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有何可想?”
刘黑闼说道:“贤弟,俺咋听说,魏公似是有意围攻洛阳?所以他才先令房左长史将兵东略。”
北边是东郡等地,已是瓦岗义军的势力范围;西边是黄河;故此,如果想打洛阳的话,首先一条,就先得把兴洛仓所在之荥阳此郡的东边给拿下,以巩固后方。
“哦,贤兄是说此事啊,这件事,我略有所知。”
刘黑闼提起了精神,驱着马,看着李善道,说道:“贤弟都知些什么?快与愚兄说说。”
李善道笑了起来。
刘黑闼愕然说道:“贤弟为何发笑?愚兄此问,有何可笑之处不成?”
“贤兄,你我兄弟现是奉令去取黎阳仓,咱兵马尚未出荥阳,离打下黎阳仓还早着呢,却怎么兄念就转到了闻说魏公有意攻洛阳上头去?攻不攻洛阳,与你我兄弟取黎阳仓有何干系!”
刘黑闼正色说道:“贤弟是素来是有远见之士,怎却说出这等糊涂话来!”
“哪里糊涂了?敢请贤兄指教。”
刘黑闼说道:“打黎阳仓,只是枝节,魏公究竟是不是要打洛阳,对咱瓦岗义军而言,才是根本大事!”
“贤兄此言甚是。不错,我也确是从徐大郎、单公处听说,魏公似乎是有攻打洛阳之意。就此事,他已和司徒公等商议过几回了。”
刘黑闼问道:“司徒公何意?”
“司徒公暂时还有点拿捏不住,也想打下洛阳,可又担心,洛阳是东都,重镇也,刘长恭、房崱虽然被我义军击败了,然洛阳犹驻兵颇多,且则一旦我义军围攻洛阳,江都必然遣援,到时,我义军可能就要陷入前有坚城未下,后有敌援已到的险境,故此司徒公迟疑不决。”
李密有意接下来攻洛阳的传闻,刘黑闼早数日前就听说了,苦於消息渠道有限,一直不知这个传闻的真假,现从李善道口中,确定了这个传闻是真,他寻思了会儿,摇了摇头。
李善道问道:“怎么?对魏公有意攻洛阳此事,贤兄不以为然?”
“倒也非不以为然。司徒公、徐大将军、单大将军等,皆是河南、山东人,便是愚兄与平原公等,也是河北人,如果能把洛阳打下来,当然是好。然以愚兄之见,却打洛阳,不是上策!”
李密打洛阳这件事,李善道前世时,就曾在书上读知过。
他自是知晓,李密现欲攻洛阳,确然是不得已之举,——早在李密跟着杨玄感造反时候,他就曾向杨玄感建议过,上策是从黎阳北上,取涿郡,扼住临榆关,即后来的山海关,从而使随杨广征高句丽的隋兵散乱关外;中策是西进,攻占长安,关中是关陇贵族集团的根基,占了长安后,以关中为基,收关陇贵族集团之心,与杨广争雄;然后下策才是攻打洛阳,既已曾向杨玄感提出过这样的建议,如今换了他为造反的主将,他又怎会不知攻洛阳非是上策?
但客观的形势,强过个人的主观。
正如杨玄感为何没有采用李密的上、中两策一样,真到了李密现在需要决策瓦岗义军下步的军事行动时,他迫於和杨玄感当时所面临的完全相同的客观形势,最终亦是只能做出了和杨玄感当时一样的选择,——杨玄感当时选择了攻洛阳,他而下也只能选择攻洛阳。
杨玄感当时面临的客观形势是:首先,跟着他造反的将士们,多是河南、山东、河北人,领着这些从他造反的将士们,在河南等地征战还行,如果远离河南等地,竟北上到山海关、或者西进到关中,那势必其帐下将士们的军心就会散了;其次,朝臣百官的家属,多在洛阳,从政治意义上讲,如能先将洛阳打下,将会造成重大的政治影响。
是以,在这种客观形势下,杨玄感最终选用了李密所献三策中的下策,并以为此策才是上策。
李密面临的客观形势,与杨玄感当时面临的客观形势,一模一样。
甚至可以说,他现下面临的客观形势,比杨玄感当时面临的客观形势更加的只能选攻洛阳。
好歹杨玄感当时,跟着他造反的将士,还有关陇子弟,李密现在的部曲都是哪里人?翟让、周文举、李公逸等,俱是河南、山东人;郝孝德等是河北人;就连他的嫡系王伯当部,也是河北人,他手底下,简直是一个关陇子弟都没有,这种形势下,他怎么能去打长安?
唯一摆在他面前的最好的选择,就是接下来攻打洛阳。
只有把洛阳打下来以后,他才能更进一步地巩固军心,更进一步地提振他在军中的威望,随后,以洛阳为根本,再作更下一步的军事计划。
李密为何选择下一步打洛阳,其中原委,李善道一清二楚。
却此际闻得刘黑闼此言,李善道顿起了好奇,听刘黑闼的意思,他像是有更好的方略?便就问他,说道:“打洛阳不是上策,敢问贤兄,则兄以为,打哪里是上策?莫不是长安?”
