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估摸着柴氏夫妇应当已经报过案了,靥娘出了家门,溜溜达达往重明司去。
还不忘提上半罐子糖水蜜桃,那是她专门给小道士留的。
东重明司的人早就习以为常,靥娘子这张脸就是最大的令牌,一路畅通无阻到了书房门口,见神官大人正在翻看卷宗。
“范氏送的糖水蜜桃,特意给你留了。”
她把罐子放在旁边小几上,又从绣囊摸出两个白瓷碗,盛出来端给他,朝那一摞卷宗扫了几眼,装作不经意的样子。
“哎呀呀,这么多案子,有没有专门找我的呀?”
说着就伸手去翻,两下就将柴氏夫妇那份找了出来,乐得嘴都合不拢:“你瞧瞧你瞧瞧,哎呀呀怎的就这么巧?指名道姓要找靥娘子,哎呀呀我不就是靥娘子吗哈哈哈哈!那我就勉为其难接下,千万千万记得抵一片金叶子哈!”
丹景本来不疑有它,端起糖水正要吃,但靥娘一句一个哎呀呀,演技实在浮夸,不由得心中生了疑惑,眯起眼睛看过来:“果然是巧?”
“嗯嗯,巧了!”
“好吧,也不是什么危险的案子,靥娘想去便去吧。”
他舀起桃子咬了口,还想再说什么,窗外忽然有鸟儿翩然而至,是送信的鸿雁。
“哟,鸿雁传书。”靥娘起身就往外走,背着手站在门口,笑眯眯的,“你先看,看完我再进。”
丹景无语,想了想决定不理她,从鸿雁身上取了信下来。
“哟,还是粉色的信呢,味道香香的,女子写的?”
她在门外一点也不闲着,夸张地吸吸鼻子,指指点点,“是小道长的相好?”
丹景坐不住了,拆出信摊在书桌上,到门口来拉她:“是万芳公主的信,靥娘跟我一起看。”
靥娘不想看,但也拗不过小道士,白藏跟玄英还在门口站着,拉拉扯扯总是不好,只好由他牵着自己手进了书房,将那封公主来信从头至尾读了一遍。
“万芳公主要来齐州?”她素白手指点着桌上浣花笺,上好徽墨写就的簪花小楷,洒了金粉又熏了香,亮晶晶又好闻。
就跟小道士给她的聘任文书一模一样。
她一双星眸斜着望过去,带着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一头雾水的神官,半晌,手指戳上他心口。
“我说那文书怎的如此好看,原来小道长自有套路,究竟给几个姑娘用过这加了金粉花香的浣花笺徽州墨?还不速速从实招来!”
丹景被她戳的有点痛,又有点懵,待反应过来她话中含义,忽而抓住兀自在自己胸前戳个没完的手,低声笑起来。
“你笑啥?”靥娘觉得这人简直莫名其妙,“是不是傻了?”
神官大人被骂傻子也不生气,弯了眉眼看过来,漂亮的丹凤眼笑成弯弯的月牙。
“没有,没对任何女子用过,除了靥娘。”
他温声解释,“这是京城女子最时兴的,我特意学了来,以为靥娘也会喜欢。”
“真的?”
“千真万确。”
“唔,姑且信你。”
靥娘发现自己不知为何心口发堵,揉一揉又按一按也不见好,她愣愣发了阵子呆,觉得自己许是太久没纾解的关系,于是扯住小道士衣领便开始蹭。
她小猫一样蹭了半天,直到心里那股难受劲消下去了,鼻间满是清冽松香,这才舒服地伸个懒腰,抬眸望向耳朵红红的他。
“浣花笺我倒也是喜欢的,毕竟粉嫩可爱,但相对而言还是觉得蓝色的纸更好看,我前段时间在淌豆寺看到过,墨蓝色,上面用金色墨汁抄了经书,好漂亮啊。”
“若你下次再给我写什么便用那个吧,蓝纸金字,还显得特别庄重,显得你很尊敬我。”
丹景:“……好,依你。”
纾解完了,再看万芳公主的来信便顺眼许多,靥娘点点桌上信笺,重复方才的问题:“公主要来齐州?什么时候?”
“应该是来年春天,大约三四月。”
“春天好啊,春暖花开的,景色也美。”靥娘很开心,“公主来了得需要护卫吧,就跟之前皇子们来的那次似的,还让我去怎么样?”
丹景对于她的主动请缨似乎早有预料,只笑不说话。
果然靥娘子伸出一只手晃晃,充满自信:“抵五十片金叶子,如何?”
神官大人将她手推回去,转身坐回书桌前:“太贵了请不起。”
“哎哎,价钱好商量嘛,不然四十八片金叶子怎么样?四十五?四十二?四十不能再低了!”
靥娘厚着脸皮凑过去,十根手指在他脸前眼花缭乱地比划。
“十片金叶子,不行就算了。”
“十……”靥娘瞪大眼睛,“这也太少了!最少三十片!”
“五片。”
“九片!”
“两片。”
“别别别,十片!十片就十片!”靥娘急得挤到他跟书桌之间,“十片成交!”
丹景神官缓缓摇头,笑得很欠揍:“十片是方才的价钱,现在是五片。”
“好——五片就五片吧,左右我活得长,两箱金叶子早晚有还完的一天。”
靥娘蔫头耷脑,没骨头一样出溜到书桌下头,精致的下巴无意间划过他大腿,伴随着长长叹息:“唉……”
温热气息透过衣料直达肌肤,丹景整个人都绷紧了。
两人一个坐着,一个蹲着,靥娘的脸与某个不可描述的位置遥遥相对。
靥娘两眼直勾勾盯着他腰腹处发呆,一边唉声叹气,一边数着他蹀躞带上究竟有几只仙鹤,结果数着数着,就发现了端倪。
“小道长。”她抬头看看从刚才起就一直没说话的小道士,指向某处,“你这里怎么好像鼓起来了?”
