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雉不怕胃痛,也不怕猝死,但变成死胖子没法忍。
原本想恶心她,哪晓得反被言语捶了一顿,他抽了抽嘴角,憋了一肚子气撤了。
赵老太忍着笑道:“秀秀别忘了给阿萤挑妆匣。”
赵雉随口道:“没空!”
梁萤心中冷哼,别以为她是兔子好欺负。
用完早食,她说想去看看谭三娘,赵老太也没限制她的自由,梁萤稍稍收拾一番便出了院子。
待她走后,龚大娘道:“这王小娘子,平日里柔弱,其实也是个有性子的人。”
赵老太摇蒲扇道:“你也不瞧瞧人家是什么模样,我若有她的相貌,尾巴还不得翘到天上去?”
这话把龚大娘逗笑了。
赵老太:“我儿性子太野,桀骜难驯,就该找一个能压得住他的娘子。我看王萤外表柔弱,骨子里却有点犟性,可见是个有主意的。”
龚大娘还是无法理解她对梁萤的执着,半信半疑问:“那王小娘子当真如老夫人所说的那般旺夫?”
赵老太不容置疑道:“富贵命,贼旺夫,不信你等着瞧。”
另一边的梁萤去了谭三娘家,却未寻到人,邻里说去后山帮忙除草了。
这已经是五月中,山里条件有限,被开垦出来的梯田里种了不少小麦、高粱和黄豆。
时下小麦逐渐成熟,些许已经黄了,在这个世道不平的年代,粮食尤为珍贵。
谭三娘似乎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同几名妇人有说有笑。
梁萤站在小路上喊了一声,她抬头张望,很快就过来了。
两人被一同掳掠来,关系算得上亲密,谭三娘兴致勃勃八卦道:“昨儿我瞧见赵雉了,那小子当真生得俊,宽肩窄腰,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在操练场上把黄皮子狠揍了一顿。”
梁萤微微皱眉,说道:“我跟他不对付,哪哪都看不顺眼。”
谭三娘“哎哟”一声,把她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你还瞧不顺眼呐,我可钟意得很,年纪轻轻的,英姿勃发,你没瞧见他那腰身,那长腿,屁股还翘,若扒光了往床上一躺,得劲儿。”
这话委实下流,梁萤别扭道:“我跟你说正经的。”
谭三娘:“你没经历过事儿,这样的汉子用起来才够劲儿,腰腹紧致,腿长笔直,摸起来……”
梁萤受不了地掐了她一把,正色道:“前儿晚上我拿剪子捅了他。”
谭三娘愣住,诧异道:“他对你用强了?”
梁萤摇头,当即把赵雉回来的过程粗粗说了说,着重强调被他锁喉时的恐惧。
谭三娘听了却不以为意,摆手道:“当时情况特殊,完全是一场误会。”又道,“昨儿傍晚二掌柜亲自来问我,要不要离开蛮鸾村,只要我答应离开,立马备盘缠送我走,从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
梁萤忙问:“你允了没有?”
谭三娘暗搓搓摇头,“我不想走。”
梁萤愣了愣,无法理解道:“你是不是疯了?”
谭三娘:“我没疯,我清醒得很。”停顿片刻,道,“阿萤你与我不同,你没经历过事,我嫁过四回了,没有一个男人长久。外头世道不平,娘家人也不待见我,我无处可去,你明白吗?”
梁萤抿唇不语。
谭三娘继续道:“这儿挺好的,乡邻和睦,安稳,汉子也多。”
“又不正经了。”
“我很正经,我偷偷跟你说,我把二掌柜给相中了。”又道,“李二还是个秀才呢,瞧着是个讲究人,说话文绉绉的,有条有序,看起来没甚脾气的样子,人也生得端正,很合我意。”
“……”
“反正在这儿只要不是懒汉就有饱饭吃,我怎么都得试一试,看能不能把李二勾到手。”
“……”
“倒是你,与赵雉这般不对付,往后又作何打算?”
梁萤沉默了半晌,才道:“人各有志,三娘若觉着这里合适,我自是盼着你好,但我不行,我一刻都待不下去。”
谭三娘微微皱眉,压低声音道:“你想逃?”
