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赏泉之行终于结束,京城的贵人们热热闹闹来,轰轰烈烈走,三皇子终是如预料中那般,一个人吃了闷亏。
毕竟五彩/金线与九色珍珠都是真的,还有七皇子李朗跟几个侍卫作证,况且昨晚齐州南面山上的群鸟哀鸣半城人都听到了,由不得他不信。
“只是苦了献宝的单员外,宝没了,官也没了,还被三皇子敲诈了一大笔,离倾家荡产只差一点点,那么一点点。”靥娘坐在终于安静下来的趵突泉边晒太阳,手里拿了半个窝头喂鱼,还不忘跟小道士比划那个一点点。
丹景手里握着另外半个窝头,掰一小块细细搓成渣,再均匀抛进水里,看鱼儿吃干净了便再掰一块。
“今早帮单员外卜了一卦,他此生要经历两次家财散尽后方能苦尽甘来,颐养天年,此番是第一次。”
“唔,那他也是够倒霉的,不过翠云裘是他祖上所制,如今有这番遭遇,也算是报应。”
“单家男丁不旺,家主都活不过四十岁,单员外今年刚好三十有九,所以这次献宝可以说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他终于将半个窝头喂完,拍拍手,侧头露出干净笑颜,“翠鸟亡魂得到解脱,单家家主不得善终的诅咒也解除了,青羽回归山林,想来现在应该自由自在吧?”
“那只小翠鸟妖力很弱,幻化傀儡的翎羽凝着她的精血,翎羽没了,她也活不了多久了。”
靥娘望着水里游来游去的鱼儿,低声喃喃,“昨日在宴会上戳破小翠鸟的障眼法后我便后悔了,齐州府衙几十条人命无辜,被夺去性命做了翠云裘的万只翠鸟亦无辜,其间轻重也不知该如何取舍,就推你出来,自己却做了缩头乌龟。”
“靥娘才不是缩头乌龟呢,是你送我的重明鸟现世,才渡化了上万只翠鸟亡灵,若没有它,我们所有人都不可能平安回来。”丹景安慰她。
“呜呜呜,小道长你人真好,还会安慰我。”靥娘感动地干嚎几声,擦擦并不存在的眼泪,“可神鸟又不是毛驴,我没那么大能耐给它的雕像赋灵。”
“许是你最近法术精进了,无意中悟到了什么也说不定。”
丹景笃定重明鸟就是靥娘赋的灵,旁的先不提,就只说那打架的姿态,挑衅的眼神,简直一模一样。
也许真的是自己又变厉害了?靥娘陷入沉思,下意识将喂鱼的窝头送进嘴里咬了一口:“啊啊,噎死我了,水,快给我水……”.
直到回京的马车远到看不见,白从章才直起身,扶着自己老腰长出一口气,总算是走了。
都说伴君如伴虎,古人诚不欺也。
送走一众皇子公主,白知府回家换了身衣服,劫后余生的他决定给自己放个假,趁着春光未尽,好好赏赏这一城山色半城湖的美景,却不想刚走没几步,便在趵突泉畔遇见了熟人。
“这是剩了好几日的窝头,都干透了,只能喂鱼,你怎的自己吃了?”
“咳咳咳,你这小道士好啰嗦啊,我又不是故意的!”
“靥娘子,丹景道长。”白从章笑眯眯的,负手望向捧着小葫芦喝水的靥娘跟手忙脚乱给她捋后背的小道士,“二位安好。”
“知府大人安好。”被噎得泪流满面的靥娘拭泪,“遛弯呐?”
倒是丹景站起来恭恭敬敬行礼:“见过知府大人。”
“今日本府便服出行,就不要那么多礼数了。”白从章笑道,“刚刚送走京城显贵,突生感慨,便想随便走走,没想到这么巧碰到二位。”
靥娘掰了一块窝头给他,盛情邀请:“白知府,相请不如偶遇,一起喂鱼?”
“也好,自开始读书起,我都不知多少年没喂过鱼了。”白从章将袖子折了几道,接过靥娘递来的窝头,自己寻了块石头坐下,“感谢的话我也不多说了,齐州府衙上下都将靥娘子与丹景道长的救命之恩记在心里,过几日司计那边结算好银子,我亲自给二位送去,另外再安排宴席,宴请二位。”
“知府大人不必如此客气。”
“不不不,这是全府衙的心意。”
白知府笑容真诚,“对了,靥娘子之前托我打听的事已经问到了,两年前府衙的确有个叫康盛的衙役,他出远差去了黄河以北的齐北县,一直没有回来。”
黄狗精阿黄之前的主人何奶奶重病卧床,还剩不到一个月寿命,靥娘查看了她的记忆,知道她最牵挂的便是自己至今生死不明的孙子,两年前在齐州府衙当差的康盛。
“齐北县?一直没回来是什么意思?”
“府里的胥役黄册是这么记的,不过本府细细查过后,发现了些问题。”白从章沉吟片刻,缓缓道,“过去黄河再向北百里的齐北县,是齐州下属的一个偏远小县,消息不多,我上任半年也不甚在意,可这几日翻阅架阁库才知道,原来这齐北县不止失踪过一个康盛。”
“不止一个是什么意思?”靥娘不明白,“是还有别人也失踪了吗?”
白从章点点头:“先是派去的官员接二连三横死,接着派去调查的人也有去无回,康盛大概是最后一批被派去调查的官差,之后齐北县便慢慢恢复了正常,按时纳税,官员述职……若不是靥娘子问起,本府竟不知府衙里还有这样一桩悬案。”
“齐北县……”靥娘将最后一点窝头扔进水里,戳戳小道士胳膊,“陪我去看看?”
***
暗色的天空,灰蒙的雾气像翅膀沾满水汽的虫群,无声而缓慢地在城中纠缠盘旋,些许橙黄的光晕在晦暗的天空后挣扎,始终照不进这座城。
靠近城门一家专门做酱香羊肉的饭馆,两个穿官服的衙役正在吃饭,桌上放着的钢刀刀鞘漆黑,齐州府衙四个烫金大字分外显眼。
“多吃些,吃饱了咱一气赶回去,路上就不歇了。”说话的是个上了年纪的,五大三粗,嗓门也高。
对面年轻的小衙役埋头吃着,闻言抬头附和:“是啊,耽搁这些天,我奶该等着急了,也不知家里水缸的水喝完没。”
“我家那口子也得骂我,唉,这齐北县衙查个东西推三阻四,要在咱那里早就挨板子了。”中年衙役抱怨几句,又加了块羊肉给小衙役,“对了康盛,我家院里的枣子熟了,你有空去摘点回家蒸了吃,这可是我专从乐陵弄来的品种,生吃一般,不脆不甜的,但要是蒸了啊,那比蜜还甜呢!”