她好奇地伸手去碰,“是肿了吗?还是藏了什么东西?”
靥娘向来手比嘴快,说话间青葱一样的食指已经点了上去,丹景躲闪不及,连人带椅子一起朝后摔去。
咣当一声,执掌一方重明司的神官大人狼狈倒地,书桌下的靥娘歪头盯着自己手指陷入沉思。
方才那个硬硬的是啥?小道士的尾巴?
***
不小心摸到神官尾巴的靥娘破天荒头一回被赶出了书房,她诚心诚意对着紧闭的书房门说了好几声抱歉,拿着柴氏夫妇的卷宗蹦蹦跳跳去了柴家。
中途还遇到满大街闲逛的白泽琰,听说靥娘要去抓鬼,死皮赖脸跟上来,说自己最近打算动笔写一本鬼怪小说,正好找找灵感。
“那咱先说好,我带你找灵感,你小说卖了钱要跟我分成。”
靥娘最近算是掉进了钱眼里,干什么都要算计算计。
不缺钱的白公子一口答应:“没问题!”
柴家倒是不远,就在正气书院附近,干干净净的小院,院中有棵柿子树,青青黄黄的柿子灯笼似的坠在枝头,在繁茂树叶间若隐若现。
再等一个月,这些柿子就会变得火红,到时不管是晒柿饼还是烤柿子,都是极美味的。
靥娘看完了柿子树,目光移到树下,午后的太阳开始西斜,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一个年轻书生站在斑驳树荫里,表情木楞,嘴里嘀嘀咕咕说着什么。
仿佛正在跟朋友聊天,但他面前空无一人。
怎么看怎么诡异。
今早刚去过靥娘家的妇人在一旁陪着,手里端了碗水,她试探着去拉书生衣袖,声音又轻又柔。
“寰儿乖,咱不聊了,喝口水歇歇好不好?”
她声音里带着哀求,仿佛下一瞬就要哭出来:“娘给你冲了蜂蜜水,你不是最喜欢喝蜜水了吗?甜丝丝的。”
“娘这次可没小气,舀了满满两大勺呢,儿啊,你尝尝,你尝尝甜不甜?”
蜂蜜是稀罕东西,卖的贵又不抵饿,偏偏儿子就喜欢,他们两口之前总嫌弃儿子瞎讲究,现在想想,讲究又如何呢?一罐蜂蜜又能几个钱?
只要儿子还能跟从前那样欢蹦乱跳,就算是每天一罐蜂蜜都行啊!
见到树下的书生,白泽琰就是一愣:“柴智寰?”
靥娘看他:“你认识?”
“正气书院的同窗,他小我几岁,记得应当是十八?”
听到声音,妇人抬头望过来,接着眼泪便夺眶而出:“靥娘子,您总算来了!您快看看我家寰儿,他、他究竟是怎么的了?”.
其实不用她说,靥娘一眼便看到了,柴智寰跟前确实有个跟他聊天的,也是书生打扮,面色青白,脚跟微微踮起,见有人看自己,那东西转过头来羞涩一笑,阴气森森,眼中满是恶意。
下一瞬,那东西嘴巴猛然裂到耳后,发出尖利的鬼啸,强劲阴风迎面而来,带着地底的腐朽气息,还有股不太好闻的味道。
靥娘薅住白泽琰领子将他扔出小院,随手打出道灵力将其护住,一回头的功夫,只见鬼物已经随着阴风冲到她面前,鬼啸声陡然拔高,鬼脸也变得浮肿不堪,口鼻间满是呕吐秽物
靥娘吓得后退两步,一脚将鬼踹到太阳底下,使劲蹭了蹭鞋底,掩鼻道:“好臭的酒味,还是个醉死鬼。”
第62章
醉死鬼被靥娘踢到太阳底下,尖叫一声消失不见。
在场的人都听到了,柴智寰的母亲张氏护住自家儿子,战战兢兢道:“靥娘子,是、是鬼吗?”
靥娘点点头:“是个醉死鬼。”
“真的是被鬼附身了?”正在厨房做饭的柴大春听见动静出来,闻言就是一惊,恐慌道,“这可如何是好?”
“不是鬼附身,是被鬼吓到了。”
靥娘闭目开了双瞳,再睁眼时,眼睛已变成深邃的墨蓝色,双瞳之下她瞧得真切,柴智寰三魂七魄不全,丢了一魂。
“人有三魂,胎光、爽灵、幽精,胎光为□□,断人生死,爽灵主财禄,使人机谋万物,劳役百神,幽精主阴气,促使繁衍。1令郎当下三魂不全,爽灵丢了。”
“丢了?”柴大春又一惊,回头与同样脸色发白的妻子对视一眼,冒出了冷汗。
“应当是被刚才的醉死鬼吓到之后出了窍,我去寻回来便好,你们可知此鬼来历?”
夫妻俩摇头。
靥娘想了想,翻手间掌心出现一道黄色符纸,她将灵炁凝于指尖,在符纸上画了一个简单的小人儿。
“爽灵沟通天地,决定了一个人的先天智慧以及反应力,爽灵不在,人就会变得痴傻,所以我先用灵力给他暂时捏了一个爽灵来替代,也就是傀儡,以防爽灵位置缺失太久伤到根基。”
她说完手持符纸喊了声疾,符纸顷刻间化作一道蓝光,朝柴智寰飞去。
下一瞬,柴智寰停止了念叨,苍白的脸浮上血色,他木楞的眼珠开始转动,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面露茫然。
张氏又落下泪来:“寰儿,我是娘啊!”