梁萤点头。
谭三娘不由得发愁,偷偷道:“其实早前我也打探过蛮鸾山的地形,前边的路没法走,全是悬崖峭壁,我光往边儿上站就腿软。”
梁萤不动声色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梯田,谭三娘会意道:“后山的庄稼地可以出去,不过要穿过成片的林子,翻几座山头。
“我偷偷问过这里的乡民,林子里遮天蔽日,安置了不少捕猎陷阱,且林中还有豺狼野物出没,你一介弱女子,如何能出得去?”
梁萤目光坚定道:“就算是鬼门关,我也要去闯一闯。”又道,“我不想被困在这里跟赵雉那样的粗鄙糙汉为伍,他就是个兵痞子,野蛮凶悍,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谭三娘知道这事没法强人所难,毕竟是要脱光了睡觉的,便道:“若真要去闯鬼门关,也得备周全才行。”
二人窃窃私语细说了一番,又同乡里的妇人们唠了好一阵儿。
妇人同她们说林子是蛮鸾村的禁地,外头的人进不来,里头的人也出不去。
一来蛇虫凶兽多,二来处处设置得有捕猎陷阱和机关暗器,三则是树冠高大几乎遮天蔽日,压根就分辨不出方向容易迷路。
只有前边的悬崖峭壁才是平时人们出行的路。
不过乡民是不会轻易出去的,需向李疑汇报,并且乡民根本就不清楚怎么穿过林子外出,只有悍匪们才清楚。
听了这些话,梁萤心中不是滋味。
那妇人显然是在警告她想要逃跑难如登天。
她不愿回去面对赵雉,索性在这儿磨蹭到正午才回去。
谁知刚进院子,就见赵老太笑眯眯地迎了出来,亲昵道:“阿萤可算回来了,赶紧进屋来瞧瞧,我吩咐秀秀给你备的妆匣器物,看看可满意?”
见她神神秘秘的,梁萤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进去还是被满屋子的附庸风雅惊着了。
视线本能落到那面屏风上,一眼便瞧出它的精妙来。
正面是春夏秋冬四扇精美缂丝,有春天的生趣,夏日的荷香,秋天的昏黄,冬日的雪魄,一年四季相映成趣。
若是把它们翻面,便组成了一幅丽人游春图。
活色生香,灵气逼人。
这是用两幅缂丝相铺成的妙趣。
要知道像缂丝这种缂织之物,只有王公贵族才有资格享用,赵雉把它弄来,多半是想试探她的见识。
赵老太兴致勃勃邀功问:“这屏风可好看?”
梁萤回过神儿,点头道:“好看。”
说罢又瞥向妆台,妆台就是普通的木头桌子,但椅子却是金丝梨木做的。
桌上的紫檀木妆匣做工精致,有四层,上头镶嵌得有华贵珠宝,处处透着豪气。
她伸手打开妆匣,里头没有脂粉,却有几件金钗头饰,唇角微挑,送上门来的跑路费,非常受用。
赵老太又问:“这金钗阿萤可喜欢?”
梁萤难得的露出笑容,点头道:“喜欢。”
简陋的石屋里除了常用家具外,墙壁上还挂着两幅山水画,瓷器两件,摇椅一张,并且连文房四宝都备得有。
赵老太道:“库房里还有上好的缎子,改日叫龚大娘替你做两身衣裳。”
梁萤和颜悦色道:“布衣挺好,轻薄透气。”
赵雉不知何时走到门口,双手抱胸窥探,试图从她的表情里揣摩出东西来。
梁萤落落大方看向他道:“大掌柜这般抬举,实在令阿萤受宠若惊。”
赵雉眉毛一挑,话中有话道:“王小娘子不计较来路就好。”
梁萤听着不对味儿,警惕问:“什么来路?”
赵雉故意道:“你也知道这里是土匪窝,我干的不是正经营生,些许物什自然什么来路都有。”
梁萤:“比如?”
