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府兵大营。
此时此刻,正如手下禀报的那样,在玄甲军先锋营外面,烈刃军和凉州府两路兵马已经开始布防,凉州刺史也亲临现场坐镇指挥。
见沈烈二人从营中出来,刺史急忙上前询问里面的情形。
折冲都尉惊魂未定:“好险啊,刚才沈大人直截了当的质问徐友长,末将当时还以为双方要直接翻脸呢。”
刺史对此也大惑不解:“沈大人,何必如此冒险?我们完全可以把徐友长骗到凉州府里,再行扣押审问啊。”
“本官是不能不冒这个险。”沈烈淡淡解释:“倘若真是他们所为,眼下必然会做贼心虚,断不肯轻易听话离营,到你府中会面。这样做反而有可能会打草惊蛇,让他们随便找个理由提前离开。到了那个时候,我们一没有确凿的证据,二没有朝廷的命令,又如何能拦得住他们?”
刺史和折冲都尉闻听此言,不由得连连点头。
沈烈接着道:“我亲赴营中,开门见山的讲明来意,如果明知自己已经身负嫌疑却还要硬闯出去,那便明摆着是畏罪潜逃了。所以,唯有直截了当,就有理由暂时留住他们,也有理由派兵监控。”
“大人言之有理。那么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凉州刺史问道。
沈烈吩咐众人:“这里毕竟是凉州地界,监控大营的重任还是应由凉州府兵承担,如此才不会有违朝廷法度。烈刃军团的兵马负责在外围待命支援,尤其是重点防范通往帝都方向的主要道路。”
他这样安排,原本是出于周详的考虑。如此既能够利用烈刃军的强大战力,为信心不足的凉州府兵提供后盾,控制住整个局势,同时又能让凉州人马隔在玄甲和烈刃两军之间,防止双方直接爆发冲突。
但是万万没想到,后面的事情根本就没能按照他的这个想法发展。
夜半时分,负责包围任务的凉州府兵部署完毕,大家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住在对面玄甲军团先锋大营便毫无征兆的躁动起来。
三千玄衣轻甲的骑兵战士,不举火号、不宣口令,突然间蜂拥而至,转眼便冲出了营区。
守在大营西面的府兵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完全吓蒙,莫说上前阻拦,就连鸣锣示警都没顾上,纷纷躲闪避让,眼睁睁的看着这大队骑兵从自己身边呼啸驰过。
徐友长一马当先的跑在整个队伍的最前面,心里却还在默默惋惜烤架上的那条鹿腿。
一个时辰前,沈烈刚刚离开不久,徐友长就从乍闻何景明死讯的震惊中清醒过来,立刻意识到自己处境不妙。
他虽然讨厌沈烈的为人,但是对于逆鳞司的行事风格还是心中有数的。今晚的会面,沈烈绝不会是吃饱撑的没事干,故意跑来消遣他。
无论是安雅的公主身份,还是闯京兆尹府抢夺齐英,他徐友长都解释不清楚。
若是放在平时,他倒也不怎么担心,无非就是背锅顶雷、削官撤职而已。有他爷爷在,小命至少无忧。但如果这两件事情硬生生的与何景明遇害联系上,那麻烦可就捅破天啦。
沈烈身为逆鳞长史,自然不会无的放矢,而徐友长带领先锋营好巧不巧的现身在此处,也着实有些蹊跷。在隐隐约约之间,徐友长感觉自己或许被人拖进了一个巨大的阴谋中。
当初慕容雪的那句话,猝然炸响在徐友长耳边:“若是谢光要造反,难道你也跟着吗?”
徐友长感觉如坠冰窟,即便帐里的火盆烧得正旺,却也抵挡不住心中的阵阵寒意。
联想起这半年来谢光身上所发生的种种事情,他越来越相信慕容雪的判断,谢光没安什么好心!