“他现在的爽灵是我捏的傀儡,不认识你们很正常。”
靥娘对张氏和柴大春解释道。
“莫要惊慌,等真正的爽灵找回来了,令郎自然也就好了。”
在傀儡爽灵的作用下,柴智寰算是恢复了一部分神志,虽然不认人,但也不再念个不停,乖乖跟着张氏回了屋。
靥娘也跟了进去,想看看能不能找到那醉死鬼的来历。
才进屋,她便闻到冲天酒气,熏得连打几个喷嚏,见众人都毫无反应,知道这是鬼物的味道。
白泽琰见她一副要吐的样,关切道:“靥娘,你怎么了?”
靥娘见这知府公子风度翩翩站在浓郁的酒与呕吐物的混合气味中,白衣胜雪的风雅模样,当即指尖氤氲出毫末灵炁,二话不说朝他鼻下抹去。
白泽琰:“嗯?呕——!”
他惊恐地捂住鼻子四处打量,目光落在床边一顶帽子上,狂指:“那个那个,呕,就是那帽子有味儿!”
靥娘望过去,只见已经躺下的柴智寰身边有一顶巾帽,四四方方,是书生常戴的样式,若说有何不同,便是在垂下的飘带一角绣了个不显眼的“寰”字。
巾帽颜色漆黑,是因为除了本身的青黑色之外,上面还罩了一层鬼炁。
除了鬼炁,还有熏天的酒臭味。
“行啊白公子,这鼻子比阿黄都灵。”她赞许地拍拍白泽琰肩膀,将帽子拿起来,指着上面的小字问张氏,“这是令郎的?”
张氏点头:“是啊,这寰字还是我绣的呢,因为寰儿说书院里学生多,怕拿错了。”
“靥娘子?这字是哪里不妥吗?”
“那倒没有。”靥娘掂掂帽子,在鬼炁上面又罩了层灵炁,封的严严实实。
“若我没猜错,那鬼应当在这帽子里。”
她将帽子收进绣囊,单手结印,指尖突的燃起一簇火苗。
“万物敬火神,周遭妖鬼化灰尘!”
屋内众人只觉眼前一花,恍然间就看见那簇火苗腾地窜起,变成熊熊大火吞没整间屋子,倏忽又消失无踪。
接着屋子里便暖起来,方才进门时阴冷憋闷的感觉都没了,就跟冬天里晒过大太阳的棉被似的,暖烘烘又舒服。
烧掉屋里的阴气鬼炁,空气中那股让人恶心的酒臭也消失了,靥娘让柴大春拿来一根全新的蜡烛,手心拢过,蜡烛燃起,火苗不摇不晃,仿佛凝固了一般。
“柴夫人守着令郎,你就守着蜡烛,期间不可离开。”靥娘安排道,“若看到蜡烛的火苗开始晃动,柴夫人便要开始呼唤令郎乳名,喊一遍就捋一遍他的耳朵,像这样。”
她说着在自己耳朵捋了两下,“直到令郎醒来才可以停,记下没有?”
“记下了记下了!”夫妻俩连声应下,一个坐着床边一个守在蜡烛前,瞪大眼睛盯着。
这可是关系到自家孩子性命的大事,就算睁着眼睛盯上三天三夜,也不会有一刻松懈.
安排好一切,靥娘带白泽琰出了柴家,寻了个偏僻背人的荒凉角落,将那顶附了鬼魂,酒气熏天的巾帽拿出来,撤掉了上面灵炁封印。
“啊,险些忘了。”她指尖聚起个灵炁弹珠,朝白泽琰眼睛上一弹,乐道,“要写鬼怪,不见鬼怪怎么行?给你开个天眼!”
白泽琰只觉得眼睛一凉,再看那巾帽便是黑气缠绕,一缕缕如小蛇般乱窜。
他吓得倒退好几步,悚然道:“这这这是何物?”
“这是鬼炁,附了鬼物的东西就是如此。”靥娘耍蛇人一样抓了条小黑气吓唬他,“嚯嚯嚯,小黑蛇咬小白啦!”
白泽琰:……
好幼稚一个仙姑。
“来,速战速决,柴家两口子还等着孩子回家呢。”
素手扬起,巾帽高高举过头顶,靥娘声音清脆,轻松中带了几分笃定与安抚,“白公子别眨眼,鬼要来啦!”
砰的一声,巾帽落地,溅起数团鬼炁,一个黑黢黢的影子从帽子里摔出来,瞬间阴风四起,刺骨的凉。
白泽琰裹紧身上衣服,躲在靥娘身后细瞧,只见那个黑黢黢的影子渐渐清晰,变成一个身穿长衫的书生。
此处鬼炁笼罩,原本午后明晃晃的天光也晦涩了几分,墙角下,书生垫着脚,一张脸青白肿胀,幽幽望过来。
他血红的眼睛瞪着两个人,嘴巴突然爆裂开来,裂口鲜血淋漓一直蔓延到耳后,露出腐烂的牙床与颌骨。
靥娘面露兴奋,扬手化出长鞭,对身后白泽琰道:“鬼有三技,一迷二遮三吓,三技一过便无计可施,有我护着,你千万不要怕。”
“我、我不怕,就是这模样看起来太吓人了。”
“吓人说明实力不俗,打起来也过瘾。”
两人说话间,书生鬼张开了血盆大口,哇哇狂吐不止。
靥娘:……这是死之前喝了多少啊?
