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兵这任务,如前所述,危险得很。
李密如果不是为“奋力一搏”,他亦不可能会主动愿为此任,听到李善道这话,他也是诧异,目光转去,看了看他。他和李善道不熟,只记得房彦藻曾经说过,李善道和房彦藻争过道,——房彦藻当时也没怎么生气,只是嘲笑李善道“粗鄙无礼之徒”,因未将诧异问出。
徐世绩讶然问道:“二郎,你……?”
李善道仍慨然之态,叉手为礼,说道:“张须陀素称骁悍,今与他战,必一场恶仗。适闻蒲山公所述之今此战之筹谋,今此战能否克胜,伏兵显是紧要之处;自蒙大郎、翟公不弃,纳善道进寨入伙以来,善道深受大郎、翟公的厚恩,却无以为报。善道别无所长,唯有这两膀子的力气、这一片忠义之心,可供翟公、大郎驱用,故愿领本部,亦为伏兵,为翟公效死!”
“亦为伏兵”云云,刚才李密在说他的作战计划时已说了,等战端开后,他将会引其部为伏。
翟让被李善道的赤诚忠心感动,又知他是徐世绩的“亲信党羽”,出於义气,倒是不太想看他“陷险送死”,说道:“二郎,蒲山公刚不是已经说了么?他已愿领其部为伏兵了啊。”
李善道赳赳而立,叉着手,行着礼,大声地说道:“有蒲山公亲自引领伏兵,这一场仗的胜算把握,想来当是更足了。但刚听蒲山公说,只打算以其本部的千余部曲为伏兵。善道窃以为,伏兵之数似乎嫌少。为保证此战胜算更大,因善道敢请愿以本部,从蒲山公,增为伏兵!”
“以其本部的千余部曲为伏兵”,也是刚才李密说的。
却迎击张须陀,本非翟让之本意,故他后来虽被李密说动,一时冲动,同意了李密的建议,真到商量部署的时候,他却又有些反悔,虽因话已吐口,好男儿首当重诺,没法再反对,但在议到“伏兵”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不愿拿他的部曲来做“任务最危险”的伏兵,——单雄信等也没人肯主动愿为伏兵,於是最终定为伏兵的,只李密本部的千余人而已。
话到此处,须得多说一句,李密何时有了“千余部曲”?其内的大部分,实是王伯当的部曲,剩余的那些,是入荥阳后,投降他的县兵、豪强部曲。
徐世绩摸着络腮胡,眨着眼,若有所思地瞧了李善道一小会儿,与翟让说道:“明公,李二郎既有此为明公效力之心,亦是他的一片忠义之情,在下愚见,那要不就允了他?”
李善道是徐世绩的部将,同时也是徐世绩的老乡,等於是徐世绩的“亲信党羽”,伏兵的危险,不必说,大家都知道的,但徐世绩都已同意了,翟让也就没必要多说了。
他便顾盼左右,叹道:“二郎诚忠义勇敢之士!”同意了李善道的请求,说道,“好罢!二郎,你既一腔忠义,愿为伏兵,那等交战之日,你就从蒲山公为伏吧。”
李善道慷慨应诺。
等他坐下以后,就着李密的这个作战计划,翟让又问了徐世绩的意见。李密的这个计划很完善了,徐世绩没甚意见。大家伙复又讨论了会儿,这场因迎接徐世绩的到来而顺便召开的军议,便即宣告结束。徐世绩等先回本部,安排部曲的筑营等务,晚上翟让再给他们办洗尘宴。
暂辞翟让、李密、单雄信等,回往本部的路上,徐世绩唤李善道近前。
李善道驰马到至徐世绩马侧。
徐世绩沉吟稍顷,开门见山地问他说道:“二郎,你为何在听蒲山公说完战策后,请为伏兵?”
李善道为何会主动请为伏兵?
是因他约略想起,前世时有曾看到过,张须陀好像就是在与翟让、李密交战的时候战败身死的,而击败张须陀之这一仗,最关键的部分,则又即是在战斗中从后杀出的“瓦岗伏兵”,换言之,也就是说,在这场击败张须陀的战斗中,“伏兵”的功劳最大。
他判断“这场交战”,十之八九就是将要打响的这场战斗,所以他才会冒着危险,请为伏兵。
但这个理由,当然是不能说的。
却好在李善道在主动提出愿为伏兵之后,他就料到,徐世绩一定会对此感到奇怪。——按理来说,他是徐世绩的部将,他就算是愿为伏兵,程序上讲之,他也得先与徐世绩说也对,而他却在没与徐世绩说前,就自在军议上,当着翟让等的面,将此请提出,实际上也确是奇怪。
因他也一直在想,如果当徐世绩问他的时候,他该怎么回答。
——则是说了,那为何李善道不等给徐世绩说过后,再由徐世绩来向翟让提出此请?一来,是他尽管在翟让等的眼中,他是徐世绩的“亲信党羽”,但他其实潜意识中,并未把他自己当做是徐世绩的“党羽爪牙”,并且当时他脑子里全是在回忆张须陀是怎么战败的,一时亦没想到那么多;二来,亦是因为“请为伏兵”这事,如在李密说完作战计划之当场,便就提出的话,会显得更自然,更顺理成章。
这些且不必多说。
只说该怎么回答徐世绩疑问的借口,李善道已经找好,这时闻得徐世绩之问,正好道出。
他便说道:“敢禀大郎,张须陀绝非易与之辈,今其提万余众南下,会合杨庆、费青奴等部后,他的总计兵力至少得两万多众,是在兵力上,我军也不占多少上风,这一场仗迎击他的战斗,肯定是凶险之战,而适帐中,闻蒲山公所述之战策,此战之要,系在伏兵,能不能打赢,也许全就得看伏兵的了。善道之所以主动请增为伏兵,是乃因觉得若伏兵只以蒲山公之其本部的千余为之的话,恐怕不足。”
徐世绩点了点头,说道:“只以蒲山公本部千余为伏兵,确是兵力稍嫌不足,但是二郎,你只怕不仅是因为觉得蒲山公所率之伏兵数目不够多之故吧?”