赵雉阴森森道:“除了抢劫外,蛮鸾山里的大墓也盗了两个。”
此话一出,梁萤脸色骤变。
赵老太没好气打了赵雉一板,忙道:“阿萤莫要被他给唬住了,我们不干挖人祖坟之事,会断子绝孙的。”
方才碰过妆匣,梁萤偷偷在衣裳上擦手。
这一小动作被赵雉瞧见了,眯起眼朝她笑。
那模样明明丰神俊朗,却叫她后背生出几分寒意,只觉得鬼气森森,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赵雉很满意她的惶恐。
然而这份惶恐很快就被她反击回来了,第二天下午赵雉同李疑商事回来后,发现自己屋里挂了一副对联。
赵雉没上过私塾,是个粗人,看不明白那副对联的意思,便去请教李疑。
哪曾想李疑认真研究许久后,才跟他说是骂人的。
赵雉问:“骂我什么来着?”
李疑憋着笑,答道:“骂你明明是咸腌货色,偏要附庸风雅。”
赵雉:“咸腌货色?”
李疑点头,“就是臭咸肉的颜色。”
赵雉:“……”
李疑颇觉好奇,问道:“我看王小娘子平日里挺和人的,你又怎么招惹她了,挨了一顿骂?”
赵雉阴阳怪气道:“昨儿我给她备了妆匣,试探她的见识,确实如阿娘所言那般,应是见过世面的主儿。”
李疑:“那也不至于骂你。”
赵雉:“我嘴贱唬她,说山中有两个大墓出了不少好货。”
李疑失笑,忍不住指了指他道:“难怪人家骂你呢,应是忌讳你把墓里的东西拿给她使,嫌晦气。”又道,“听她的口音应是土生土长的京里人,天子脚下藏龙卧虎的,兴许真有几分身家背景,如今落难至此,秀秀还是收敛着些,别太欺负人了。”
赵雉不爱听这话,皱眉问:“我怎么欺负她了?”
李疑起身道:“她是你的媳妇儿,你亲娘亲自给你讨的,不管你认不认,只要你老娘还在,你这辈子就甭想再讨其他女郎了。”
赵雉:“……”
李疑:“你阿娘曾亲口与我说过,说王萤是富贵命,贼旺夫,你赵家祖坟冒了青烟才给你捡着这么个小媳妇儿,日后就等着飞黄腾达吧。”
这鬼话赵雉压根就不信。
他自然也晓得自家老娘会点黄老之术,但多数都是信口雌黄。
哪晓得这回赵老太的眼光准得要命,赵雉原本觉着土匪这个职业挺适合他的,也打算继续发扬光大。
不曾想王萤那娘们竟然逼他转岗再就业,硬是让他这个文盲当了个官。
当官也就罢了,还他妈是白天当官晚上干土匪,一边当婊-子一边立牌坊,含泪做鸡!
领教过梁萤拐弯抹角骂人的本事后,赵雉惹不起总躲得起。
山里的巡防和哨卡都是他在管理,日日早出晚归操练手下。
有好几回赵老太都催问他什么时候去苏昌提亲,皆被赵雉敷衍了过去,他对梁萤没有分毫兴致,更不可能去提亲。
这种相安无事持续到月底时出了岔子。
宛平太守丢了东西咽不下窝囊气,便纠集苏昌和沧州的官府对蛮鸾山进行围剿。
蛮鸾山这颗毒瘤原本就令两地府衙头痛不已,如今宛平太守找上门,把广阳侯搬出来要求他们配合宛平剿匪,两边没有办法,只得抽人手围山。
村子后山的些许小麦已经陆续成熟,妇人和汉子们拿着镰刀收割粮食。
人们一边干农活一边唠家常,正说得起劲时,忽听山林里传来一阵短促的吹哨声。
那哨声又急又尖锐,猝不及防扎入耳中尤为刺耳。
当时谭三娘正在捆麦秆,见旁边的妇人竖起耳朵站起身,不解问:“怎么了?”
那妇人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紧接着山林里再次传来阵阵吹哨声,众人脸色大变,一汉子招手道:“回了!”
人们顾不得庄稼,纷纷往村子里跑。
谭三娘一头雾水道:“这到底怎么了?”
一名上了年纪的妇人匆匆解释说:“山里出了岔子,方才是警报声,提醒我们有官兵进山了!”