“你这醉鬼姓甚名谁,又来自何处,为何缠上柴家小郎?还不速速说来!”
醉死的书生鬼晃晃悠悠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吐了几口,大着舌头问道:“你、你谁啊?我喝酒的小兄弟呢?”
他擦擦嘴,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哦我想起来了,方才就是我踹了我一脚,害我险些被阳光灼伤,如此,嗝——如此野蛮的女子,是嫁不出去的!”
“你想再死一次是不是?”靥娘大怒,抬手一道杀伐之雷劈下,将书生鬼劈的七荤八素,倒在地上抽搐不止,连鬼炁都被劈弱了许多。
“疼疼疼,小娘子手下留情!”
书生鬼被劈的冒烟,再看向靥娘,眼神中便带了敬畏,唯唯诺诺,爬起来又鞠躬又作揖。
“小生方才醉酒说胡话,小娘子莫要放在心上,如您这般天仙之姿必是爱慕者众多,绝不会愁嫁的!”
他狰狞的模样褪去,看起来只是个面无血色的普通书生,靥娘冷哼一声,鞭子抽在他脚边。
“乖乖回答我的问题!”
“是、是!我说我说!”
方才那一道雷,劈的他四肢百骸都散了架,五脏六腑也挪了位,就算是地府里上刀山下油锅都没这么疼。
这小娘子人白白净净怪好看,下手可是真黑啊,要是能嫁出去才怪。
书生鬼腹诽一番,到底是忌惮靥娘手段,老老实实站好了回答:“不是小生缠上那小兄弟,是小兄弟唤我上来的。”
“唤你上来?”
“小生名叫秦良,就是这齐州人氏,因为酒后呕吐被呛到肺管而殒命,死后家人厚葬,早已入土为安,在地下寻了三五知己,每日在冥河边吟诗作赋,倒也算是别样风雅。”
“就在前几日,小生突然收到一封来信,送信之人说仰慕我的才华,想邀我上来一叙,小生本是不想来的,毕竟人死归于黄土,阴阳有隔,况且我在底下过的也不错。”
秦良说着抚了几下后脑,露出羞涩的笑——若他不是个鬼,想必此时应该是脸红了。
“但信中说给小生备了美酒,你也知道小生是喝酒死的嘛,家里人恨极了酒,祭奠时也从不准备,小生离着投胎又还早,所以……嘿嘿!”
“所以你就上来了?”
“正是,小生是正正经经拿了帖子应邀而来,可不是小娘子说的什么缠上。”
秦良对于靥娘说他缠上柴智寰一事耿耿于怀,当即从怀里掏出张请帖给她看。
“看,白纸黑字,小生没有撒谎。”
请帖幽幽冒着鬼火,飘飘忽忽飞到靥娘面前,只见上面的确清清楚楚写了秦良与柴智寰的名字,这就像是人与鬼之间签订的契约,只要合乎规矩,无论人界还是鬼界都无权过问。
“这么说我当真是错怪你了?”
靥娘收了长鞭,抿抿唇不知该怎么办,忽听得身后白泽琰“咦”了一声,接着从她身后闪出,凑到请帖跟前仔细看了又看。
“不对,这不是柴智寰的字。”
第63章
听到白泽琰说请帖上笔迹不是柴智寰的,靥娘将刚收起的长鞭又拿出来。
“大胆醉鬼,居然敢骗我!”
“小娘子莫要冲动!莫要冲动!”鬼书生秦良被打的抱头乱窜,“这请帖确确实实是有人烧给小生的,至于上面的字是不是柴小兄弟所写,小生也不知啊!”
白泽琰经常在府衙里跟几个捕头捕快一起玩,类似的事情倒也见过几桩,当下拦住靥娘,沉吟道:“靥娘且慢,此事有隐情也说不定。”
“隐情?”
“这种事案子里常见,说不定是嫁祸,鬼兄——”
他看一眼秦良青白可怖的脸,又赶紧转向靥娘。
“靥娘你问问鬼兄,他上来后是如何找到柴智寰的?”
“柴小兄弟请小生上来是摆了法阵的,自然是在法阵里等小生。”秦良回忆道,“上来后柴小兄弟说要去酒楼,让我附到帽子上,再后来酒楼人太多阳气太重,小生就在帽子里睡着了,直到跟他回到家才出来。”
靥娘至此也听出了一些端倪,追问:“你确定法阵里的人是柴智寰?”
秦良摇头:“他一直低着头,巾帽压得也低,看不真切。”
“巾帽就是你附身这顶?”
“没错。”
“嘶——”靥娘搓得下巴快起火,也没想明白究竟怎么回事,干脆直接把秦良捆了。
“反正我把你交给重明司,再找到柴智寰的爽灵,这个案子就算结了!”
“你这是冤假错案,小生不服!”
“谁管你服不服。”靥娘用灵气捏了个蝈蝈笼子大小的囚车,准备把这鬼书生团巴团巴塞进去。
秦良吓得大叫:“小生知道柴小兄弟的爽灵去了哪里!他去找心仪之人了!”
“谁?”
“明珠!他心怡的女子叫单明珠!”
