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可能!妈妈您只怀过两次,其中一次还——”江云歌压抑着她尖诮的声音,“备孕书上有记录,不可能凭空再掉出一个孩子!”
但聂泽之这“另一个当事人”,却已经有些明悟:“阿姨,您是说……”
下一瞬,聂泽之也明白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错愕地看看江云歌,又看看阮卿卿,之后重重拍击额头,整个人倒在沙发上,目光无神。
他被吓到,被难言的愧疚和隐秘的恐惧冲击,又因未来可能的争端而感到心乱。
是的,心乱。江云歌也切切实实是江家养育二十年的女儿。但卿卿身份变化,她还可能会在国外乖乖等他?他原本有一个计划,现在大概是要被打乱了……
不过计划本来就是会被打乱的,他现在最担心的还是卿卿的想法。
她会不会失衡?明明是唐阿姨和江叔叔的女儿,却顶着小三之女的身份生活了二十年,直到最后,彻底孤苦无依。
聂泽之捂住脸,相比之下,他的那点爱情幻梦算什么呢?他刚才对阮卿卿说的是什么?重点只在他们两人之间,要她忍耐……他该为自己的自私、短视和懦弱感到羞耻。
于是,阮卿卿成为在场里最平淡的一个。
她拿过亲子鉴定书,一页页翻过去。鉴定书不止鉴定了她个唐夫人的血缘关系,也鉴定了她和江老先生的血缘关系。
先前的惶然落了底,她确实是唐夫人的孩子。然后呢?血脉相连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只是一片虚无而已。
她第一次和唐夫人见面,是因为江云歌试图用舆论杀死她,而唐夫人为她养了二十年的女儿扫尾擦屁股。
至于江老先生,她只远远见过几次,现在脸都记不清,江老先生应该也一样——毕竟他妻妾成群,子孙满堂。
亲子鉴定书翻到最后一页,阮卿卿合上书页,平平放直,看向血缘上的母亲:“唐夫……阿姨。”
一时间,很难开口说“妈妈”两个字。
看着唐夫人面庞上细密的皱纹,微微下垂的眼睑,酸苦感像羽毛一样拂过她的心尖。不知为何,她终究有隐秘的期待,或许会存在的大团圆结局。
她呼一口气,试探着问:“江老先生怎么说?”
“……在查云歌的身份,”唐夫人轻声说,“云歌是他的孩子,这点毫无疑问,他之前生病的时候,查过亲属的适配情况。查完之后,他想查当年医院的责任。”
江云歌浓妆艳抹的脸此刻只剩惨白,衬得红唇红到违和的程度。她颤声问道:“我终究是您的女儿,不是吗?这应该只是一场误会,一次医院方面产生的失误……”
“对,你终究是我的女儿,”唐夫人努力克制自己养大的女儿变成丈夫和其他女人生的女儿这个凄惘的事实,叹息着开口,“毕竟我切切实实养了你二十年。”
江云歌的眼里顿时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
唐夫人继续说着:“他那边的意思,是把卿卿先收做养女,慢慢再将养——新年的财政审查要开始了,江家近些年来有些颓势,不能用小报绯闻来添加关注度。”
江云歌松一口气,转而用祈求的泪光看向聂泽之。他会怎么选?现在阮卿卿也成了江家的女儿,他如果决定要和阮卿卿进行联姻,她也无话可说。
聂泽之没犹豫,当事情抛却无谓的情感,变成商业谈判后,他有了超乎寻常的理智。
“如果江云歌的地位不会改变,聂家永远不会改变立场。”
江云歌完全不掩饰她的笑,她重重喟叹出声,仰倒在沙发上,张扬而任性。
惯性,唐夫人对她养了二十年的女儿报以无奈而宠溺的笑,低声和她说着什么,而聂泽之嘴角也忍不住蓄出笑意。
阮卿卿心想,她目睹着“大团圆结局”产生的过程。
她不报期望,现在看来,不报期望是正确的。
不报期望,于是不会伤心。
江云歌的电话响起,她自己悠扬的歌声,她接通电话,抱歉地和唐夫人表示离开,挽着聂泽之的手臂翩然离去。她是江家唯一的女儿,聂家唯一可选的联姻对象,歌坛上有存在感有号召力的女星。她无可替代。
他们一起离开。留下唐夫人和阮卿卿。
两人目光对视,唐夫人的目光里,疲惫不再掩饰,爱意也酝酿出水光。
但唐夫人做唐夫人太久,漠然太久,一切情感都只是匆匆掠影,还没有颜料往画纸上随意的一泼更浓墨重彩。
唐夫人翕动嘴唇,想解释什么,阮卿卿就笑道:“当养女没什么意思,也让江云歌纠结。”
“…………”
“很明显,我确实不够格当江家的女儿,”阮卿卿眸里了然一片,唇边含笑,十分客观地分析着,“我没有学习足够的礼仪,没有那些名媛的气质,不能够和江家来往的家族互相寒暄交谈。我不懂那些香奈儿华伦天奴的奢侈品,高定穿在我身上能压垮我。我在首美读书,但因为身体原因休学,之后也很难说能继续读下去——所以事实上,我只有高中学历,当养女都不够格吧?”
