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沐所说的那个人,是皇后程雯。
按理来讲,程雯之所以能当上皇后,很大程度是因为魏梓轩在暗中帮忙,故而从一般人的角度看,他们是盟友关系。在尚书左仆射被查出内奸身份、一夜倒台之际,皇后也应该惊慌失措才对。
然而,程雯有三个不同寻常之处,使她即便身处风暴的最前沿,也仍旧可以保持岿然不动的超卓状态。
首先一点,就是程雯重要的家世背景。她并非毫无根基的普通女子,而是圣唐传统贵族家庭的嫡女,尽管镇国公府的势力不如前代,但毕竟功劳资历都在那摆着,身后又关联着无数勋贵势力,脉络强大且复杂。
所以,魏梓轩顶多只算是在关键时刻拉了程家一把,却并不存在程家依附左相的问题。
其二,无论相貌才智,还是性格手段,程雯都已经得到了帝君李炳的认可,恩宠日隆,其在宫廷之中的后位也正在快速稳固。换句话说,她作为皇帝的妻子,只要没有明确的僭越举动,是不必担忧外朝的风风雨雨的。
最后一点,也是最为关键的一点,皇后程雯在禁军准备开始秘密调查魏梓轩的重要时刻,非常及时的找上了欧阳林,巧妙且明确的表达了自己忠于帝君、支持调查的态度,瞬间划清了与魏梓轩的界限,脱身于局外。
有了这三点,程雯自然不会受到魏梓轩一案的牵连,甚至还因为欧阳林对李炳提前报告了此事,变得更受帝君信任。
田沐也是知情者之一,所以清楚其中要窍,这才会提出试着走走皇后的门路。
龚承泽对此表示完全同意。这家伙心急,当即便拉上田沐前往镇国公府。他们没有机会直接接触到皇后,只能通过程东这条线,尽快贴上程雯那座靠山。
对于御史大夫和南征检调使的突然造访,镇国公程东当然也是心中有数,晓得他们所为何来:魏梓轩突然倒台,又事涉叛军奸细,这两位左相的“好兄弟”,岂有不赶紧撇清关系的道理?
若想保住官职和性命,就得找到有分量的大人物,在关键时刻能为他们说说话。
而自己的妹妹,正是这样的大人物。
程东热情招呼田沐和龚承泽,领着他们来到客厅,分宾主落座。下人们则陆续端上今年的新茶以及各色果品点心,款待客人。
一番客气寒暄之后,田沐瞅瞅龚承泽,龚承泽瞧瞧田沐,二人非常默契,同时起身向程东作揖行礼。
程东佯作吃惊,连忙站起还礼,还明知故问地相询二人,为何如此见外。
田沐长叹一声,凄然道:“不瞒国公,我们兄弟这回要大难临头了,恳请国公搭救啊。”
龚承泽也跟着连连点头:“魏梓轩阴险狡诈、包藏祸心,可把我们坑惨啦!”
程东扶二人重新坐下,沉声道:“此事我也有所耳闻。魏梓轩真的死了吗?”
“死啦,死得透透的。”田沐摇头道:“陛下命禁军抓他的那天晚上,人还没进宫呢,就在车里畏罪自杀了。剧毒,救不过来。”
程东无声地点了点头,忽然感慨道:“唉,当初李大都护在帝都之时,曾专门来到鄙府,提醒程某,说魏梓轩可能与江南叛军有勾结,让我不要跟他搅在一起。如今看来,大都护所言不虚啊。”
田沐和龚承泽闻言都是一愣。
龚承泽忍不住好奇道:“这么说,国公你一早就知道魏梓轩有问题?”
程东反应过来,连忙解释:“哦,也不能说一早知道。那会儿李大都护仅仅是怀疑魏梓轩,却并无实证,因此程某只能将信将疑。既不敢向帝君禀报,也无法通知二位兄台。”
田沐表示理解地点点头,接着叹道:“唉,正所谓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跟那奸贼混了许久,还不如局外人看得分明。国公,无论如何,您一定要救救我们啊。”
程东应道:“田大人言重了。有什么能帮上忙的,二位尽管吩咐,程某定当竭尽全力。”
听他这么说,龚承泽不禁大喜过望,连忙道:“国公有这句话,我们兄弟就算是得救了。实不相瞒,眼下能替我们解释清楚的,唯有皇后娘娘。可否请国公辛苦一下,入宫向娘娘求求情?”
程东淡淡一笑:“龚将军此言差矣。圣唐规矩,后宫向来不得干政,更不能与朝堂外臣结交。让皇后替你们说话,难道不怕适得其反吗?”