他说的眉飞色舞,略显僵硬的表情也透出几分喜色:“就这么掰开一拉,能拉半尺长的丝!”
小衙役被他的情绪感染,也扯着面皮笑起来:“那我先谢谢刘头!”
两人吃饱往城外去,这会儿正是热闹的时候,城门那里来来往往的人不少,给守城官兵看了路引,互道声辛苦,两位衙役几步跨出了城门洞。
在踏出的一瞬,忽的一阵天旋地转,再抬头,眼前是齐北县衙四个大字,小衙役上前一步拱手抱拳:“我们是齐州府衙派来调查胥吏一事的,这是路引与文书。”.
齐北县五里外树林,一棵桃树光华一闪,四个人影渐渐浮现,靥娘跟丹景,还有桃树妖君莫笑跟知府公子白泽琰。
靥娘得知了康盛的线索,决定亲自跑一趟,看能不能从这边查到些关于他的消息跟去向,顺便也帮白知府调查下当年官员横死跟官差失踪的事。
虽说阿黄狗嘴吐不出象牙,但何奶奶真的很可怜,她既然知道了就无法坐视不理,本来是只想带小道士来的,但白知府的儿子白泽琰知道后非要跟着一起来,靥娘拗不过,于是拉上了君莫笑,让他负责照看这位知府公子。
“辛苦啦。”君莫笑回头摸摸给自己开结界的桃树,随手渡了些草木之炁,只见桃树高兴地摇晃着枝丫,本就碧绿的桃叶愈发青翠,阳光一照,每片叶子里都像汪了一潭碧水。
不客气呀,不客气呀。
丹景跟白泽琰两个人好奇看着,虽然看不出什么不同,但他们都感受到了桃树的喜悦。
还有这位容貌过于俊秀的白衣郎君,他身上有草木的气息。
“前面不远应该就是齐北县城了吧?”靥娘将白知府给她的腰牌跟路引掏出来,得意洋洋,“都跟好我啊,我是老大!”
白泽琰头一个乖乖跟上,靥娘子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又是他的救命恩人,当老大他一点意见也没有。
君莫笑双手抄在袖子里,踱着方步悠哉悠哉:“是啊是啊,你老大,你最大。”
丹景心思一动,突然想起七皇子问他的问题,小声问:“靥娘,你多大?”
“我?”靥娘挠头,好像被这个问题难住了,眨巴了半天眼睛,含糊道,“我——十八?”
君莫笑扑哧一声乐了:“哎呦呦,十八小娇娘。”
接着就邦邦挨了两拳,正色道:“没错,她今年就是十八!”
小道士低头盘算,靥娘十八,比他大八岁,虽说现在看来差距很大,但等到他二十及冠,靥娘也不过二十八。
二十、二十八,差距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他暗自高兴,加快脚步跟上去,就见靥娘素手抬起指向前方渐渐清晰的城门,高兴道:“看,我们到了!”
齐北县位于齐州府管辖范围的最北端,与齐州城隔黄河相望,算不上多么富庶,但交通便利,也是个相对热闹的小城。
靥娘来之前已经打听好了,齐北县城的酱香羊腿最是出名,反正这会儿时间还早,去衙门也不急,她便手一挥,带着几人直奔城门口附近一家专做酱香羊肉的小饭馆而去。
“木须肉,素炒山药,素炒蕈菇,再要一整个酱香羊腿,一份锅饼,两碗白米饭,两份素菜要用素油炒,我们小道长不吃荤腥的。”靥娘点完菜,豪气地将钱袋往桌上一放,“我请客!”
“临行前父亲特意叮嘱,一应吃穿住行皆由我来负责。”白泽琰将靥娘钱袋推回去,“靥娘子千万不要破费,不然我回去要挨骂的。”
“没关系,我最近挣了不少银子呢,还是我请。”
“靥娘子不可,还是我来吧。”
君莫笑看着让来让去的两个人,拎起茶壶倒水:“这小二可没有齐州城的小二勤快,怎的连水也不给倒?来,小道长,咱们喝茶。”
丹景道了声谢,端起茶杯看了眼,只见茶汤深黄,闻上去有丝丝霉味,像是保存不好的陈年旧茶,浅尝一口,果然入口酸涩,当下拦住了正要喝水的君莫笑,轻声道:“这茶叶不新鲜,还是别喝了。”
“嗯,果然,闻起来都有霉味了。”君莫笑说着,大声喊小二,“怎么回事?你们店这茶水都馊了,给换壶新的来!”
小二没什么表情地将菜端上来,又将茶壶撤下,默然不做声。
“哎不是,你这什么态度?”君莫笑觉得受到了冷遇,站起来就要理论,被靥娘拉住。
“莫气莫气,说不准人家小二就是个天生冷脸不爱说话的后生呢?就像——就像丹景小道长一样,天生一副别人欠他钱的样子。”
靥娘活像个喜欢招惹小姑娘的混小子,见小道士不满的眼神瞪过来,身心舒畅地用筷子撕了块羊腿肉放进嘴里,笑容一瞬凝固,“唔,这个味道……”
“呸,好难吃啊!”白泽琰忙不迭将嘴里的肉吐出来,“这是羊腿吗?怎的一点肉味也没有?”
丹景吃了一口白米饭,默默放下筷子,不只是羊腿,这米饭也一点米味都没有。
君莫笑从刚才就闷着气,见所有人都说难吃,一拍桌子又站起来,正要发火的当口,只听外面锣声震天,几个小吏敲着锣从饭馆门口小跑而过,尖着嗓子高喊:“县太爷出行,闲杂人等回避——!”
锣声过后紧跟三声炮响,饭馆里吃饭的人呼呼啦啦全站了起来,恭敬地低着头,一声不吭。
如此一来坐着的几个人便显得格格不入,靥娘摸摸鼻子决定入乡随俗,带头起身,好奇地向外张望
只见门外四个举虎头牌的壮汉齐步踏过,后面是八个杂役,四个泼水,四个扫街,再后面跟了八个眉清目秀的婢女,一路走,一路洒着鲜花。
婢女后面,是一辆八匹马并驱的华丽马车,骏马阔步,车轮隆隆,好不威风。
白泽琰面露不喜:“净水泼街,八马车辇,想不到这偏远县城竟有如此逾制之事?”
