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原来他连吃泥的劲儿都使出来了。

方喻同从地上爬起来,就着雨水抹了一把脸,越发像只小脏猫。

他也不在意,漆黑的眸子蕴着淡淡的恼意,“帮完忙了,可以走了吧?”

阿桂点点头,转身和那位大人道别。

中年男人无奈道:“这趟走得急,我身上也没带多少银钱。”

“出门在外,谁不会遇上些难事?”阿桂微微颔首,摆手道,“我们并不是为了银钱才帮大人的,更何况您已经给我们几个馒头,已是极好的酬劳。”

中年男人欣赏地看着阿桂,觉得这小姑娘很是不错。

偏偏这时,方喻同又凑过来,顶着花猫脸,冷不丁插话道:“你要是想感谢我们,不如就捎我们一程。我瞧你这马车也宽敞,而且刚刚要不是我们,你这马车都走不了哩!”

“小同!”阿桂回首,低喝道,“莫要再乱说话!”

他一副吊儿郎当又理所当然的样子,让中年男人频频摇头。

这小孩,真是与他阿姐相去甚远。

中年男人捋了捋胡须,隔着马车帘子,语气为难,“捎你们一程自然可以,只是我这马车至多再负重一人,你们谁坐?”

方喻同不假思索,扶住身后老人,“那就让陈爷爷坐吧。”

中年男人微微一怔,方喻同这番言行,倒是让他愣住。

看来这小孩,倒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

陈爷爷受宠若惊,连连摆手道:“不了不了,我这身上脏,别脏了这样好的马车!”

中年男人道:“无妨,你坐在车夫旁,正好替他看看路。”

阿桂也很高兴,陈爷爷不用再跟着她们跋涉受苦,连忙劝道:“是啊,陈爷爷,这车板子有两头,你坐上去不碍事的。”

“多谢这位大人!您真是菩萨心肠!”阿桂抢着朝马车上的中年男人鞠了几个躬,生怕他反悔似的。

“可是你们两个……”陈爷爷皱着眉,很不放心。

方喻同又不知何时拔了根野草叼着,吊儿郎当道:“陈爷爷,你不用担心我俩,你就先去安全的州县安顿好。”

“是啊,陈爷爷,等我和小同追上了南马村的大队伍,跟着他们往南走,肯定能和您汇合的。”阿桂也帮腔。

陈爷爷看向马车,垂首道:“老朽厚着脸皮求大人帮帮忙,勉强载他们一程,南马村的大队伍就在前头,若是乘马车,至多大半日就能追上!他们俩都是没爹没娘的孩子,还望大人怜悯一二!”

中年男人思忖片刻,松口道:“至多半日,不然这马怕是吃不消。”

阿桂大喜过望,拉着方喻同又是好一阵鞠躬道谢。

马车终于缓缓重新动了起来,沿着大路往南。

阿桂和方喻同被揣在车夫和陈爷爷之间,挤得有些难以呼吸。

他们浑身都是泥和水,也不好意思坐脏了人家里头的车厢。

只是这路也不好走,两人好几次差点被颠下马车去,但也总比冒雨趟泥去赶路要强上许多。

中年男人说至多半日。

可没想到,才过了小半日,阿桂就远远看到了南马村的大队伍,甚至一眼就瞧见了她的二叔二婶。

赶了这么久的路,大家都累得不想说话,衣衫褴褛狼狈、面容憔悴不堪。

阿桂的二叔背着小花,二婶脚步拖沓,前后都背着两个大竹筐,走在队伍最后边。

马车哒哒,伴随着铃铛声,由远及近,惊动了南马村的队伍。

他们立刻分散到大路的两旁站着,看着驶过来的高大马车,双目无神。

和阿桂之前的态度一样。

大家都知道,这马车以及里头的人,和他们是两个世界,可望而不可及,除了在路上的擦肩而过,永远都不会有旁的交集,所以也不必浪费多余的表情和目光。

可马车,却缓缓停了下来。

队伍里,陈大一家都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再次盯着马车车驾,失声喊道:“爹?!”

阿桂的二叔和二婶也愣在原地,望着刚从马车上跳下来的阿桂,半天反应不过来。

第12章 叔婶 ……

方喻同搓了搓手上的泥,从车板上跳下来,不屑地看着陈大,“别喊我爹,我可没你这么又老又不要脸的儿子。”

这句,是替陈爷爷骂的。

毕竟,这是陈爷爷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所以陈爷爷骂不出口。

但是方喻同能。

方喻同想好好孝顺他爹,却已没了这个机会。

陈爷爷还活得好好的,陈大却撇下他去逃难,真是丧心病狂。

陈大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臊得不知该说什么。

这几日乡亲们都问他,为何没带他爹一起走。

他的解释都是他爹不肯来。

可现在,他爹却巴巴地赶来了,这说明什么?

乡亲们的目光像是一把无形的锯子,陈大再厚的脸皮也撑不住。

倒是他媳妇儿,脸皮厚得更胜一筹,竟有脸贴上去问,“爹,你怎的来了?这是坐的谁家马车?”