***
黄昏,天边有归巢的鸟雀成群飞过,夕阳余晖将小巷笼罩,渐渐黯淡的暮色中,有个身影渐渐清晰。
柴智寰站在巷口梧桐树下,痴痴望着一户人家院子,院门上贴的神荼郁垒二位门神像金光闪闪,让他不敢靠近。
“我竟不知明珠娘子家中还有如此凶悍的护院,真真吓煞我也。”
他拍拍胸口,似是惊魂未定,但又不甘心就此离去,干脆盘腿坐在树下,气道:“不通禀也就算了,为何还要骂我是鬼?你们大可去问问明珠娘子,是不是跟我约好一起去佛慧山赏秋?”
二位神君懒得理他,兀自闪着金光。
“我在跟你们说话呢,为何不理人?明珠娘子跟单夫子如此知书达理之人,怎会有你们这般不讲理的护院?”
神荼郁垒:这到底谁家孩子?爽灵都跑出来了,爹妈不管的吗?
“这小郎君是不是缺心眼?居然敢对门神不敬。”靥娘跟白泽琰躲在离梧桐树不远的地方探头瞧着,旁边还跟了个秦良。
白泽琰:“这便是那位单娘子住所?”
靥娘点点头:“明珠娘子是单雨石单员外的女儿,他们家门神还是小道长送的呢,看来是真的灵。”
当初单明珠的魂魄在冥河呆了太久,浸染了不少地府阴寒之气,为了防止她阴气过剩被别的鬼怪盯上,丹景便送了单家两张开过光的门神,驱鬼辟邪,守护家门,一切妖魔邪祟皆不得入。
只是她没想到柴智寰的爽灵居然会在这里,还被门神挡在了外面。
据秦良说,他来的第一天柴智寰还好好的,大约是被自己吓了一跳的原因,神魂略显不稳,结果第二日两人秉烛夜谈时不知怎的聊到了心悦的女子,这位柴小兄弟便激动起来,说自己与明珠娘子佳人有约,然后爽灵一下就溜出去了。
“幸亏小生多嘴问了句佳人芳名,也幸亏小娘子您恰巧认得。”秦良鬼音幽幽,讨好道,“小生这番便算是将功折罪,您就不要把我交给重明司了吧?”
靥娘看他:“你怕重明司?”
“当然怕啊,我们地府都知道,重明司有的是对付鬼的手段,比十八层地狱都厉害,尤其是东重明司的丹景神官,据说跟崔判官交情匪浅,地府那一套刑罚更是尽数学了去,还翻新不少花样,简直要多可怕有多可怕!”
“可怕?”白泽琰不信,“你说神官大人?”
“是啊,年纪轻轻法术奇高,要不然东南西北他为何排第一?”
秦良生怕他不信,瞪着通红的鬼眼笃定道,“小生可从来不说谎,而且地府都在传,说这位神官大人不是人。”
“怎么可能?我不信。”
“我信!”靥娘眼神亮晶晶的,深信不疑的模样。
原来如此,这样小道士有尾巴这件事就讲得通了。
她心里暗暗盘算一番,想着改天找个机会,就算撒泼耍赖也要让小道士把尾巴亮出来给她看看。
另一边,柴智寰又有了动静。
他拍拍屁股站起来,再一次走到小院门口作揖行礼,朗声道:“小生柴智寰想要拜见明珠娘子,还请二位护院通传。”
二位神君:……
靥娘:……
“柴智寰。”她走过去。
听到有人喊自己,柴智寰转头看过来。
“你是——?”
“靥娘见过神荼大人,见过郁垒大人。”靥娘先给两位神君问过好,笑眯眯对柴智寰道,“我是你阿娘的朋友,她让我喊你回家吃饭。”
柴智寰抬头看天色,是啊,天都黑了,该回家吃饭了。
“那有劳二位护院转告,说智寰明日再来拜访。”
神君齐齐摆手:快走快走!
“如此我便带他回家了。”
靥娘再次对两位神君行礼,其实她看出来了,神荼郁垒二位神君虽说面上严厉,但对于柴智寰这离体的爽灵还是多有看顾,不然以他这个缺心眼法,怕是早被路过的孤魂野鬼吞了。
她想着,双手抓住柴智寰的手对他笑笑:“小郎君吉人自有天相,快些回家去吧。”
柴智寰冷不丁被这么貌美的小娘子拉住手,一时羞得不知怎么办才好,还没等开口说话,就见这小娇娘抡圆了胳膊将自己大力向外一抛。
忽的一下,他被抛到了天上归巢的鸟群里,鸟儿扇动翅膀向前飞,傍晚的清风在耳畔拂过,他还没来得及感受这畅快,就觉得自己好像突然被收紧了线的风筝,猛然朝一个方向飞去,那线越拽越紧,越拽越快,渐渐听到了阿娘的呼唤声。
“寰儿,回家了,寰儿,回家了……”.
柴家,凝固般的火苗突然开始晃动,冒出缕缕青烟,蜡烛也开始慢慢流下烛泪来。
“动、动了!”柴大春兴奋地压低声音喊着,两手拢住蜡烛,生怕被风吹灭。
“孩儿她娘,蜡烛开始烧了!”
张氏赶忙应了声,一刻不敢耽误地捋过柴智寰耳朵,念出早就默背了千万遍的话:“寰儿,回家了,寰儿,回家了。”
她一遍又一遍呼唤着,殷殷切切,百转千回,孩子啊,快些回来吧!
没多久,躺在床上的柴智寰有了反应,先是眼皮下的眼珠咕噜噜转了几转,接着便张开嘴发出一声悠悠回应:“娘。”
他慢慢睁开眼睛,先是缓了缓,又上下左右看看,最后把目光落在自己父母身上。
“爹,娘,你们怎的哭了?”
“我的乖儿啊,你总算是醒了!”