是的,这是江老先生决定让她当养女的原因。反正阮卿卿和江云歌都是他的女儿,他有什么好纠结的?
如果身份的交错不是医院的失误,如果是江云歌的生母蓄意和唐夫人卡在同一天生产,又买通护士,把孩子交换,又恶意把抱回来的孩子磋磨折腾?
那又怎么样?
既然江老先生能给出“养女”这个答案,那上面那些问题的答案,就都不重要。唐夫人和江云歌二十年的情谊,江老先生对江家集团的看重,让阮卿卿她只是个多余的麻烦。
唐夫人无话可说,只是眸中有着无可抑制的悲哀。半晌,她嗫嚅:“对不起,拉黑云云的那时候,我就意识到,我还是把她当做是我的女儿……”
“我今晚就离开,”阮卿卿的面庞依旧是含笑的,眸底是狂风呼啸过的寂静旷野,“去南边的泉田市,我暂时给自己找事情做,不让自己闲得无聊。”
“是什么事情?”
“画画,我只会这个。”
于是唐夫人彻底没有话说,只能温声道:“这家酒店的菜还不错,你好好吃,外面吃不到这么好的菜。”
声音太过温和,仿佛一切天大的事都能如此圆融过去。
阮卿卿已经决定好离开,她一直强调的,不会回转的离开,但此时此刻,她也几乎忍不住,想撕碎眼前虚幻的温存。
她想从嘴唇之间迸溅出最恶毒的话,她想和她血脉相连的母亲说——
说她早就被江云歌的母亲灌注毒药,她的食欲已经彻底败坏,闻到香甜的气息就会联想到艾梦乐熬的牛奶,还有奶锅旁散落的药粉气息,然后她会呕吐,克制不住的呕吐——而唐夫人一无所知,单纯地眷恋着她和江云歌的母女情。
她想,她现在或许确实该吃治疗精神病的药物,重新回到浑浑噩噩的状态,风一吹,随时能从高楼坠落,化为一束百合花的折断残骸,纵花汁流淌。
她甚至想不出不说出口的理由,母亲知道自己的女儿如此痛苦吗?
阮卿卿定定地凝视着唐夫人的眼眸,精心修饰过的面庞下,苍老、浑浊、疲惫的眼眸。唐夫人很爱她的女儿,只是那个女儿是江云歌。
她无所凭依,目前她唯一能挂念的,似乎只有灰昼大陆晚上九点刷新的限时副本。
她不在意他们,所以说出口没有意义,只是自找麻烦。但不说出口,就总觉得憋屈,似乎不给唐夫人和江云歌他们找麻烦很对不起自己。
问题终归是……这些人重要吗?
跳出情绪波动,她未来会抱着账户上足够度过余生的钱,打打游戏,闲着无聊画两笔,和美术主策在催稿和被催稿之间斗智斗勇。等华幽游戏工作室倒闭,她就去和另一家游戏公司的主催继续重复的鸽子生活。
在江家这边纠缠不清,并不明智。她从来没有把豪门争斗列入人生规划,她仅剩的、唯一的爱好,画画,只是画画而已。
决然决定好一切,她终于呼出浊气,平淡地回应:“好。”
她站起身,离开小隔间,去看聂文周和瑞拉的婚礼。
她并不在意唐夫人在小隔间又坐了多久,是否有啜泣,是否有打电话另外派人调查当年的私立医院是否存在让孩子被调换的缺口。她不在意。
她现在的注意力,已经全数投进敞亮辉煌的大厅。
——那里将举办一对璧人的婚礼,他们将在众人的注视和祝福下,昭告着他们即将成为夫妻,共度余生。
而她将做出努力,放下一切芥蒂和妄想,衷心予以最诚挚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