丹景示意大家看周围,轻声道:“百姓噤若寒蝉,想来是个手段残暴的酷吏。”
“那就是个坏家伙,咱们一会儿办完事,回去要好好找白知府说道说道。”君莫笑也是忿忿,此时再去看那卑躬低首,大气不敢喘的小二,觉得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
靥娘没说话,余光扫到隔壁桌,那两个官差的腰牌上,有齐州府衙的字样。
直到车辇远去,所有人才开始活动,各自继续忙碌自己的事情,邻桌两个官差坐下后你一句我一句聊起天来。
“多吃些,吃饱了咱一气赶回去,路上就不歇了。”
“是啊,耽搁这些天,我奶该等着急了,也不知家里水缸的水喝完没。”
“我家那口子也得骂我,唉,这齐北县衙查个东西推三阻四,要在咱那里早就挨板子了……对了康盛,我家院里的枣子熟了,你有空去摘些,回家蒸了吃。”
“康盛?”靥娘突然出声,打断了两人聊天,“小哥可是齐州府衙的康盛?”
康盛愣了一瞬,点头。
“太好了!我是专程来寻你的!”靥娘觉得方才两人之间的谈话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掏出自己的腰牌给他们看,“你祖母很想你。”
年纪大的衙役好像很不喜欢谈话被人打断,只淡淡扫了眼腰牌,便继续对康盛讲道:“这可是我专从乐陵弄来的品种,生吃一般,不脆不甜的,但要是蒸了啊,那比蜜还甜呢!”
他两手比划着,似是极力要证明枣子到底有多甜:“就这么掰开一拉,能拉半尺长的丝!”
康盛笑起来:“那我先谢谢刘头!”
虽然不受待见,但靥娘总算是找到了人,何奶奶的阳寿没几天了,临死之前见孙子最后一面,也算是了了她的心愿。
“二位这便要回齐州吗?我们一起吧。”
于是几人跟着康盛一起向城外去,守城官兵看过路引,抱拳道了声辛苦。
“辛苦辛苦,就此别过。”康盛跟刘头同样抱拳,与靥娘一行齐齐穿过城门洞,接着便眼前一花到了齐州府衙,康盛上前一步客气道,“我们是齐州府衙派来调查胥吏一事的,这是路引与文书。”
…………
…………
靥娘孤零零站在城门口傻了眼,方才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她迈出城门的一瞬全都不见了,连君莫笑都不见了,城门外的官道荒草丛生,连只鸟都没有。
四周一片寂静,风不知从哪里卷来一张残缺不全的纸页,啪的拍到她脸上。
是官员上任的敕牒,日期是三年前。
靥娘转身退后几步,生出一双妖异的蓝色重瞳,她眯起眼睛重新打量这座齐北县城,面色沉了下来。
“烟梦幻境,画地为牢?倒当真是我大意了。”
她怒冲冲向前走,转眼间又进了城,城中依旧一派热闹景象,只是这种热闹在生出重瞳的靥娘眼中,却成了另一番诡异景象。
街边收钱的小贩麻木地接过银钱,脸上不见丝毫喜悦,买珠花的姑娘揽镜自照,镜中的容颜也没有对自己的怜惜与欣赏,吃饭的不见对美食的享受,喝茶的不见对茶水的回味,几个小娃娃打街上举着发霉的糖人跑过,稚嫩的脸蛋嘴巴裂开,露出诡异的笑……
偌大的县城没有一丝生炁,路上的行人,街边的商贩,挑担的货郎,皆是面色死灰,眼睛空洞,连魂魄都没有的死人!
靥娘一路穿过腐朽僵硬的人群,直奔到县衙门口,看到君莫笑将小道士跟白公子护在身后,周围竖起桃枝穿插而成的屏障,抵挡着衙役一波又一波攻击。
“靥娘!”君莫笑看到她,激动地差点哭出来,“这些人怎么回事啊?不要命一样,我也不敢真杀了他们!”
“这不是人,是伥鬼。”靥娘双手结印喊了声定,将所有衙役定在原地,锐利眼神盯着齐北县衙大门,一道风气起,她发丝轻扬,清丽的面容显得有些冷。
“传说千百年前有瑶台仙人偶得一画,名曰烟梦,画中青砖黛瓦,市井长巷,无不鲜活生动,仙人爱画成痴,竟仿照画中场景做出幻境大阵,又抓来凡人锁在阵中,驱使他们每日重复做着与画中人同样的事,循环往复,永无解脱……后瑶台仙人遭到天谴灰飞烟灭,而他用来困住凡人的烟梦幻阵也成了禁术。”
“既是禁术,便不该现世,更不可用在凡人身上,我实未想到今日还会有妖猖狂至此,敢用满城百姓来布阵。”靥娘叹息一声,“方才在城外看到了三年前官员上任的敕碟,想必当时这妖物已经在城里了,之后的官员横死跟胥役失踪也是他做的,它奴役伥鬼为它四处寻找猎物,如今大阵已成,满城的人早已成了它腹中之物,而这座城——也早已是死城了。”
怪不得一进到城里天色就突然昏暗,那丝丝缕缕飘着的不是雾,而是将人困在阵中的烟锁,也是怪自己麻痹大意,以为君莫笑跟着便万事大吉,是以放松了警惕,没有早些察觉到异常。
“难怪一个区区三百年的桃树小妖敢在我地盘撒野,原是背后有高人撑腰。”一股血光之炁自府衙后院升腾而起,映红了半座城的天空,狂风卷着黄沙尖啸,一道洪钟般的声音威压而至,教听者心神俱震。
“你是何方神圣,竟在本官的幻阵来去自如?”
“这是虎啸,小道长,金光阵护住白公子!”
靥娘没有理会那声音,而是转头对小道士大喊,声音清脆高亢,如凤鸣入云,唤醒了被虎啸摄住心神的丹景,他双手掐诀筑起金光阵,将自己与白泽琰笼罩其中。
“怎的还有道士?”声音似乎有些诧异,顿了下缓言道,“你们走吧,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靥娘将白知府给的腰牌亮出来,下巴一扬正色道:“我乃齐州府官差,你这妖孽犯下滔天罪行,还不乖乖束手就擒!”
“哈哈,女子也能当差?齐州府没男人了吗?”
声音嘲讽一句,接着哈哈大笑起来,靥娘面色一冷,抡起巴掌朝府衙后宅抽过去。
满城回荡着巴掌脆响,笑声戛然而止,整个齐北县城内瞬间飞沙走石,漫天风沙中一只巨大的吊睛白额猛虎笼罩在城的上空,厉声道:“大胆女子,竟敢冒犯本官,今日便让你有来无回!”
随后便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锣响,本已经被定住的伥鬼衙役忽的动了起来,就像得到号令般疯狂朝几人扑来。
靥娘与君莫笑一左一右,当中是用金光阵护住的丹景与白泽琰,那些伥鬼惧怕金光不敢靠近,尽数涌向左右,靥娘以炁化刀,逼退伥鬼数步,就听得白泽琰大喊:“快看身后!”