田沐眼珠子转了转,立刻明白了程东话里的意思,赶忙找补道:“国公说得没错,是我们急糊涂了。此事的确不该惊扰皇后娘娘,其实有国公出面就足够了。”
龚承泽也是熟悉官场之人,连忙配合道:“对对对,我是大老粗,净说憨话。国公深得帝君信任,您在陛下面前替我们美言几句,足矣,足矣。”
实话说,龚承泽这番马屁拍得着实有点生硬。田沐是从三品的御史大夫,而他则是正三品的中都督,在朝堂之中,两人向来都是地位显赫的御前大臣。反观程东,仅仅拥有一个镇国公爵位,此外无官无职。
两边谁在帝君面前讲话更有分量,那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眼下龚承泽为了找靠山保命,闭着眼睛硬夸程东,小人嘴脸显露无疑。
程东倒显得非常洒脱,轻轻摆了摆手:“龚将军过奖了。程某没你说的那么大本事,不过,我倒是可以尽量找找各路朋友,请大伙一起帮忙。一来,二位的确不知道魏梓轩的真实身份,更没有参与他的阴谋、坑害圣唐;二来,田大人和龚将军一直深受陛下信赖,也为朝廷立了不少功劳,想必不会出什么大麻烦的。”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田沐高兴道:“不瞒国公说,其实我们兄弟早就想来登门拜会,当面聆听国公指教了。只可恨魏梓轩那奸贼,担心我等跟国公走得近了,令他无法再行欺瞒蛊惑的伎俩,因此才一直不准我等与国公您结交。唉,现在想来,当初若是不听他的就好,兴许还能早点识破那家伙的真面目。”
龚承泽点头道:“说也是啊。老魏不让咱跟程府打交道,估计也是怕咱们通过国公指点,一眼看穿了他!”
程东好整以暇地抱着肩膀,看面前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废话,脸上则露出了一丝耐人寻味的表情。
少顷,他笑着打断田沐他们道:“田大人、龚将军,大家都是明白人,也无须再兜着圈子彼此试探了。敢问二位,想清楚了吗?”
虽然程东并没有说“想清楚什么”,但是田沐和龚承泽却都心下了然:这位年轻的镇国公是在问他们,想清楚改换门庭的事了吗?
在朝为官,向来讲究一个门庭派系的问题。
无论文臣还是武将,无论勋贵还是寒门,你若是想在官场上站得稳、走得远,就必须先挑好队伍,并完全投身其中。
或家族亲戚、或师徒同窗、或结义兄弟、或生死之交,任何一种感情纽带和人际关系,都可以用来结成门庭派系,进而相互支持、抱团照应。
反之,如果你没有门庭、没有派系,那么不仅仕途的通道越来越窄,而且很容易在发生大事的时候,被人推出去做了倒霉的替罪羔羊。
而一旦加入门庭,任何人都不能轻易脱离或背叛。否则,必然会招致所属派系的疯狂打击和排挤,最终的下场,恐怕比那些原本没有派系的官员更加悲惨。
所谓结党,便是如此。
原先,左相魏梓轩一系,正是圣唐朝廷里最大的门庭。大都督殷诚毅、御史大夫田沐、检调使龚承泽皆是左相门庭的骨干成员。此外还有四位尚书、十几个侍郎,大大小小官员不下百余人,可谓声势浩大。
与他们相对的,还有别的一些门庭派系。
比如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李修明为首的公主系;以大统领马洪杰、老将军严慧清、米沛为首的南军系;以李江遥、徐友长、慕容雪、董天星为首的镇疆系,都代表着不同政治集团的利益。
如今魏梓轩阴谋败露、畏罪自尽,其派系面临两个选择:要么选出新首领,继续维护派系成员的共同利益;要么就地解散,大家各奔前程。
而田沐和龚承泽跑来向程东求助,背后的潜台词,便有投靠传统勋贵门庭的含义。或者说,他们是想投靠以皇后程雯为首的外戚势力。
程东问他们想清楚没有,意思是:你们一旦加入,就只能一心一意、忠诚不二地为门庭效力,没有半路跳船的可能,更没有后悔药吃。
大家都是官场上的老油条,有些话,只说一半就已足够。
田沐看了看坐在旁边的龚承泽,微微颔首。龚承泽同样对他点了点头,然后起身拱手道:“镇国公,我们兄弟来之前便已经想清楚了。从今往后,田大人和承泽全都以国公您马首是瞻,咱们同进同退,祸福与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