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小二笑道:“这么简单的话,我总不会忘,平日里客官们报的菜名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呢……”

对上方喻同漆黑的瞳眸,小二忽然觉得这小孩好怵人,马上老老实实说道:“我去自然是恭喜赵大人,说他媳妇儿又怀上了,真是好福气。”

“不是。”方喻同紧紧看着他,“你当说,赵大人,你邻居让我来捎信,说你媳妇儿又怀上了,福气好得很,如他得空便回家瞧瞧。”

小二挠挠头,却被方喻同摁着将这句话背得个滚瓜烂熟,才让他离开。

看着方喻同打包花生米的背影,小二心里犯嘀咕。

这小孩……真够奇怪的。

不过管他呢,有银子赚就成!

方喻同将点的花生米用油纸包着,自个儿只吃了一粒,剩下的全带回了客栈。

阿桂仍昏迷不醒,脸颊潮红,身上烫得吓人。

方喻同有照顾他爹的经验,轻车熟路地将阿桂扶起来,半抱在怀里。

再将盛着温水的茶盏贴着她的唇瓣,小心翼翼地灌进去一点。

阿桂只喝了几滴水,便再也灌不进去。

透明的水渍顺着她的唇角滑下,到下巴尖儿凝成水珠,吓得方喻同赶紧用袖口替她擦干净。

若是顺着脖颈滑到衣裳里,那便不好擦,反倒容易着凉。

方喻同有些心急,若阿桂连水都喝不下,病情定会急剧恶化。

他叹了一口气,将兜里的炸花生米拿出来,轻声道:“阿桂,你说你最喜欢吃这个的,我刚刚出门,给你带了一些回来。”

阿桂还是安安静静地躺着。

没有任何反应。

方喻同心口如火浇,声音压得更低,“阿桂,你怎么不睁眼看看?”

“……你起来吃点好不好?我以后都听你的话,叫你阿姐,再也不生气捣乱。”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说不下去。

眼泪猛地涌了上来,身子控制不住地发颤。

方喻同守在床边,鼓起腮帮子无声地擦着眼角刚刚渗出的湿润。

拭得眼角发红,却倔强地别着脸,不想让阿桂看到。

男儿有泪不轻弹。

爹死的时候,哭一哭倒没什么。

可现在阿桂只是病着,不该哭的。

然而眼泪却像前些日决堤的洪水,他越觉得丢人越告诉自己不要哭,这泪珠子便止都止不住。

阿桂!

你若再不醒,我为你流的泪该比我爹还要多了!

他会从地里爬出来骂我不孝子的!

……

夜色彻底深下来。

街上的人潮退去,都回了各家各院,休养生息。

一切都重新归于静寂,只有打更人在长街上游荡,伴随着悠悠的梆子声。

方喻同趴到窗牖旁,踮起脚尖往下瞧。

只见打更人慵懒的身影走过拐角,渐行渐远。

而这时,忽然有一道人影从对面巷子的深处走出来。

客栈门前红艳艳的灯笼投下一片朦胧的红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如同鬼魅。

方喻同不惊反喜,抬手确认脸颊上已无丢人的泪痕之后,悄悄跑了下去。

客栈里许多屋子的灯都已吹熄,方喻同的脚步声轻盈,怕叫人听见什么。

大堂里,守门的店家也正在打着瞌睡,方喻同蹑手蹑脚地跑过去,只带起一阵微风,吹得店家正做着美梦似的唇角勾得更深。

方喻同跑进对面的巷子里,直走到最深处,才看到赵力正抱着刀在等他。

赵力一见他,直接伸手劈来。

方喻同一惊,却躲不过,以为他要杀人灭口,却只是被赵力不痛不痒地劈了几下。

赵力哭笑不得地斥骂道:“你这小兔崽子,找什么理由不好,非说我媳妇儿怀上了?你可知她都什么年纪了?搞得老子被那帮弟兄们嘲笑了小半日。”

方喻同没心情和他开玩笑,径直说道:“我阿姐她……染了瘟病。”

赵力脸色一僵,急忙道:“怎会这样?”