众人一齐转身,只见无数百姓张牙舞爪,潮水一般涌来。
君莫笑双手凝起绿色荧光,口中吟诵着歌谣般的咒语,那是对草木之力的召唤,倏忽间地面剧烈震动起来,无数绿色藤蔓自地下钻出,将冲过来的人群束缚缠绕,再也进不得分毫。
“这究竟算不算人?不算我可都杀了啊!靥娘?”君莫笑将冲在前面的百姓困住,后面的便从前面的头顶爬过来,源源不断,死灰般的眼睛直勾勾盯过来,看得他毛骨悚然。
百姓中有挎着篮子的妇人,篮子中滚落几个已经腐烂的石榴跟柿子,也有手持折扇的读书人,那折扇上画的是金桂飘香,更有手里还攥着栗子糕的孩童,僵硬地爬过人群跳到地上,摔折了胳膊摔断了腿,诡异地匍匐而行。
整座城一瞬间树叶翻黄,风一吹纷纷落下,凄凄深秋景象。
他们死在了三年前的秋天,也困在了三年前的秋天。
靥娘有瞬间失神,恍惚间被几个衙役冲到面前,为首的便是康盛,康盛举刀要砍,忽的身形一顿,早已死寂的双眼有神采一闪而过,他凑到靥娘跟前使劲嗅嗅,面露疑惑:“奶、奶?”
他猛然回身,张开双臂挡在靥娘面前,僵硬的面部狰狞拉扯,那是他在努力摆脱控制,说出不属于他的念词:“不许伤害我奶奶!”
钢刀挥舞间断臂纷飞,却无半丝鲜血迸出,刘头一刀砍下了康盛的胳膊,又将他拦腰斩断,破烂的稻草棉絮在他腹腔与断臂处散落出来,康盛渐渐瘪了下去,空空的皮囊在狂风中簌簌作响,兀自念叨着:“不许……伤害……我奶奶……”
“你这不敢露脸的无耻小妖,我今日便杀了你,扒皮抽骨,祭一城冤死的百姓!”
靥娘双目重瞳再现,攥紧双拳便往县衙去,门口两只石狮张口扑来,被她一拳一个轰得粉碎,县衙后院妖炁大盛,一道血光闪电般朝她面门袭来。
丹景看的心急,只想上去帮忙,被白泽琰死死拉住:“你莫要冲动,当务之急是保护好自己!”
“是啊小道长,靥娘可不需要你帮忙,就里面那只千年虎妖,她一口气能打死十个。”君莫笑控制着藤蔓,不停缠绕住冲上来的人群,“就是这些伥鬼太过恼人,披着人的皮囊,碰不得杀不得,一不小心缺胳膊断腿了,只怕靥娘那家伙要怪我。”
几个人说话间,那边已经起了变化,靥娘竟徒手抓住血光,直奔后院而去,片刻后,后院响起阵阵惨叫,不多时惨叫变成了求饶声,方才还不可一世的声音惶恐道:“莫要打了,莫要打了!本官求饶!不,小的求饶,仙女娘娘饶命!”
县衙门口方才还杀气腾腾的满城百姓像失去控制的傀儡,转眼间全部倒了下去,散发着腐败的气息,靥娘单手拖着一只巨大的斑斓猛虎从县衙里走出来。
“白公子、小道长。”她侧头望过来,深蓝色的眸子闪着妖异的光,“今日之事你们也看到了,虎妖作恶,吞食百姓,奴役伥鬼,齐北县全城百姓还有几位官员胥役皆是被他所害,为防万一,我现在便取了这虎妖的妖丹,将它剥皮抽筋,告慰亡魂。”
两人被她眼神扫过,只觉心神一凛,丹景小道士苍白着脸,不可置信:“靥娘……你是妖吗?”
第28章
“她算是哪门子的妖?没有妖丹,没有妖力,连妖气都没有,倒有把子力气,蛮力!”君莫笑盘腿坐在廊下,拉着一左一右两个少年,朝着对面正徒手剥虎皮的靥娘指指点点。
“对,还有灵力,那东西打在妖身上可疼了,整个五峰山除了我,全都怕她。”
“那靥娘是人?”白泽琰问。
“不知道,我认识靥娘很久了,一直看不透她究竟是什么……”
君莫笑狭长的桃花眼眼波流转,忽的笑起来,“其实那虎妖说的不对,我可不是三百年的小妖,我有六百年道行,前三百年没化形,是因为觉得这张脸修炼的还不够漂亮。”
“靥娘便是我六百年前认识的,或者说,是我救了她。”
两位少年瞪大眼睛:“六百年前?”
“嘿嘿,吓到了吧?”三百年修炼一张脸的桃树妖还挺得意,端着一张引以为傲霞姿月韵的脸,老气横秋追忆道,“六百年前梼杌降世,天下大乱,兵革并起,万民苦殃,我那时刚刚有了灵识,每天都能看到衣衫褴褛逃难的百姓,他们摘光了我的桃子,叶子也薅得光秃秃的,再后来把我的树皮也剥了啃了,有点疼,但我不怪他们。”
“因为就算吃了这些,还是不断有人死去,饿死的,病死的,被追来的士兵杀死的……”
“我还是棵小嫩桃树的时候,曾经经历过那样的时代,寒不敢衣,饥不敢食,海内沸腾,生民煎熬,我很害怕重蹈那样的时代,所以每天竭尽所能用妖力长出叶子,结出果子,修复自己的树皮,希望能多救活哪怕一个人,也不知过了多久,反正突然就有那么一天,天地风云突变,一道道天雷跟不要钱似的劈下来,由远及近,梼杌巨大的影子一会儿上天一会儿入地,但不管怎么跑,后面都有个人在追它。”
“梼杌跟那个人打架,打了三天三夜,最终被一道天雷劈中,灰飞烟灭,那个人也精疲力尽,从天上掉下来,正巧就掉在我跟前。”
“是个女的,后脑勺着地,醒了就失忆了。”君莫笑看着已经开始暴力抽虎筋的靥娘,眼神跟个老父亲一样,“我从说话开始教她,吃饭穿衣,读书识字,一样一样来,她灵力恢复得很快,脑子就不太好使,再后来日子太平了,我俩一商量,她扛着我跑了上千里,寻了个适合修炼的深山住下来。”
这故事过于天方夜谭,两人听完呆了好一会儿,白泽琰不确定道:“靥娘杀了梼杌?”
“没错,她自己也受了重伤,养了很久才好。”
“那、那靥娘现在想起她是谁了吗?”
“没有啊,你不觉得她有点傻吗?”君莫笑话音未落就被小道士瞪了一眼,他挠挠头,叹气,“不过被你们知道了真实身份,我们也该搬家了,可惜了齐州府这么好的地方,我还怪喜欢这里的。”
“不要走!”
“你们不必走!”