李善道张了张嘴,似是欲言又止。
徐世绩示意罗孝德等不要跟得太近,近处只剩下他和李善道两骑后,他说道:“二郎,俺来猜上一猜,你实话说,你是不是不太放心蒲山公?”
李善道露出佩服之色,说道:“大郎明察秋毫!”说道,“是啊!大郎。这么要紧的任务,我确是不太放心只由蒲山公来领。”压低了声音,说道,“大郎,蒲山公不是咱寨的老人,只是个新投之士。这场仗,打赢了,不必多说;可若打败了,咱将是寨子不保,他却无甚损失。”
自己尽管“猜中”了李善道的心思,但对李善道不信李密的这话,徐世绩却不置可否。
他说道:“二郎,你须知,设伏此任,十分危险。”
李善道心里怎么想的,外人不知,徐世绩能看到的,是他的镇定自若。
只见他从容笑道:“大郎,若怕危险,当日我就不会来投大郎!风险越大,收获越多。正如大郎所言,这场仗只要能打赢,咱便如飞龙冲天,不可制矣!为报大郎之恩,善道敢愿效死!”
借着这口,他顺势请罪,说道,“大郎,善道请为伏兵时,是因一心虑及此战之胜负,思报效大郎之深恩厚遇,故未能先向大郎请示,便主动向翟公请缨,尚敢请大郎勿罪。”
徐世绩笑了笑,说道:“二郎,这些你不用解释,你的心,俺知道。”
两人对视一眼,对方的脸上皆是微笑。
徐世绩不再多说了,说道:“你的部曲,经三日守营苦战,伤亡不小。今再设伏,你的部曲怕不足用。且待筑营完了,俺从罗孝德、聂黑獭部中,各调出精锐若干,拨与给你!”
李善道大喜,说道:“多谢大郎!大郎放心,这一战,善道肝脑涂地,必拼死助大郎取胜!”
到了部曲驻地,徐世绩传下命令,令各部抓紧筑营。
然后,他召来罗孝德、聂黑獭,把叫他两部各抽精锐,调给李善道,预备从李善道设伏之此令,也下给了他两人。两人无有异议,各接令自去。
刘胡儿迟疑了半晌,终是忍不住,问徐世绩说道:“郎君,张老狗部善战,刚听郎君说,按翟公和蒲山公的谋划,本只打算以蒲山公部的千余兵设伏;那便是加上了李二郎部,亦不过两千余兵。以此两千余兵,虽是等主力开战以后,自后而击,也是极其危险之事啊!却怎么大郎还要把罗、聂两部的精锐,调拨给李二郎?一旦失利,郎君帐下之精卒岂不就将尽失?”
“胡儿啊,你只看到了失利,没有看到克胜么?”
刘胡儿说道:“敢问郎君,此话何意?”
“李二郎敢亲身犯险,以他的性命为赌注,俺却竟连些许精锐都不舍得么?”
刘胡儿说道:“郎君是说?”
“李二郎适才说,风险越大,收获越大。此言是哉!此战若胜,俺且问你,何部功劳最大?”
刘胡儿说道:“何部功劳最大?郎君,仗还没打,这怎能知道?”
“仗还没打,实已可知。伏兵最险、最要,此战若胜,纵功最高者非伏兵,最著者亦伏兵也!”
刘胡儿明白了徐世绩的意思,想了下,说道:“郎君,按郎君这话,李二郎‘尽忠义’等等的话,却不见得是他的真心之言了!他所为者,说不好,只是为功高名显?”
“李二郎啊,李二郎。”徐世绩低低地说了两声,意味悠长地说道,“他的本心为何,重要么?”
刘胡儿似懂非懂,诺诺连声。
当晚饮宴。
第二天,徐世绩部的营地筑成。
斥候来往於荥阳县西的张须陀营和翟让营,不断地报上张须陀部的现况,张须陀部与杨庆、费青奴等合兵以后,正在积极备战。张须陀部的斥候也日日潜来,打探翟让部的情况。大战未起,两下的斥候,却已接连小规模的遭遇战了好几次,彼此互有伤亡。
翟让一边召散出在外,掳掠诸县的其余各部瓦岗的兵马尽来会合,一边与李密、贾雄、徐世绩、单雄信等日日聚议,对作战的计划做进一步的确定。
三天后,部曲汇聚完毕。
张须陀的威名太盛,等的时间若长,恐军中就会起谣言,从由导致各部将士畏战,士气散乱,翟让接受了李密、徐世绩“趁方今连胜,宜作速战”的建议,遂乃令下,预备拔营进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