方喻同怕他要带他们回去,后退一步:“赵大人,求你别把我们抓回去。我会让阿姐一直待在客栈房间内,直到她病好。不会让其他百姓因她而染上瘟病。”

赵力沉吟半晌,无奈道:“不回去也好,若和其他难民放在一块,只怕会病情加重,没几日就——”

“等等,你刚刚说,你阿姐的病能好?”

方喻同点点头,郑重地说道:“这便是我找赵大人来的缘由。昨晚您和那位统领大人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既然有治瘟病的方子,能不能请大人给我一份?”

“要这方子倒是不难,听说朝廷给各个州县城池都发放了这治瘟病的方子。”赵力摸了摸下巴,思忖道,“只不过,这方子上所需要的药材价值足足百两白银,你——”

“我有法子。”方喻同朝他行了谢礼,“多谢赵大人关心,阿姐还在病着,我不能多留,得回去守着她。”

“行。”赵力咬咬牙,虽然不知道这小子有什么法子,但他弄个方子确实不难,“明日此时,我依旧在这等你,将方子给你。”

“多谢赵大人。”方喻同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道,眸底压着担忧,“赵大人,我阿姐不吃不喝,昏迷不醒,你可知有什么法子能帮帮她?”

“……不然,我怕她撑不到明晚。”

赵力又摸了摸下巴,忽然有些不安道:“其实……我倒是听说过一个法子,只是,你若怕疼——”

“我不怕。”方喻同眸色漆黑又笃定,“方大人且说。”

他现在,什么都不怕。

除了……失去阿桂。

赵力无奈地摇摇头,心中怜悯这对姐弟,凑到方喻同耳边,细细说了一番。

方喻同越听,眸色越沉。

最后沉默着再朝赵力行了谢礼,转头朝巷口走去。

赵力等他走了许久,这才长叹一口气,抬脚缓缓走出去。

巷口正对着方喻同他们住的这间客栈。

檐顶挂着两只红艳艳的灯笼,投下朦胧的光晕,照亮了客栈的招牌。

福如客栈。

福气大得很,如你有空回家来瞧瞧。

赵力虽是个粗人,心却细得很。

媳妇儿忽然有喜这事本就蹊跷,又是由城南落英巷的酒馆小二来报信。

再细细忖度着6小二看似有些硬生生拗出来的这两句话。

他便顺利找到了方喻同和阿桂所投宿的客栈。

他只在打更人打着梆子经过后客栈门前站了一会儿。

方喻同便很快到了巷尾深处来找他。

赵力没想到,这小子平时看起来混不吝的,没想到关键时刻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懂进退,知分寸,机智又谨慎。

当真是前途无量,前途无量啊!

赵力仰头轻笑,大摇大摆地朝城北走去。

说不定以后这小子有出息了,他喝酒的时候还能和弟兄们吹嘘吹嘘!

……

方喻同急匆匆回到屋内,生怕阿桂若是醒了,见不到他。

可推开门,仍是满室静寂。

他下楼前放了盏温茶在床边,想着若阿桂醒来定会口渴,他不在,她仍旧可以自个儿端起来喝。

可眼前温茶已放得一片冰凉。

阿桂连指尖都未移动一下。

方喻同眸色低沉,将阿桂额前已经被她烧得温热的帕子取下,放进凉水中打湿,重新贴回她额上。

又取了条干净的温帕子给她擦了擦脸、脖颈和手臂。

至于身上其他地方还没擦……

方喻同杵了一会儿,咬咬牙,伸手朝阿桂胸襟处的系带伸去。

指尖全然是颤着的。

碰到那系带,竟似有温度一般,烫得他难以捏住。

方喻同盯着阿桂沉睡的面庞,那纤长浓密的长睫似把小刷子,却未动弹一下。

他想,若是知道了他即将要做的事情。

她醒来后,会不会红着脸,又扇他一巴掌。

“对不起阿桂,我、我这也是为了你好。”方喻同咬咬牙,指尖用力,将缠紧的系带扯开。

……

给阿桂擦完身子,方喻同大汗淋漓,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坐在床边脚踏上,大口呼吸着。

方才因为太过紧张,他憋气憋得太久,好像忘了平日里自个儿是如何呼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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