丹景跟白泽琰两人同时出声,两人对视一眼,丹景小道长抿抿唇,轻声道:“我虽是道门,但自幼师父便教导,人分好坏,妖有善恶,只要一心向善,人妖有别亦无别。”
“没错,人也有坏人,妖也有善妖。”白泽琰赞同道,“靥娘子是我救命恩人,不管她是妖也好或者什么别的也好,我都信她是好人,君公子也是好人!何况今日所见所闻,我不说,小道长不说,便不会再有人知道。”
“而且父亲一直想邀请靥娘子来齐州城内定居,只是不知如何开口,若二位不嫌弃,我先替父亲求上一求,一来保城中百姓平安,二来有齐州府衙护着,便不会再有人去探究你们的真实身份了。”
君莫笑觉得这安排听起来不错,摸摸下巴陷入沉思:“如此,我好好想想哈,也不知靥娘同不同意……对了,白知府打算给我安排个什么职位?”
“除了需要考功名的,其余随便选。”
“这样啊,我想当捕头,怪威风的,有官服没?”
“有,都有,还有佩刀呢。”
“那宅子呢?某想住个大的。”
“三进的院子如何,若不满意,君公子可以再挑。”
……
两人聊得热烈,丹景一言不发站起来,走到靥娘身旁。
靥娘已经将虎妖剥皮抽筋,眼下正在拆肉剔骨,虎骨可是好东西,泡酒来喝可以壮筋骨、强腰肾、祛风寒,尤其这千年虎妖的骨头,她决定拆了回去送给白知府几根,其余都给老山参,毕竟他被自己揪了那么多根胡子呢,是要补补的。
心里安排好虎骨去处,她拆的便更起劲了,鼻头渗出一层薄汗,混着脸上的虎血跟虎毛,看起来有点可怕,又有些可爱。
小道士默默等了会儿,见她不理自己,低头从怀里掏出帕子递过去,声音诺诺:“靥娘……”
靥娘闻声转过脸来,见是他,便笑出两个小梨涡:“是小道长啊,我方才想事情想得入神,没注意到你来了。”
“你脸上沾了脏东西。”他将雪白的帕子向前送,却不想靥娘低下头,就这么在他伸过去的帕子上蹭了蹭,脸颊软软的,像糖蒸酥酪。
“干净没?”她仰起脸给他看。
“还没有,这里还有些。”丹景将帕子叠几下,轻柔又仔细地把她脸上血污一一拭去,喉头发紧,“好了,干净了。”
靥娘奇怪地盯着他,这小道士奇奇怪怪,帮忙擦个脸怎的把眼泪还擦出来了?
“你哭啦?”
“没有!”他将头转向一边,否定。
“明明就是哭了,哭啥?君莫笑欺负你了?”她伸长脖子盯着他看,“我去教训他。”
小道士摇摇头,还没等说话眼泪又掉下来,尚显稚嫩的脸蛋划过两道泪痕,鼻头红通通的,泪眼朦胧的模样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我还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
“哎呀,不哭不哭啊。”靥娘被他哭得心都化了,着急忙慌将手擦干净,把这哭得跟个泪三娘一样的俊秀少年抱进怀里又拍又哄,“我为何要不理你啊?”
“因为我问你是不是妖……你、你没说话,一定是生气了。”
“嗐,你说那件事啊,我没生气,没有生气。”她拿过刚刚的帕子给他擦眼泪,“我方才没说话,一是因为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总不能胡诌个身份骗小道长,二来是因为心中难过。”
“难过?”
“是为这城中千百条无辜性命难过。”她说着,拉着小道士去了屋顶,唤出一团水炁将他的帕子洗干净,抖一抖,铺在屋脊上,“我的眼睛可以看到寻常修行者跟妖鬼看不到的东西,便是生灵之炁。”
她抬手指向远方:“比如远处树林里的生炁,像光点,明明寐寐,或大或小,大的是大生灵,小的是小生灵,人的要比这些都好看,我很喜欢在夜里登上山顶遥望齐州城,那满城明亮温暖的人间生炁,比上元节的灯火还美,还热闹。”
丹景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他虽不知靥娘眼中看到的炁究竟是什么样子,但只听描述也可以想象,那一定是很美的景象。
靥娘收回目光,落在脚下这片土地上,眼中充满了悲悯与哀伤:“可这里却如沉寂的深海,没有一丝光亮,这一城的人死了,魂魄都被吞噬,他们的生炁如同被燃尽的灯烛,彻底消失,没有来世。”
她伸出手,遥遥抚过已被堆放整齐的尸体,那些已经灰败腐朽的躯壳里,飞出许多灵气聚成的泡泡。
“儿啊,京城这么远,你赶考路上可要好好照顾自己,爹娘不求你有多大出息,考不上也不打紧,咱就平平安安的,快些回来。”
“娘,这是我第一日干活的工钱,你就别再接那些熬眼睛的针线活了,往后这个家我来养活!”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此生能得娘子相伴,是我最大的福分。”
“生啦生啦,是个女孩!”
“快看看我们的宝贝闺女,脸蛋圆嘟嘟胖乎乎,一看便是个有福气的娃娃!”
泡泡飞到半空,闪过一张张鲜活的脸,那是死去之人灵魂之外的执念,是他们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的牵挂。
暗色的天空变得蔚蓝,雾气散去,阳光终于洒向这座城,无数晶莹剔透的泡泡在阳光下变得五光十色,随后便破了,消散在明媚春光里。
靥娘揉揉小道士的发髻,看着那些泡泡一个个破掉,默然不语。
丹景也望着那些泡泡,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格外亮,格外黑白分明:“靥娘,我会努力修行,护百姓,护苍生,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也会帮你找回记忆,找到你是谁的。”
“嗯?君莫笑都跟你讲了?这个大嘴巴!”靥娘摇摇头,又指指自己脑袋,“这么多年,新的记忆早就装满了,我不在意自己的过往,因这里面始终有个声音,它在告诉我应该做什么,要护天下苍生,也要护自己重要之人,护住五峰山众妖,也护住齐州百姓,还有君莫笑,白知府,陈大姐,素华一家……”
她侧头望过来,嫣然而笑:“还要好好护住你啊,我的小道长。”
第29章
处理完虎妖,四人分了两路,一路去找何奶奶跟阿黄,一路去了齐州府衙。
已经成为傀儡的康盛摆脱了烟梦幻阵的束缚,挺身挡下伥鬼的利刃,只因靥娘身上有何奶奶的血的气息,这是他的执念,也是他的牵挂。
靥娘受了他的恩情,将那一缕牵挂用灵力锁住,带他回家。
夜晚冷寂,农家小院里只一盏微弱灯火,灯光昏黄黯淡,一如床上惨然晦暗的生炁,仿佛随时都会被黑暗吞没。
阿黄说,何奶奶已经昏迷三天了。
“在他眼里,那不是我,是他深深牵挂的奶奶。”靥娘讲完事情经过,拿起桌上挑刀随手拨了拨灯芯,快要熄灭的灯火陡然亮了许多,床上已将何奶奶层层缠绕的病炁也在一瞬间褪去不少。
她拉住惊喜地要扑过去的阿黄,轻轻摇头,手腕翻转间,掌心托起一颗淡蓝色的光球。
“回光返照罢了,何奶奶已然油尽灯枯,就让他们祖孙好好道别吧。”
光球缓缓漂浮,像是终于找到家的孩子,倏忽的钻进何奶奶额前,屋子里仿佛响起一声欢快又爽朗的招呼:“奶,我回来啦!”