从另一个角度看,徐友长虽然升任千牛中郎将,当上了玄甲军团的先锋,但是却从未得到谢光的真正信任。论起亲近的地位,他远不如参军狄献来的重要。
谢光所谓的倚重,其实更多还是冲着徐老爷
子和徐家的面子而已。
现在仔细想想,倘若谢光真的欲图不轨,那么同为军方重量级人物的何景明大统领,势必会成为其最大障碍。一来,何大统领身居要职多年,同时执掌着烈刃军和镇疆军,手中实力不可小觑,即便久卧病床,也一样是朝廷的中流砥柱。二来,当初帝君继位,与天下士子签订圣教盟约,何景明与年劲松一样,是两位盟约守护人之一。这样的分量,在朝中自然非同一般。
因此,谢光有足够的理由,用一条毒计把何景明与徐友长所代表的徐家同时卷进来,借以重创军中制衡他的力量。
一石二鸟,里外兼得。
徐友长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快速思考应对之策。
是乖乖的束手就擒,给沈烈他们一个交代吗?
不行!像这种捅破了天的的官司,一时半会儿绝对掰扯不清楚,谢光也完全可以将责任推个一干二净,把所有黑锅都扣在他的头上。
惹毛了烈刃军和镇疆军的十几万将士,哪怕爷爷出面也护不住自己。
难道要反抗自保,与外面的大军兵戎相见吗?
娘的,这条路想都不用想!方才沈烈已经说得很明白,你徐友长就是何大统领遇害的首要嫌疑人。此时若是胆敢抗拒调查,一旦发生冲突,杀人见血,当场就可以坐实徐友长反叛的罪名。
危急时刻,徐友长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了李茂和慕容雪的样子。如果换成是他们在这里,又会怎么做呢?
慕容雪一定是满脸的冷酷严肃,而李茂则依旧是那副从容不迫的神情,然后两人异口同声道:“呆子,先拍拍屁股跑了再说啊!”
没错,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先跑了再说。只要人活着,冤屈总有洗刷的一天,与“束手就擒”和“就地反抗”相比,畏罪潜逃恐怕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思虑至此,徐友长不再有丝毫犹豫,他当即传下命令:全营秘密集合!
此时,玄甲军将士早已被外面的大阵仗搞得有些惴惴不安。众人聚在一起,寻思着听听徐将军细说原委,没想到徐友长半句废话都没有:“弟兄们,咱们这回摊上大事儿啦!想要活命的,立刻轻装简从,带上三日口粮,随我突围!”
沈烈立马紫金关,望着彤云密布的西疆大地,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徐友长率领的玄甲军先锋营,在半日之前就越过此处,这会儿早已经跑的无影无踪。
沈烈转身对烈刃军三位军官道:“再往前二十里,就出了紫金关辖区,进入西疆地界了。此刻西疆鬼漠正陷入大乱,莫说寻找这股叛军就好比是大海捞针,即便能找到,想要制服缉拿他们,也必然会爆发激战。你们现在都是宝贵战力,万一朝廷有新的指令,又到哪里去寻呢?诸位,你们说,还追吗?”
韩昌紧咬牙关:“就算是追到天涯海角,也绝不能放过那帮凶手!”
“老韩,你冷静点!”冯进财沉声提醒,旋即又与牛保对视一眼,当看到对方眼神也中露出了赞同的态度,遂对沈烈说道:“沈大人,您说的对。此刻我们确实不该贸然深入西疆腹地,而是应该返回大本营待命,随时听候朝廷调遣。何大统领的这笔血债,我们暂且记下,来日必然要找玄甲军讨个公道!也请您放心,只要有我们烈刃军在,圣唐西边的门户绝不会有半点闪失。”
牛保接着道:“沈大人,请您速速返回帝都,将这里发生的一切禀明帝君,请陛下为大统领做主。另外,朝廷也需要尽快给我们指派新的统领,好应对西疆接下来的乱局。”
沈烈微微颔首,接着一声呼啸,率领逆鳞暗探掉转马头,径直向东驰骋而去。
徐友长勒住缰绳,吩咐筋疲力尽的众手下们稍事休息。
回想起在凉州府被围的那晚,真是老天暗中保佑。帝都在东面,他们却往挑着西面跑,
而那个方向恰恰没有烈刃军的人马在二线防守。
这也是徐友长动过小心思的决定。
首先,他预判到了沈烈的预判,猜出对方会派人重点防范东归的道路;其次,就算成功逃回帝都,谢光那个王八蛋多半也会再坑他一次。
思来想去,徐友长决定还是先跑到西疆,去找李茂。
凭李茂对他的了解和信任,以及何景明唯一徒弟的身份,完全有可能让怒火中烧的烈刃军冷静下来,慢慢听自己解释。
也正是因为这个想法,冥冥中救了徐友长一命,把沈烈等人闪了个措手不及。
谁能想到,杀害何大统领的“凶手”,居然有胆量往大统领的地盘深处逃窜?