张氏又哭又笑,把儿子紧紧搂进怀里,瞧了又瞧,看了又看,再抱抱,再看看,最后忍不住在他脸上使劲亲了一大口。
“是娘的寰儿回来了!”
柴智寰一个半大小子,被自己阿娘这一下臊的满脸通红,求助的看向老爹:“爹,我娘这是咋了?”
柴大春抹抹眼泪去拉张氏,哑着嗓子笑话道:“瞧你,儿子都多大了,羞人不?”
“我乐意!我高兴!”张氏也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啐他,“你就不想亲亲儿子?”
“想,我咋不想?智寰,让爹亲一口!”
“别啊爹,你亲那就太恶心了,不是您二老是不是疯了?哎呀呀老爹你别真亲啊!”
柴氏两口把失而复得的儿子夹在中间,你一口我一口亲不够,突然门一下被推开,赶回来看柴智寰醒了没有的靥娘愣住门口。
“啊,靥娘子来了,快坐快坐!”
张氏第一个反应过来,着急忙慌踢了柴大春一脚,“还不快给靥娘子搬椅子来!”
靥娘脚步迟疑地踏进屋子,仿佛对刚才看到的一幕有些不理解,歪着脑袋想了半晌,小梨涡漾开。
“不用不用,我就是看看令郎醒了没有。”
柴智寰倒是还记得离魂的事。
“我当时正跟一个新结识的朋友喝酒聊天,突然想起有个约要赴,一时心急就提前去等,结果门口两位护院好生厉害,眼睛一瞪我心就慌了,半天也没进去……”
“再后来我还想试试的时候,这位小娘子就来了,抓着我往天上一扔……娘啊,现在想想,我、我那会儿是不是死了?变成鬼了?”
“你没死,只是爽灵离体,而且也不是半天没进去单家,是三天都没进去,还有啊,哪有什么护院,那是神荼郁垒二位神君。”
靥娘哭笑不得,简单给柴家三口讲了讲事情经过,感慨道:“二位神君脾气好,见令郎年纪小不计较,还帮忙看顾着,等明天你们去买些瓜果点心,再买把最好的青云香,给二位神君好好供奉供奉。”
张氏连连点头应下:“好!好!天一亮我就去置办!”
“令郎醒了也就无事了,但终究还是离魂了一遭,身子虚些,这段时间多晒晒太阳,夜里少出门。”
嘱咐完,靥娘手掌一挥,秦良那张请帖凭空出现,幽幽闪着绿光。
“柴小郎君,这上面的字迹你可认得?”
“看起来倒是眼熟……”
柴智寰眉头微皱,仔细看了半天,突然右手一敲左手掌心。
“这是来喜小管事的字!”
第64章
五更时分,城楼报晓鼓敲响第一声。
天还黑着,重明司内除了几个早起打扫的杂役,其余房间尚未掌灯,靥娘带着一身露水穿过鸦默雀静的前院,来到神官住所。
卧房黑魆魆的,估计小道士还没醒,也不知他睡觉盖不盖被子,好想再仔细瞧瞧那条尾巴。
她想着,蹑手蹑脚摸过去,扒着门缝往里看。
“靥娘?”
熟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把她吓了一跳,脑袋砰一声撞上了金贵且坚固的紫檀木门框。
“小道长早啊,今日起这么早?”靥娘捂着头讪笑,略显心虚。
丹景应是刚练完晨功,神采奕奕,抬手帮她揉着额头,笑道。
“我每日都起这么早,倒是靥娘难得这个时辰过来,找我有事?”
靥娘将那张记录了柴家案子的回执拍在他胸前,小声嚷嚷。
“结案啦结案啦,我来换金叶子!”
她念念叨叨抱怨,脑门顶着他温热的手,踮起脚忽闪着大眼睛:“本以为只是个丢魂的小案子,没想到后面还牵扯一堆,忙得我一夜都没睡,小道长,这算不算加班啊?是不是得加钱?再加一片金叶子如何?”
“不、行。”
“小、气!”
“一个普通捉妖师从年头忙到年尾,所有报酬加起来也不够一锭金子,你倒是说说我对你如何小气了?”
丹景将她快撞到自己下巴的脑袋按回去,推开了卧房门。
“进来把衣服烘干不要着凉,顺便讲讲这一夜都忙了什么?”
屋里点了暖炉,热乎乎的,还有股淡淡松香,神官大人将炉中暖意汇成一朵手掌大小的白云,轻柔地绕着靥娘衣裙转了两圈,带走了她身上更深露重的寒气。
靥娘只觉周身又暖又干爽,好奇地瞧着小白云渐渐变成小乌云,慢吞吞飘到窗台花盆上方,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是我衣服上的水汽变成了雨!”她捂着嘴惊喜道,“这是什么法术啊?我怎的从来没见过?”
见她喜欢,丹景笑意更盛,衣袖挥过,一轮小小红日跃然而出,在花盆上造出个雨过天晴,彩练当空的景。
靥娘高兴坏了,跑到窗台前跟个孩童似的小声惊叹着,弯起一双星眸:“这也是重明署的法术吗?好可爱!”
