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倒用儒学作为治国之道,真的错了吗?
淳于越摇了摇头:“怎么会?怎么会?我怎么会因为谪仙的一席话,就对圣贤的学说产生了怀疑?”
很快,淳于越忽然惊讶的发现,原来这种怀疑早就根植在内心深处了。他一直没有理会,一直选择了忽视。
从多久以前?就有人抨击过儒学不切实际,抨击过儒学法先王而不法后王。
那时候,淳于越虽然不以为然,但是心里面已经悄然有了裂痕。
这一次,李水沿着裂痕,直接把他坚守的东西击碎了。
淳于越叹了口气,掀开帘子向马车外面看了看。
几年前还十分荒凉的咸阳城,外面竟然有了不少灯光。
是摆摊的小贩,这些原本穷困不堪,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穷人,纷纷来商君别院摆摊,养活一家老小。
淳于越听到他们的交谈声,听到他们的欢声笑语。这样的快乐,以前似乎并不多见。
忽然,他想起来扶苏的话:若天下大治,用的却不是儒学之道。孔孟是高兴还是愤怒呢?
淳于越回到家中之后,一夜未眠。
第二天早晨,他努力的让自己睡了两个时辰,然后把儒生们都叫来了。
这些儒生一向视淳于越为领袖,忽然大早晨的被淳于越叫来,个个都有点忐忑不安,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淳于越看着他们,幽幽的说道:“诸位,近日老夫遇到一件难事,始终想不明白,希望你们能为我解惑。”
这些儒生都说道:“淳于博士乃当世大儒,连你都想不明白的事,我们又如何能想明白。”
淳于越摇了摇头:“不然,集思广益,总是好的。更何况,这种事连那个厚颜无耻之徒都能说的头头是道,你们又为何讲不明白呢?”
淳于越没有直接说李水的名字,但是这些博士听到“厚颜无耻”四个字之后,立刻就明白了,这是在说谪仙。
毕竟这四个字,已经与谪仙划上等号了。
有博士站出来,一脸真诚的问道:“不知道淳于博士所说的是什么事?”
淳于越说道:“儒学,究竟能不能治国。”
博士们面面相觑,有些纳闷的说道:“这个……需要讨论吗?”
在他们看来,这个问题根本不算是问题,儒学当然能治国了。
克己复礼,任何人都循规蹈矩,然后达到圣人口中的贤者盛世,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淳于越闭上眼睛思索了一会,然后将昨天晚上的事说出来了。
淳于越,昨夜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他的思想几乎被槐谷子一举击溃了,但是天亮之后,他还有点不甘心,于是找来了这些儒生。
淳于越将儒生找来,并不是想要讨伐李水,而是想听听这些儒生的意见,给自己一点力量。
这对于一向自信的淳于越来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然而,儒生们听完淳于越的讲述之后,个个义愤填膺,开始讨伐李水。
有的儒生说道:“谪仙竟然要灭绝儒学,真是太过狂妄了。”
淳于越一愣,说道:“槐谷子,倒也没有说要灭绝儒学,只是说,儒学可以修身齐家,不能治国平天下。”
儒生们七嘴八舌的说道:“这与灭绝儒学有什么区别?”
“不能治国平天下的学问,那不是和最近从孔雀国传来的佛学一样了吗?”
“这是要断绝我中原文化的根基啊。”
淳于越有些愣神:“真的有那么严重吗?”
儒生们义愤填膺,到后来淳于越根本插不进嘴去了。
但是当淳于越询问这些儒生,谪仙昨日的说法有什么错误的时候,这些儒生却又没有回答上来,而是不停地岔开话题,说槐谷子其心可诛。
后来淳于越闹明白了。自己是当世大儒,自己都不能解决谪仙的问题,这些人又怎么可能解决得了?
淳于越摇头叹息,走到了庭院当中,将那群儒生留在屋子里面,让他们自己在里面瞎激动去吧。
淳于甲悄悄地走过来,对淳于越说道:“主人,你这两日为何总是愁眉不展?”
淳于越呵呵笑了一声:“昨天晚上,我还只有一个大惑不解之处,到了今天早上,却有两个了。”
淳于甲一脸诧异的看着淳于越。
淳于越说道:“昨天晚上,槐谷子对我的儒学大发议论,让我无可辩驳。而今天早上,这些儒生又开始讨伐槐谷子。可是他们究竟有什么底气讨伐槐谷子,我又想不明白。毕竟他们看起来除了一腔热血之外,也没有提出什么令人耳目一新的观点。”
淳于甲思索了一会,对淳于越说道:“主人,谪仙的问题,小人才疏学浅,说不明白。但是儒生们的事,小人有一些想法。”
淳于越奇怪的看了看淳于甲:“说来听听。”
淳于甲说道:“儒生们,毕生所学,都是儒术。他们靠着儒术,找到了志趣相近之人,结成了好友。又靠着儒术,入朝为官,做了博士。”
“他们还想靠着儒术,治国平天下。而大秦一旦真的行儒术,必定要重用儒生,那么这些人就可以变成朝中重臣了。”
“因为,无论儒生们能不能想出道理来驳倒槐谷子,他们都要反驳槐谷子的,因为这个关系到身家性命,关系到前途。”
淳于越顿时豁然开朗,觉得一切都解释的通了。
他回头看了看屋子里面的那些儒生,发现这些人虽然穿着宽袍博带,虽然打扮的体体面面,但是所做的事……唉,哪里符合圣人的教诲了?
忽然,淳于越有些奇怪的看着淳于甲:“你为何能想到这一层?”
淳于甲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这几日,小人总是去商君别院,讨论印刷书籍的事情……”
这件事淳于越倒是知道,淳于甲将小时候听来的故事都写出来了,印刷成书,据说卖的还不错。
不过……这个和淳于甲能猜透儒生的心理有什么关系?
淳于甲接着说道:“因为去的多了,偶尔就听到那些工匠谈论。据说他们有不少人都在听谪仙的哲学课。”
“因为这课是不要钱的,起初的时候,他们是想多见识见识谪仙的风采。后来听得多了,觉得豁然开朗。”
“小人听到他们提到了谪仙的一些观点,遇到事情的时候,就忍不住多琢磨一下。”
“起初的时候,我晚上睡不着觉,便思索白天遇到的人和事,想想他们为何要这么说,为何要这么做。”
“我经常想上几个时辰,忽然豁然开朗,明白他们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后来熟能生巧,现在我听到一样东西,看到一样东西,稍加思索,便能知道他们的动机了。”
“人总是把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隐藏起来,然后用一些更体面,更冠冕堂皇的方式表述出来。但是如果弄明白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就可以对症下药了。”
“是朋友,可以让他们满意而归,是敌人,可以让他们一败涂地。”
淳于越惊讶的看着淳于甲,他忽然发现,跟在自己身边多年的人,竟然能说出这番话来。
淳于甲微微拱了拱身,诚恳的说道:“当然了,小人是永远尊崇儒学的。小人只是一时瞎琢磨,主人你永远是小人的主人。”
淳于越笑了笑,说道:“看来这槐谷子的学说,当真有些意思,改日老夫也要多领教领教了。”
这时候,屋子里面的儒生气呼呼的出来了。
淳于越好奇的问道:“诸位,这是要走了吗?”
儒生们纷纷点头,说道:“我们决定与谪仙论战,至死方休。”
淳于越笑了笑:“论战便论战。至于寻死,倒是不必了。”
淳于越将儒生们送走了,然后吃了点东西,然后躺在了矮榻上。
他心里忽然变得很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