待到负责围困玄甲军先锋营的两路兵马反应过来,急匆匆调人追赶的时候,徐友长和他的先锋营早已经一骑绝尘、遁入无形了。
一边是轻装简从、仓皇逃命;而另一边却是重装重甲、反应不及。两天功夫下来,原本熟悉地形的烈刃军硬是没追上玩儿命狂奔的玄甲军先锋营,双方的距离反而还越拉越远。
此时此刻,眼见终于逃入了西疆鬼漠,身后的追兵也没了踪影,徐友长终于暗暗松了一口气。
不过,接下来又该往哪里去呢?
西疆地域辽阔,各处部族庞杂,万一不小心碰上镇疆都护府的巡逻队或着是各个藩国的守备军,估计连解释都解释不清楚。
况且,李茂眼下究竟身在何方,徐友长也是一无所知。
无可奈何下,他只好先把全营将士们召集起来,跟大家详细说明目前的状况。
只听徐友长讲到一半,三千兵马当场就炸了锅,众人纷纷开口咒骂杀害何景明的真凶,居然把屎盆子扣到他们头上。
这个时候,徐友长突然意识到,站在自己周围的这三千多位弟兄,竟然全都是长期追随自己的亲信部下。
按照常理来说,玄甲军团先锋营总共有一万人的编制,他在升任千牛中郎将前,以都尉职务来指挥的,就是眼前这三千兵马,其余七千多人,则是前不久刚刚划拨到他麾下。
而此次赶赴凉州练兵,谢光只是让他带着旧部前往,却并非先锋军全部人马。
由此可见,谢光的确是存心不良:无论事情如何发展,最后倒霉的,也仅仅是徐友长的旧部而已。
将士们吵嚷了半晌,终究没个准主意。对西疆这个地方,大家同样都是两眼一抹黑。之前因为急于逃命,先锋营的装备辎重全都丢在了凉州大营。眼下随身携带的干粮也已经所剩不多,再往后面,三千大军就要饿肚子了。
徐友长心中暗叹一声: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说不得,恐怕也只好做些无本的买卖了。
李茂、徐友长、慕容雪三人,虽然是至交好友,但是脾气性格却完全不同。李茂为人心思缜密、沉稳淡然,而且有时候脸皮超厚,根本不理会什么规矩不规矩;慕容雪继承了家族的基因,务实狠辣、冷酷果决,凡事都从利害出发。徐友长与他俩完全不同。出身将门的徐友长,自幼便被教育的端正老成,一副标准的军人做派。
若是李茂慕容雪面对眼前的困境,首先想到的,不是骗粮就是抢粮,而正直的徐将军想到的却是:借粮。
既然是借,那就得走城过镇,人畜无害。
凭借着以前在镇疆军服过役的宝贵经历,徐友长带着先锋营一路向西寻去,打算找一两个藩国城镇,跟人家好好商量一下,多少化些斋饭。
然而,大大出乎他意料的是,玄甲军先锋营所到之处,所看到的尽是残垣断壁、人去楼空的破败景象。
回想起他们之前从凉州逃往西疆这一路上,好像连半个商队也没见道,徐友长不禁疑惑起来:我靠!不会是出什么大事了吧?
何景明遇袭身亡,西疆鬼漠陷入大乱,这一切,都令他开始担心起李茂的安危来。
好兄弟,你现在到底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