形容枯槁的何奶奶脸上泛起无声的笑,眼角滑下泪来,等了这么久,她的乖孙终于回来了啊……
明黄色的生炁几番明灭,终是不复存在,何奶奶在与亲人团聚的梦中永远睡去。
阿黄高高壮壮一个汉子,扯着靥娘衣袖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倒真像个无家可归的可怜小狗.
齐州府衙后院,已经睡下的白知府被喊起来,沏了杯酽茶提神,接待从齐北县连夜赶来的自家儿子跟丹景小道长。
“小道长与泽琰连夜赶回,是齐北县不好玩还是发现了什么线索?”他想吩咐外头小厮看茶,想了想,还是让准备两碗甜汤。
丹景上前抱拳行礼:“深夜叨扰大人,是有要事禀告。”
白从章瞧着两人神情严肃,面上和蔼笑容也收了收,挺直腰板:“小道长请讲。”
丹景想了想,便一五一十将他们在齐北县经历的事情讲了,白泽琰不时在一旁补充,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君莫笑跟靥娘的真实身份。
“虎妖占据县城,摆下法阵,奴役伥鬼,共吃掉满城居民五千六百四十三人,连肉带骨,魂魄也没有放过。”
“什么?”白从章猛地站起,带倒了桌上的茶,还冒着热气的茶水烫红了他的手,白泽琰担心地要帮他擦干,被他摆手制止,不可置信地紧盯着小道士追问,“一个县城——都没了?”
丹景点点头,他又转头看向白泽琰:“小道长说的是真的?”
见儿子点头,他跌坐回椅子上。
“五千六百四十三人……”他抖着嘴唇喃喃,“五千六百四十三人!”
这是人命啊!
“其中就有失踪的官员跟官差,应当还有些外来路过被伥鬼引到城里的异乡人,尸体现在就堆放在齐北县城内,虎妖的尸体也在,整座城被靥娘设了结界,只等白知府定夺。”丹景说完,静静等在一边。
惊惧过后,白从章慢慢平复下来,略一思索,喊来值夜的衙役:“速将府衙所有差役都叫来,只留下几人看守,其余人带上齐北县的所有户籍簿子,跟着丹景道长一起连夜赶往齐北县城!”
“是!”
“妖邪作孽,百姓遭殃!骇人听闻,真真骇人听闻!”布置下去,他负手在书房转了几圈,又回到桌前,提笔道,“此事非同小可,我现在便写信上奏朝廷,丹景道长、泽琰,此番还要辛苦你们了!”
“知府大人不必客气。”丹景行了礼,跟白泽琰一起领着人往齐北县去了。
***
转眼之间,春日阑珊,风中渐渐有了热的气息,夜晚的天空都变成了丝绒般的蓝,桃林里的荷塘舒展了半池莲叶,亭亭盖盖,有尖尖小荷半掩其中。
已是初夏时节。
齐北县的卷宗送至京城,引来朝野上下一片震惊,圣人惊痛之余下令加快重建重明署,凡修行者,不拘出身、职业,只要能通过考核或有人举荐,皆可纳入。
一时间进京的能人异士无数,各地也纷纷创立门派,深山猎妖的除妖师来了一波又一波,都想抓个妖怪证明自己,靥娘骂骂咧咧花了好几天时间才给五峰山布下迷障,隐了这满山满谷的妖气,同时也告诫众妖们最近都安生在家待着,避避风头
她灵力耗得厉害,又来了癸水,干脆回到家大门一关睡得天昏地暗,迷迷糊糊就听到门口护护在跟谁骂架,她揉揉眼睛坐起来,趿拉着绣鞋去看个究竟。
护门草护护气得整颗草都干裂了,嘶哑着声音还在叫骂,对面抄手站着的是小道士的师兄青岚,不紧不慢笑容可掬,护护骂一句他就回一句。
“臭道士,我咒你祖宗十八代。”
“贫道是孤儿,若你这根破草能帮我找到祖宗,还算是做了件好事。”
“我、我抽你!”
“哟,来啊来啊小破草,抽到我我跟你姓。”
“臭道士臭道士!”
“小、破、草。”
靥娘赶紧唤出灵气包住护护,以防它真的气死,转向青岚道:“青岚道长,你如何来了?”
“小道唐突,方才自山下叩门久不见回应,一时心急便找了上来,靥娘子见谅。”见她出来,青岚急忙行礼。
靥娘按按太阳穴:“青岚道长找我有事?”
“靥娘子可知圣人重建重明署一事?”
“知道啊。”她点点头,清醒了些,“不是半月前就贴了告示吗?我记得说是齐州地界的能人异士今日乘船自运河进京,青岚道长你不是也要去?怎的还不走?来找我做甚?”
青岚被她三连问伤了心,抚着胸口哀怨道:“我自是要走的,只是不光我走,小师弟也要与我一起走。”
靥娘眨眨眼,完全清醒了:“小道长也要去?我如何不知?”
“今早文书才到,是七皇子殿下与万芳公主极力举荐,所以破例录取,去京城的船还有不到一个时辰便要开了,我这是偷溜出来报信,靥娘子不去送送?”
……
得知丹景小道长要去京城,众人纷纷都来送行。
李窈儿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带了壶好酒前来,给所有人都满上一杯:“来,祝丹景道长一路顺利,早日修道大成!”
白泽琰没说话,与这位跟自己年龄脾气都相仿的朋友碰了碰杯,又把父亲亲手写的托同窗多照顾的书信塞给他,端起酒一饮而尽。
君莫笑端着酒杯泪眼巴叉:“小道长,千万保重啊!”
丹景握着酒杯怔怔发了会儿呆,忍不住又向远处张望,虽说文书是催的急了些,但大家也还是来得及送一杯酒,君莫笑都来了,靥娘当真不知道吗?