陈大也好奇地看过去,他爹怎还认识这样厉害的人,竟从没告诉过他?

可惜,陈爷爷并没理他们。

马车里的人也未露出庐山真面目,只听得淡淡的一声“走”,马车车夫扬起马鞭,又驾着车扬长而去。

马蹄踏起的泥甩到了陈大一家的裤脚上。

但这会儿,陈大他们一点都不关心自个儿裤脚脏没脏,凑到阿桂跟前焦急地问道:“阿桂,刚刚我爹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一声不吭就坐马车走了?”

阿桂抬眸看了他一眼,又听到陈大媳妇小声嘀咕,“那老头自个儿坐马车享受,倒是撇下我们一家子,还要冒雨赶路哩!”

方喻同也听到了陈大媳妇的话,不像阿桂那样沉默,而是直接出口刺道:“你们撇下陈爷爷逃难时,怎的不说这些?你们把家中的粮食全部带走,只给陈爷爷留下几粒米时,怎的不说这些?”

旁边看热闹的村民们,小声议论着。

偶尔有零碎的词句飘到陈大媳妇耳朵里,嗡嗡作响。

陈大媳妇推搡了方喻同一把,大步冲出人群,留下气急败坏的一句。

“哪里来的小孩?也没个人管管!胡说八道些什么?”

至于是不是胡说,明眼人都能瞧出来。

陈大还留在原地,腆着脸问道:“阿桂,你可知刚刚那马车里坐的是谁?为何要载我爹?”

“听说是京城里的大官,退隐回江南。”阿桂如实答道,“我们帮了他一个大忙,便送我们一程。陈爷爷腿脚不便,那位大人说直接送他去嘉宁。”

陈大眼睛一亮,搓了搓手,“阿桂,那我们一家也去嘉宁投奔那位大人,不知能否给我们安置几间屋子,安排个好差事?”

阿桂一怔,眼神复杂。

陈大真以为她们帮了那大人多大的忙?竟敢开这样的口?

她正要解释,那边她二叔二婶已经挤过来了。

一看到她,都腆着笑脸,欢喜道:“我家阿桂来了?”

和前些时日将她“卖”给方秀才冲喜时,判若两人。

村长轻咳一声,让大家继续赶路,莫要再耽搁。

二叔二婶则拉着阿桂重新跟在大队伍最后边走着。

“阿桂,你怎的来了?自你走后,你二婶可一直惦记着你呢!”二叔替阿桂掸了掸肩头的湿树叶。

二婶则点头,笑意未达眼底,而目光掠过方喻同时,又出现了一抹嫌弃,“这是哪里来的小孩,怎的一直跟着你?”

“这是方秀才的儿子,他爹死了,再无旁的家人,只好跟我走。”阿桂目光淡淡地说完,看向二叔背着的小花,“小花病好些了吗?”

其实,这算是明知故问。

现在的小花趴在二叔背后,唇色苍白,形容枯槁,奄奄一息,连眼睛都睁不开了,瞧着像是快要撑不下去。

将死之人,阿桂刚见过方喻同他爹,所以见到小花,心中一紧,有了极不好的预感。

二婶将她拉到一边,小声埋怨道:“别提了,你走之后,银子才到我们手上,原本商议着我和你二叔带着小花去镇上住些时日看病,可还没得及走,就收到官府消息,说是发了洪水,让咱们赶紧离开南马村。”

“……如此说来,那三十两聘银还在你们手上?”

阿桂也是听方喻同说起,才知道聘银的数目。

听到阿桂提起聘银,二婶立刻脸色变了。

原本还假意笑着,此刻却是一丝笑容全无。

她绝口不提银子的事,反而板着脸说道:“方秀才既死了,你便脱了那边的干系。他的儿子,你操什么闲心去管着?一个小孩,除了知道张口要吃饭伸手要穿衣,还会什么?我告诉你,赶紧甩了这拖油瓶,别来浪费我们家的米”

阿桂攥着袖口,咬唇道:“方秀才续弦是为了给他儿子找个后娘,等他死后可以照顾他儿子,可你们却骗了方秀才,将我十二的年纪瞒报成二十。现在,我不管他儿子,谁来管?”

“谁来管也轮不着你管!”二婶的声音狠厉了些,“你自个儿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呢,你还想作甚?再说,谁叫那方秀才好哄骗,还怪得着我们?”

“……谁家二十的姑娘愿意好生生嫁给他?也不撒泡尿好好瞧瞧!”

二婶泼辣地叉着腰,在阿桂身边碎着嘴。

反正她们走在最后头,也不愁被旁人听见。

没多时,她又忽然惨叫一声,龇牙咧嘴捂着脑袋,“哪个王八羔子!敢砸我?!”

方喻同从她身边跑过去,一边掂着手里的石头,一边朝她做鬼脸。

二婶想追他,奈何身上背的东西太多,根本跑不动。

而方喻同却灵活得很,像一条鱼儿似的,钻到队伍前头去了。

“赶走他!赶走他!一定要赶走他!”二婶咬牙切齿,重复了好几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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