,越要使出浑身解数地讨主子欢心。

皇后得了呢,也不是专程来献宝的,而是不得不变着法儿向太后讨主意——她之前着人打探过,皇帝露了一丝口风,是说待给宝珠行了册封礼后,便轮到她们这里头的二妃一容华了。

可不知怎的,转眼宝珠就和皇帝闹翻了,竟重新回到仁寿宫当差来。这里头怕是一摊子糟乱,她原本不想过问,然而已经定了名位的几位妃嫔总不能老这么干等着,她身为皇后,不能对底下人的委屈坐视不理。

太后闻言便笑:“什么享用不得?你自己拿着穿个钏儿戴不好?倒是个实心孩子。”又问皇帝:“册封礼定在什么时候?那冠服重得很,该选个凉爽些的日子,少叫她们遭点罪。”

皇帝应了一声,瓮声瓮气道:“小辈儿们的事,朕原说往后稍些也不妨,还是母后思量得周到,回头让钦天监尽快选个宜人的日子,要不再想凉快,真得等到秋后去了。”

余光瞥见皇后往宝珠那里瞧了一眼,皇帝暗说你看人家作什么?人家四平八稳的工夫可比你足得多,你哪学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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