“是我自己闲来无事研究的。”
丹景神官闲来无事的时间不多,全都用来琢磨怎么哄靥娘开心,在京城的时候尤甚,每日除了修习法术,便是想她,更想她。
他说得淡然,靥娘也就不疑有它,乐滋滋玩了一阵,等那小太阳跟彩虹都散了,便开始讲昨夜的事。
“正气书院开门招生,柴智寰是第一批学子,跟常去给单员外送饭的明珠娘子一见钟情,俩人你侬我侬的,来喜一直心悦明珠娘子,这下子就恨上了柴智寰,趁着午睡时候偷了他的帽子来,召出鬼物附在上面想要害他,鬼物认物不认人,就跟着柴智寰回了家。”
“柴智寰可能是跟鬼物在一起的缘故,魂魄不稳,因为太过思念自己心仪之人,一不小心爽灵离体,人变得痴痴傻傻,然后柴氏夫妇就去我家找我——啊不,就来重明司报案了。”
靥娘险些说漏嘴,偷眼瞧瞧,发现神官大人并没有察觉的样子,遂放下心来将如何抓到鬼书生秦良,又如何找到柴智寰爽灵的事情从头至尾讲了一遍。
“柴智寰认出那请帖上的笔迹是来喜的,于是我们就趁夜去了正气书院找来喜,我本来都准备好真言符了,谁知他这么怂,秦良只是稍微显出点临死前的模样,就把他吓坏了,一五一十招了不说,还尿了裤子!”
“嗯,尿裤子这段可以不用讲。”丹景把她捏着鼻子的手拿下来,忍不住把窗户开大些,又往香炉里加了勺熏香。
这家伙说话还要带表演,问题是演得这么逼真,他都觉得屋子里好像有味道了。
“鬼书生说他是来喜用阵法召唤来的,靥娘可问过来喜是何处学的阵法?”
“问过了,问得特别清楚。”靥娘说完就闭了嘴,仰着小脸,眼神亮亮地盯着他。
丹景一开始被她看得有点脸红,羞涩的别开眼,思索片刻后忽然笑起来:“该不会又是新案子,又要来换金叶子吧?”
***
一缕阳光穿透晨雾,变成亮闪闪的金线洒下来,树上秋叶似乎又黄了几分,石桥下泉水悠悠,鱼儿摆动着尾巴成群游过。
过了琵琶桥,在四时小馆买好早饭,靥娘跟丹景一路赏着秋景,边吃边往山水沟去。
他们这番是要来寻个人,姓黄,人称黄大仙。
山水沟在趵突泉南面,是一条长长的河沟,因着下雨时南山的水从这里流下而得名,深秋时节,雨水减少,河沟里的水比夏季少了大半,几个妇人蹲在河边石头台阶上洗着衣服,皂角的香气随秋风传出去老远。
“来喜说他先去赌坊找了董又发,董又发告诉他说自己的邪术是跟黄大仙学的,他便依样寻了来,说黄大仙住在一个小破窝棚里,收了钱之后便将如何招鬼的法阵教给了他。”
靥娘边说边咽下最后一口肉饼,召出水炁将手洗干净,指着前面不远处一个小棚子。
“小道长你看,就在那里。”
窝棚没有窗,只门口一点光亮,昏黑的屋子里空无一人,地上铺盖脏乎乎堆成一团,有几处烂了口子,露出灰白破旧的棉絮。
窝棚正中有个八仙供桌,桌上供了个神龛,神龛上装饰的大红绸是这里唯一的亮色,里面没有神像,香炉也是空的,像是被人搬走了。
靥娘目生双瞳,将窝棚内各处一一扫过,只见淡淡妖炁萦绕其中,还有些不太美妙的味道。
“妖炁很淡,看来黄大仙好几天没回来了。”她吸吸鼻子,有点嫌弃,“果然是个黄鼠狼精,好大的味道。”
“难道说他提前知道我们要来找他,所以跑了?”
丹景摸摸神龛上的红绸,入手细腻光滑,是上好的绸缎,与破烂的棉被比起来,显然是用了心。
“不知黄鼠狼一族是供奉什么神?”
“他们也是求神拜佛,信什么就供奉什么。”靥娘扫了一眼,“不过这个神龛黑气沼沼的,肯定不是什么好神就是了。”
窝棚里查找半天一无所获,两人又问了邻居跟河边几个洗衣妇人,确定黄大仙已经搬走了。
“搬走挺好的,这黄大仙不知啥来历,整日臭烘烘的,现在冬天还好些,夏天的时候我们都从他门口绕着走。”
妇人随口抱怨道,又歪头看看两个人,一个天仙样的小娇娘,一个俊俏郎君,穿戴一看就是富贵人家,不由得疑惑。
“你们找黄大仙干啥?不会是求子吧?”
丹景神官红了耳朵,刚想张嘴解释,靥娘抢在他前面点点头:“是听朋友介绍来的。”
妇人一看,干脆把洗了一半的衣服扔回盆里,站起来连连摆手道:“不成不成,求子还是去拜送子娘娘,千佛山的送子观音庙就灵得很,还有鹊华山、佛慧山,都灵的嘞!”
“黄大仙不灵吗?”
“这怎么说呢?也不能说不灵,就是——”妇人啧一声,摇摇头,“嗐,不好说!”
“瞧你这人,说话说一半,把人家小夫妻都说懵了。”另一位洗衣服的矮个妇人大着嗓门,“黄大仙灵不灵我们也不知道,但他整日在屋里捣鼓那些东西挺邪性的,还供了个不知什么的神像,要我说求子还是从正道求,你若不怕远,就跟你夫君俩人去泰山,在泰山奶奶那里拴个娃娃回来,保管灵验!”
“神像?”丹景突然插话,“这位夫人可是见过黄大仙供奉的神像?是何模样?”
“哟,还是个文绉绉的小郎君。”
矮个妇人捂着嘴笑,“我没见过,但街上有人见过,是——是老牛家那小子来着,对吧?”