他只觉满心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这人怎的这么狠心,此一别不知何时何日才能再见,她竟也不来送送自己。
他喝干杯中烈酒,与朋友一一话别,背起包袱准备去船上,忽的一阵风儿掠过,下一瞬,灿若桃花的笑容撞入眼帘。
“靥娘!”
“唔,今日不舒服,睡过了头,险些错过与小道长的道别。”靥娘也不知哪里弄来的酒,叉着腰自己先喝了一大口又递给他,“来,祝你一路顺风!”
丹景接过酒壶,学她的样子也喝了一大口,呛的满脸通红:“靥娘,我不想走。”
“为何不走?你天资出众,自当以匡扶天下为己任,且京城比咱们这里伙食好多了,你去了定能吃得多,长得高,身体壮!”
她揉揉他发髻,“乖啊,要好好修行。”
“……好。”
靥娘今日来了癸水,脸色有些苍白,喝酒之后两抹酡红浮上脸颊,更显妩媚,一只暗蓝色的月光蝶自她身后飞出,悄悄靠近小道士,在他背上停靠几息又渐渐隐去,她暗自叹气,不甘道:“小道长,你还回来吗?”
小道长闻言抬头,亮晶晶的眼睛盯住她,点头:“回来!至多十年我便回来!”
他攥住她一点衣袖,小心翼翼却又倔强,还显稚嫩的声音许下承诺,“靥娘,十年后我便长大了,我会保护你!”
靥娘觉得今日的景色有些不同,明明一样的河畔垂柳,一样的画舫游船,鸟鸣声声,清风阵阵,却怎的就让她心怦怦直跳?
她站在原地思索一阵,觉得应是自己来癸水失血过多导致的,遂一个脑瓜崩弹过去:“没大没小,叫姐姐!”
“靥娘!”像是故意的,丹景捂着被弹红的脑门大声喊她的名字,“你等我!”
“好好好,等你。”靥娘被他犟得没脾气,点点头,还不忘提醒他别忘了答应过的事:“十年后你回来,我可要正经吃你了。”
丹景被她一句惊得脖子都红了,当下也顾不得其它,踮起脚就去捂她嘴:“莫要说的那么大声。”
他再不敢与她对视,别开眼纤长睫毛微颤,“你等我回来,回来怎么吃、怎么吃……都随你。”
“灵潮涌动,妖邪四起,各方之士皆应以天下苍生为重,匡扶济世,斩妖除魔……”
随着宦官抑扬顿挫的宣唱,开往京城的大船渐行渐远,靥娘放下摇晃了很久的手臂,学着戏台上送夫君进京赶考的小娇娘那样拭泪。
“唉,都说修行之人莫入红尘,因这红尘牵绊太多,小道士跟我厮混这么久,如今这一走,心里还怪难过的。”
她胡说八道地往回走,半路随手救起一个失足落水的樵夫,暗蓝色蝴蝶在惊魂未定的樵夫手臂停留片刻,翩跹飞舞着消失在她发间。
权当是救命之恩的回报吧,靥娘咂咂嘴,又开始怀念香喷喷的小道士。
十年啊……还挺长的。
***
京城,某宅。
头戴兜帽的黑衣人面目隐在阴影里,将一颗橙红色的妖丹缓缓送入供桌上三尺高的石塔中。
石塔妖异光芒闪过,一个低沉粗粝的声音如巨石般缓缓碾过:“这是什么?你敢敷衍我?”
“这是翠鸟的妖丹,她泄露了身份,只能死。”黑衣人低声道,“还有,虎妖失败了,我去的时候那里已经什么都没了,妖丹也没了。”
“什么?是谁干的!”
“还在查,但其中一个参与的小道士已经进京了,我会盯好他。”
“守着烟梦幻阵居然还能失败,真是废物!”石塔怒骂道,接着又一阵光芒闪过,地上多出几块妖骨。
“再多养几只,这些妖丹根本不够!还有那个小道士,要好好盯着……”
第30章
花开花谢,叶子绿了又黄,小清河畔柳树疯长,蝉鸣聒噪,距离小道长离开,已经过了九年。
城中一处民宅,三进的院子,几个仆人进进出出忙碌,花园凉亭支了张罗汉榻,身着素衣的靥娘斜倚在榻上,松松挽了个发髻,又闲闲簪了支珍珠钗,看起来颇为随性。
只见她纤纤素手自玉盘里拈起颗樱桃,轻轻朝空中抛去,接着便忙不迭张大嘴巴去接,落下的樱桃正正砸在她鼻子上,弹了几弹滚到一边。
“哎呀,又失败了。”她小声遗憾,团了水炁重新将那颗樱桃洗净,丢进嘴里。
君莫笑刚打外面回来,一进花园就看到她这副慵懒样子,忍不住笑道:“我每日奔波劳累,你却在这里躲清闲,起来起来,陪我干活去!”
“是你自己要做捕头,又不是我让你做的。”罗汉榻上,靥娘换了个姿势,拿起玉碗递给他,“来,吃樱桃。”
又朝远处喊:“小雪,我的酥山做好没?快些端上来。”
“穷奢极欲,穷奢极欲啊!皇宫里吃的也不过如此了。”君莫笑刀鞘在地上戳戳点点,批判她。
“这是丹景小道长遣了青鸟一大早送来的,他在京城混的可好了,说要供我穿金戴银,吃喝享乐。”
靥娘坐累了,伸个懒腰,活动几下筋骨,“真是个好孩子,就是不知道长高没有,几时回来瞧瞧。”
“左右你们一月一封信,瞧与不瞧又有什么所谓,且他马上就二十岁了,肯定要比你高些。”
君莫笑自从在齐州城住下,许是被人间烟火熏得厉害,竟长了不少,个子高了也壮了,再不是那个弱质风流的妖冶少年,端的是丰神秀逸,器宇轩昂,城里大姑娘小媳妇,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句君捕头是齐州第一美男子。
只见这位美男子接过丫鬟送来的酥山,又往上面加了几颗桃花做装饰,殷勤道:“靥娘子神通广大,法力无边,护得齐州这一方土地九年来风调雨顺,百姓和乐,大善也!”
靥娘吃了几勺酥山,只觉清凉解暑,入口香甜,灿若星辰的眸子斜斜看过来:“你是不是有事求我?”
“聪明啊,的确有事来着。”君莫笑也不再墨迹,干脆把她挤到一边,自己也盘腿上了罗汉榻,“你可知城中最近出了个珠宝大盗?”
