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到了六月,天气已经是热的不行,到了傍晚才有了丝丝的冷风,不过水泥路面上仍旧是热腾腾的。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拉着一辆马公车在官道上缓缓前行,车上雨蓬打开,只瞧得见用白布包裹的半个身躯,从老汉满头的汗珠和蹒跚的步伐来看,他已经疲惫至极。
元生抬头向前轻声的嘀咕着,“我儿再坚持一下,马上就要到方山了。”这话似乎更像是在鼓励他自己。
一个坐在官道边的大柳树下乘凉的耄耋老者出言招呼,“那位兄弟过来歇歇脚吧,老汉这里有去暑降火的茶。”说着便拿出自己紫砂壶倒了一小盏。
元生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停下脚步开始在身上摸索,他实在是口渴的厉害了。
老崔笑呵呵的道:“咱们方山专门设了免费茶摊供你这样的车夫歇脚,老夫要是收你的钱还不被人戳脊梁骨。”
“多谢老哥了!”元生接过来一口气就喝干了。
老崔又给他倒满,“慢慢喝,老汉这壶里有的是,看你这满头大汗的该不是从应天城拉过来的吧。车夫就不是你这个年纪该干的活,挣钱也不能把命搭上。这坐车的也是没心眼,几个铜钱就够火车了,偏偏要做马公车。”
他又拿了一个杯子倒满,“来来来,老汉也赠你一碗茶解渴。”说着就掀开了雨蓬,“这大热天的咋裹这么严实,也不怕中暑了。”
老崔说着就去揭白布,元生见状大喊一声,“不要!”可已经来不及,老崔已经将那白布掀开一角,见着白布下面的东西,老崔不由得惊呼一声,手上茶盏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他回过头来用颤抖着的手指元生,“你你你……”
“老丈莫怕,不是你想的那样。”元生满脸的悲戚,“这车上的不是旁人,他是我的亲生儿子,曾在书院上过学后来做了官,可他不好好给皇上办差却贪污受贿,这才是被皇上剥了皮。”
老崔心有余悸的道:“原是这样,还以为你是个歹人。老汉知道书院里可都是好娃子,蒙公爷教诲读了那么多年圣贤书,怎么是贪污受贿呢,别不是冤枉了。”
“没有冤枉!”元生摇摇头,“我是一步步的看着案子审结的,证据确凿没有人冤枉他。至于他为什么会贪污受贿我也弄不明白,虽然俸禄不多,可我从未短缺过他的用度,呜呜……”
元生干嚎两声却没有眼泪出来,他的泪早就哭干了。老崔在一旁温言安慰,“人死不能复生,兄弟还是要节哀顺变。不管如何还是当先把人安葬了再说,若是缺烧卖银子,老汉可以赠你一些。”
“多谢老哥好意,我万万不敢动您的棺材本,我与徐国公尚有几分交情,顺便求他将小儿的皮囊缝上,好歹能有个全尸,多谢老哥的茶水。”元生郑重一揖,盖上雨蓬拉着马公车踉跄而去。
那尸身的模样在老崔的眼前一直挥之不去,黄昏时分一家人坐在院子吃饭也没有半点胃口,看着盘子里头红橙橙的蛋黄,更是干呕一声差点没有吐出来。
小儿子崔五连忙的去拍他的后背,“爹这是咋啦,是哪里不舒服,俺去给你找大夫来瞧瞧。”
“俺没事,你少拿蛋黄恶心我就成!”
“爹平时不是最爱吃蛋黄吗,你看这鸭蛋腌得多好,红橙橙蛋黄的多好看。”
“看见蛋黄,俺就想起来今天下午那人脑袋。”当下老崔就把今天下午在官道旁见到的事情仔细的说了,饭桌上两个最小重孙子吓得捂起耳朵。
崔五在两个小孙子脑袋上敲了一下,“这就怕了没出息,要是让你们和公爷一样缝人皮还不吓尿了。”
“公爷是什么人物是这些小崽子能比的,等他们长大了就送书院学医,在死人身上划两刀胆子就大了。”
“就怕他们考不上书院的医科,听说都是公爷手把手教得,是入室的门生!”
“这还不好说,等俺死了就把俺的尸体捐给书院,不就有了一个名额了。俺不怕把这把老骨头给公爷开膛破肚,就怕给皇帝老爷剥皮。”老崔捋捋胡子叹道:“贪官固然可恨,可杀人不过头点地,皇帝老爷着实狠了些!”
“爹!这样的话旁人能说咱们可不能说,到底公爷和皇上连着亲呢。”
老崔皱皱眉道:“公爷和皇上连着亲吗?”
“不然爹以为国舅爷是个什么意思,公爷是皇上的小舅子,皇上是公爷的亲姐夫,这可是不能再近的亲戚了,您在外头与人闲谈时嘴可要把严了,尤其是公府的人,总要顾忌公爷的颜面。”
“公爷是皇上的小舅子,皇上是公爷的亲姐夫?”老崔轻声的嘟囔着,在识海之中有陈旧的记忆似乎在翻腾。
“可不是,这可是实打实的皇亲国戚。”崔五见老爹眼珠子瞪得滚圆,有一缕青绿的汁液顺着嘴角流了下来,便伸手一拍老崔的肩膀,“爹,你这是咋啦!”
谁知老崔却半点反应没有,身体像是个木头桩子似得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即便做了无数的外科手术,可是缝人皮这种事情马度还是第一次做,还给自己昔日的学生,对他来说有点残忍。
用剪刀剪掉线头,马度长出一口气,对呆坐在一旁的元生倒:“缝好了,你还要再看看吗?”
“不看了,公爷的手艺自然是最好的,劳烦公爷做这种腌臜事,奴……贫僧心中实在有愧,阿弥陀佛。”
“我能为元生师傅做得也只有这些了,我没办法为他求情。”
“怨不得旁人贫僧也不怨皇上,皇上已是饶他一回是他自己作死!皇上纵然心狠,可一句话说的没错做人不能忘本,这些年就连我都快忘了自己不过是讨饭臭和尚而已。”
元生扭过头看向马度,“贫僧还有一件事情厚颜求公爷成全。”
“哦,你还有个孙子是吗?送来吧,我给他弄一个书院的名额。”
“呵呵……”元生却笑了起来,“公爷误会了,贫僧从一开始就错了,打给儿子取这个名字时就已经错了,注定了的下贱命就不该千方百计的寻求富贵,这些年就像是做了一场富贵梦,该醒了。现在想来,从前带着妻儿沿街讨食亦有喜乐,没什么不好。”
元生的脸上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淡然,仿佛在一刻蓦然顿悟立地成佛了。
马度追问道:“那大师所求何事?”
“儿子没了,贫僧没有脸面回乡见他娘,只求公爷遣人将我父子二人的尸体,一同送回濠州老家。”
他笑着晃了一下手中那锃光瓦亮的手术刀,伸手在脖颈重重一划,皮肉之上出现一道殷红的血线,又在瞬间迸射出绚丽的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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