听到这话,谭三娘也被唬住了。
吹哨声传递得愈发密集,屋里的梁萤也听到了,出来探情形。见赵老太站在屋檐下神情肃穆,梁萤困惑问:“老夫人,这是什么声音?”
赵老太回过神儿,安抚道:“阿萤莫怕,有外人进山了。”
没过多时,前面的悬崖那边传出回应,同样是吹哨声,跟山里的不一样,调子要长许多,双方仿佛在做交流。
梁萤听不懂,实际上乡民们都听不懂,只知道那是警报。
以前蛮鸾山也曾被官兵围剿过不下四次,今日又来,可见是为前阵子的大买卖而来。李疑忧心不已,赵雉却沉着,吩咐黄皮子等人先去查看是哪些人进山。
黄皮子领了命,匆匆去了。
赵雉又对李疑说道:“这些日村里的人就劳李二你照看,我顾虑不上。”
李疑点头,“秀秀放心,村民们知道应对。”
二人就目前的情形细说了一番。
之后赵雉又吩咐其他手下打起精神来应付官兵的围剿,人们个个都紧绷着神经,身后是要保护的家人亲眷,自然不敢懈怠。
待夜幕降临后,李疑亲自领着两名汉子巡逻村里,挨家挨户叮嘱乡民不要去后山。
赵家住在村尾,梁萤站在院子里仰望浩瀚星空,今晚月色皎洁,漫天繁星汇聚成一道星河笼罩在头顶。
些许萤火虫在黑夜里一闪一灭,远处的山林里时不时传来鸟叫声,梁萤走到风口处眺望。
黑压压的山头在夜幕里犹如鬼怪般连绵,白日里热烘烘的,入夜便没有一点地气。
她感受着凉风习习,幻想着自己能变成山间的一道风,从这儿飘出去。
“阿萤。”
屋里传来赵老太的声音。
梁萤回过神儿,应了一声。
赵老太道:“外面蛇虫多,莫要被蚊虫叮了。”
梁萤这才进屋。
山里的日子简单安宁,却没有自由,躺在凉榻上,梁萤双手枕在脑后,琢磨着官兵进山那群土匪自顾不暇,多半是管不上她的。
如果想要从后山进林子,她得备麻绳、雄黄、水囊、干粮、火折子、刀具……她在心中盘算要怎么才能筹备齐所需之物。
接下来的这段日子多数土匪都离开村子去应付围剿而来的官兵,村里只剩李疑和两名汉子驻守。
梁萤从中窥到了逃跑的机会,她偷偷找到谭三娘,托她置办所需物品。
谭三娘被她的想法吓住了,吃惊道:“阿萤真打算从后山逃走?”
梁萤点头,严肃道:“我琢磨了许久,此次官兵围山,悍匪们自顾不暇,正是我逃跑的机会。”
谭三娘皱眉,“你真想清楚了翻山越岭?”又道,“那林子你是看到了的,乌压压的一片,如何走得出去?”
梁萤:“我不想被困在这里。”顿了顿,“赵老太不会放我走,我跟赵雉又不对付,待时日久了,我多半会折损在这儿,与其这般,还不如赌上一回。”
谭三娘发愁不已。
梁萤一番游说,费了不少口舌,她才愿意帮忙筹备麻绳等物。
后山的小麦已经成熟,之前耽搁下了,这会儿又继续收割,谭三娘趁着收割小麦时把找来的东西偷偷藏进石堆里。
分了好几回。
待梁萤筹备齐物什后,她跟平常一样看不出异常,赵老太也没起疑。
直到官兵围山的第九日,那天晚上她彻夜未眠。
半夜趁着赵老太她们睡熟后,梁萤才偷偷收拾包袱。
妆匣里的金钗被她收捡好,藏的干粮也被她装妥。
夏日早晨天色亮得早,她计划在寅时摸黑去后山,到时就算她们发现人不见了,她也已经进了林子。
睡到寅时初,梁萤不动声色起床。
她并未走正门,因为开门会发出“吱呀”声,怕惊动到赵老太她们,她偷偷开窗户爬了出去。
轻手轻脚关好窗户,外头黑漆漆的,凉风习习。
也多亏院里没有养狗,她挎着包袱,小心翼翼把大门开了一道缝隙,摸黑离开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