这事要从半月前大明湖边上的蔡举人家被盗说起,据说当晚夫妻睡下,房门也落了锁,醒来时却发现妆奁里一串珍珠项链跟两对珍珠耳坠不翼而飞。
因着门窗都锁的好好的,地上也没有陌生人脚印,夫妻二人便互相生了疑心,蔡举人怀疑妻子拿了首饰去补贴娘家弟弟,蔡夫人则说丈夫定是外面有了相好的,夫妻俩大打出手,直闹上公堂,闹得满城沸沸扬扬。
还未等断出是非曲直,又接连有几家大户娘子的首饰被盗,令人奇怪的是盗贼只盗珍珠一类,珍珠簪子珍珠链子,连衣裙上绣的小珍珠都揪了个干净,梳妆台上明晃晃的金镯子却是碰都不碰。
“我跟熊捕头还没查明白呢,城里最大的薛记珠宝行就被盗了,他们行里所有珍珠,大的小的,值钱的不值钱的,一颗都没剩下。”
君莫笑摸着下巴,“而且一点入室盗窃的痕迹都没有,就是闻着有股子水汽,盗贼怕不是个蚌精?自己不想产珍珠就去偷珍珠。”
靥娘边听边点头:“唔,自己去查,不关我事。”
“怎的不关你事呢?若我记得没错,小道长是不是说本月十五要给你送一斛东珠来?东珠可比普通珍珠值钱多了,若是被偷了去……”
“忽然觉得你所言也有几分道理。”靥娘吃光最后一口酥山,擦擦嘴,“那便等到入夜,我跟你一起去查查。”
***
浅草,流萤,大明湖畔月色皎洁。
君莫笑闷出一脑门汗,叼了根毛毛草蹲在草丛里,低声道:“到底准不准啊?你确定失窃的珍珠就在湖里?”
“唔,大概吧,湖心水渚附近珠光宝气的。”靥娘看湖边乘凉聊天的人走的差不多了,猫着腰从树后草丛钻出来,随便上了条木船,以炁化风,很快就驶到湖心。
湖中莲叶田田,不时有白鹭被小船划开水面的声音惊起,扑棱棱展翅而飞,靥娘随手摘了个莲蓬剥来吃,指着一片特别大的莲叶道:“就在这下面。”
君莫笑将信将疑,手掌一翻变出根藤蔓,藤蔓敏捷如灵蛇,倏忽间便钻入湖底。
两人边吃莲蓬边等,不多时便有了回应,安静的湖水突然翻滚起来,一道漩涡凭空凝聚,紧接着从潭底传来一声愤怒的低吼:“是何人如此大胆?敢来本尊府邸盗宝?”
旋涡卷起湖水,龙卷风一样朝小船扑来,靥娘双手结印打出一道火龙,水火相遇,只听嗤的一声,方才来势汹汹的水龙瞬间化作热腾腾的雾气,将半个大明湖蒸的云雾缭绕。
“你用什么不好非得用火,这是要蒸死个谁?”君莫笑被这比汤泉还热的热气蒸的满头大汗,两只手扇着风,盯着蒸汽中若隐若现的巨大身影,“这是——鱼?”
“放肆!区区小妖,见到本尊为何不跪?”
蒸汽渐渐淡去,隐在其中的巨大身影也露出了真身——是条一尺来长的金色鲤鱼。
鲤鱼跃出水面,忽的箭一般朝靥娘发间的珍珠钗子袭去,靥娘闪身躲过,鲤鱼没收住,猛地一头撞到船上,扭动着身子大声哭嚎起来。
“人欺负我,妖也欺负我!我明日便去找二郎真君请辞,这个什么破湖神不做也罢!”
金鲤鱼全身上下每一片金灿灿的鱼鳞都在竭尽全力扭着,像一条离了水的鱼。
靥娘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忽然想起这本就是条离了水的鱼,连忙团了个水球护住它,又仔细看了半晌,不确定道:“湖神大人?”
方才因这鲤鱼动作太快,再加上本身就是金灿灿的颜色,所以她才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鱼儿身上的炁,金色的神之炁。
“湖神?”君莫笑好像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蹲下来好一阵观察,看看金鲤鱼又看看靥娘,瞪大了一双桃花眼,“你说这是湖神?”
金鲤鱼自水球里挣出半个头,还未说话先打了个嗝,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嗝……本尊乃大明湖湖神,玉渊仙君是也!无知小妖,还不速速拜我!”
两人被熏得后退半步,靥娘掩了鼻子,疑惑道:“仙君为何买醉?又为何虚弱到以真身示人?”
“你以为我想买醉吗?啊?”显出原形的玉渊仙君肚皮朝上躺回水球里,咕噜咕噜吐着泡,“我的鲤珠丢了啊……我心痛啊!”
玉渊仙君本是二郎真君座下一条金丝鲤鱼,得神君点化,司湖神之位。
他性子一向懒散,闲来无事便躲在湖底睡觉,脾气也好,就算岸上每日吵吵闹闹,又或者来往游船赏景戏水,他也只是往水草深处躲远些。
日子本来挺悠闲的,可就在二十天前的五月二十四,有个老头半夜跳湖了。
玉渊那天偏巧没睡觉,浮在水面听远处不知谁家请的戏班子唱戏,见一老者跳湖,心生不忍,就将自己的鲤珠渡入那老者口中,想着先救了他这条命再取回来。
哪知他刚把鲤珠渡入,岸上就来了一大群人,吵吵嚷嚷跳下来七八口子,将老者救了上去,哭天抢地抬走了,玉渊当时不能现身,只能等到人群走后才上了岸,可那伙人脚程极快,转眼间就不知哪儿去了。
鲤珠离体,他法力渐渐弱化,最终连化形也维持不住,只能显了真身,因着心中愁苦,便日日买醉,夜里就趁着醉意指使湖里几个水族小妖上岸去找他的鲤珠。
“都说水族没脑子,我还一度不服,可这几个小水族在城里找了这些天,带回来的都是些啥呀?”玉渊醉醺醺地嘟囔,“大珍珠,二珍珠,小珍珠,我跟他们说了是鲤珠不是珍珠——哎哟,愁死了,头疼!”
靥娘跟君莫笑蹲在船板上听了半晌总算听明白了,两人交换个眼神,靥娘挠挠头上前道:“仙君若信我,可否将那些珍珠还来,我保证一定把您的鲤珠找回来!”
***
京城,重明署。
一只青鸟自天边飞来,落在院中。
院中月桂树下,一男子负手而立,蝉衫麟带,玉冠锦袍,浓眉下一双墨色眸子琉璃般净澈清凌,整个人恍若缥缈仙人,玉骨月魄,散发着不沾尘世的疏离感。
见青鸟到来,男子清俊的脸上勾起淡淡笑意,陡然冲淡了与红尘俗世的格格不入,他自身后捧出一斛莹莹如月的东珠,轻声道:“十年来辛苦仙鸟,此番是最后一次。”
青鸟一声长鸣,衔起东珠穿云而去,月光下男子清隽如松,眉眼如画。
一别十年,靥娘,我很快就能见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