“长安?长安不成。长安太远了,咱们在关中人头也不熟,长安至少目前打不得。”
李善道心念转动,已然猜出了刘黑闼的选项,笑道:“我知道了,贤兄说的是打江都。”
“正是!贤弟,昏主现就在江都,而江都周边,俺听说,现亦是义军遍布。其内名头最大的共计四人,杜伏威、李子通、左才相、林士弘。而这四人中,又杜伏威、李子通、左才相皆山东英雄。那如果魏公与他们勾连互通,彼此相约定后,麾军东向,便攻江都,何愁江都不能破之?江都一破,昏主授首,天下百郡,不就尽入魏公之囊中了么?”
李善道嘿然良久,叹道:“贤兄此策,诚然好策,然有一点,贤兄忘了。”
“哪一点?”
李善道意味深长地说道:“有道是,‘一山不能容二虎’。杜伏威等是英雄,魏公亦英雄也。”
杜伏威等,特别杜伏威,与一般的义军首领不同,人家而今亦是拥众数万,称霸一地,李密的威望,还不足以号召杜伏威等屈身为臣;让李密听从杜伏威等的命令,李密也是万万不肯。固然如果两边合兵,江都不是没有攻下的可能,可便这一个主从关系,就断绝了这种可能。
刘黑闼嘿嘿一笑。
“贤兄又笑什么?”
刘黑闼说道:“贤弟,这要换了俺是魏公,只要能先将江都攻下,擒下昏主,将隋室推翻,那就算是需要俺先作低头,假意愿推杜伏威等为主,又有何妨!”
李善道哑然,片刻后,露出佩服之色,称赞说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如兄者,大丈夫也!”
“大甚么丈夫!咱田野小人,魏公的面,咱都见不到,纵是见到,这话,魏公也不会听的。”
李密肯定不会听,先自愿为臣,后再反目,这不成了反复之徒了?名声将会大坏。
不过由得此言,对刘黑闼“机诈”的性子,李善道却是多了点了解。
刘黑闼不再去思虑李密接下来欲攻洛阳此事,挥了下手,像是把这件事挥走到了一边,笑道:“贤弟,管他魏公接下来是不是要打洛阳,咱兄弟,只管将黎阳仓取下!只要能将黎阳仓取下,便是魏公攻洛阳不顺,你我兄弟也无甚可忧的了!”
好赌、有赌性、机诈,是刘黑闼的性子,从小无赖轻侠,讲义气也是他的性子。
自与李善道结义之后,随着与李善道的了解、感情加深,渐至於今,他已是不把李善道当外人,真是把李善道当成了兄弟对待,大部分的话,在李善道面前,他都不做隐瞒,直言直语。
“你我兄弟也无甚可忧的了”,这句话的意思,包含的内容可就多了。
李善道应声说道:“贤兄说的是!有道是,“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当今海内已经大乱,你我兄弟只要齐心协力,同心同德,以贤兄之能,弟之襄助,我兄弟何能不成就一番英雄事业!”
话到此处,倒是刘黑闼将话头又兜转了回去,抚须笑道:“其余的,且亦不必多说。贤弟,至多四五日后,你我便能兵到黎阳,且待到了黎阳,咱兄弟先将黎阳仓打下在手!”
“谨从贤兄之令。”
刘黑闼、李善道相对而顾,俱是脸带笑容。
却於当晚,筑下营地,夜宿之时,高曦求见李善道。
李善道忙将他迎入帐内。
帐中有新任亲兵旅帅的焦彦郎、帐下都督李良等在,高曦旁顾他言,李善道闻弦歌,知雅意,找了个借口,打发了焦彦郎、李良等出去,待他们出了,笑问道:“沐阳,是不是有话说?”
高曦乃口出一言,颇令李善道讶异。
乃高曦所言的是:“将军,曦绝非是挑拨将军与刘将军,唯今日行军道上,将军与刘将军闲叙之际,曦从在边上,刘将军之言,曦尽听入耳,观其言语,含奸藏诈,难称忠义,因以曦之愚见,对刘将军,将军日后最好还是宜稍警觉,切勿受其牵累!”
李善道眨巴着眼,摸着短髭,楞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哈哈笑道:“刘贤兄是个何等人,我心中有数。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刘贤兄多谋略,知权变,有勇力,诚然河北之英杰也。”
“曦斗胆之此言,自知冒昧,敢请将军降罪!”高曦拜倒在地,请罪说道。
李善道上前,把他扶起,拍了拍他的胳臂,收起笑容,诚恳地说道:“沐阳一片忠心,我有何罪可怪卿乎?沐阳,你来的正好,来,来,咱们再议议打黎阳仓此战。”
岔开了刘黑闼不是忠义之士的话头。
李善道亲将地图展开,邀高曦再来共议即将打响的攻黎阳仓此战,该怎么打才好。
关於打黎阳仓此战的军议,已经召开两回了。
明亮的蜜烛光下,两人俯首地图前,再次议论起来。
无须多言。
次日拔营,继续北上。
绕开了裴仁基等驻扎的汜水,两天多行军,到了原武县、酸枣县之间的黄河南岸的岸边。
这里有个大渡口。
由此渡过黄河,再沿黄河东北而上,百里远近,过了大伾山的瓦岗旧寨,就是黎阳了。
早有或锦绣罗衫、或衣甲雄魁的几个豪杰,在数百从骑的簇拥下,於岸边迎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