“没错!”最开始的妇人道,“是夏天时候的事了,当时牛家住在黄大仙斜对过,他家小儿子一直看黄大仙不顺眼,嫌窝棚味儿大熏得慌,结果有天晚上喝醉了,就借着酒劲儿想去闹事,谁知一进窝棚就看到黄大仙正在那祭拜神像,神像没有脸,连供奉的香火都是绿幽幽的,跟鬼火一样,牛家小子当时就吓坏了,连滚带爬跑回家,天不亮就开始发高烧。”
靥娘听得入神,跟着一惊一乍:“后来呢?”
“后来牛家小子烧了好几天,大夫来了也不顶用,街坊们商量着是不是请靥娘子过来给看看,谁知刚说完,牛家小子就好了!”
妇人说到这里突然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大家就说这其中定是有什么邪祟作怪,听着靥娘子要来才吓跑了。”
“嗯嗯,靥娘子厉害啊。”靥娘没绷住,得意到小梨涡都笑出来,“那牛家现在还住这儿吗?”
“搬走了,入秋前就搬走了!估计害怕了吧?”
“这话说的,你就不害怕?”矮个妇人笑着打岔,“我都跟我们当家的商量是不是等过完冬天搬家呢,现在好了,黄大仙自己先搬走了。”
“小娘子啊,你听大姐一句劝,求子这事儿急不得,你们小两口还这般年轻,说不得很快娃娃就来了!”
靥娘受教:“嗯,我知道了,谢谢大姐。”
“小郎君也多加把劲,这种事啊求神不如求己。”
两位妇人端起盆上了石阶,还不忘回头嘻嘻哈哈开玩笑。
“你们男人家勤快些就都有了,也省的这么漂亮的小娘子四处求神拜佛!”
丹景:……
靥娘凑过来安慰:“别在意别在意,两位大姐只是误会了,再说小道长你多勤快啊,每日天不亮就起来练功,这要是将来成了亲,还不得很快就儿孙满堂?”
丹景:……
“说起来为什么勤快就能有娃娃?是勤快干活还是勤快练功啊?”
“咳,我们还是去找黄大仙吧,靥娘可还有其它认识的黄鼠狼?它们族系庞大,也许能打听到什么。”
“这个好说,齐州地界的黄鼠狼都归五峰山望仙峰的黄儒黄老仙管,我带你去找他。”
第65章
五峰山,望仙峰。
深秋时节,连风都好像有了重量,挂一层秋霜在十里红枫的山峰上,天空一碧如洗,山林间满是泥土混着落叶的凛冽清香。
九百九十九年道行的黄家族长黄儒一副道骨仙风模样,笑吟吟站在自己洞府门口,看着突然登门的靥娘跟身后一众看热闹的大妖小妖,暗自捏了把冷汗。
靥娘子上次来望仙峰找人还是差不多十年前,找的是隔壁白家,一言不合就毁了人家洞府,还把白家三郎的妖丹掏了,白家当家的白卫老弟现在提起还唏嘘不已,说他家三郎本是个修行的好苗子,就因为招惹了一个凡人女子,被活活掏走了妖丹,这辈子只能当个命长的普通刺猬。
五峰山女霸王靥娘,当真害妖不浅。
昨晚几个兄弟聚在一起喝酒时还庆幸她终于去了城里,不再祸祸五峰山,哪知酒还没完全醒,这许久未见的祸头子就亲自找上了门。
“不知靥娘子大驾光临,老朽有失远迎,失敬、失敬!”黄儒笑着拱拱手,热情道,“靥娘子此来,可是有啥老朽可以效劳的?”
靥娘也不客气,开门见山:“来找你要个人。”
围观众妖兴奋不已:开始了开始了,之前白家那次也是这句开场白。
黄儒心下一惊,只觉老胳膊老腿有些打颤,强自镇定道:“不知靥娘子是要找谁?可是我黄家人?”
“我不知他姓名,只知他自称黄大仙,确是你黄家人。”
靥娘将窝棚里找到的几根黄鼠狼毛给他看,“之前住在城内山水沟一处窝棚里。”
毛发一入手,黄儒便确定这就是他黄氏一族的,不由抬手擦擦鬓角冷汗,试探道:“老朽斗胆问一句,这人——可是做了什么错事?”
靥娘想了想,点头:“算是吧,累我忙活了一晚上,觉都没睡。”
“这还得了?真真是罪大恶极!靥娘子放心,只要他是我黄家人,只要在齐州范围之内,找到后任您处置!老朽绝不护短!”
黄儒立马表明了态度,叫过几个孙子辈的黄家人吩咐道:“速速去把齐州地界的黄家人都叫来,让靥娘子辨认!”
“是!”
围观众妖:瞧瞧,还得是人家老黄,比老白识时务多了。
黄家几个人领了命令各自散去,黄儒命人去准备上好茶点,一边将人往家里让,看着靥娘身旁还跟了个道士模样的俊俏小郎君,便随口问了句。
“小道长看着面生,是靥娘子的朋友?”
丹景微微颔首,礼貌道:“贫道丹景,黄老,幸会。”
黄儒眯眼:“丹景……听起来有些耳熟。”
靥娘好意提醒:“他是东重明司的神官。”
呼啦一声,本来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妖怪们转眼无影无踪,只留一地踩踏凌乱的落叶跟萧瑟秋风。
靥娘子越来越疯,无端端带了重明司的神官来作甚?那可是妖怪的死对头!
还是抓紧时间回家收拾包袱准备跑路,至于老黄这边,希望他自求多福吧!
黄儒老脸黄了又绿,绿了又白,胡子都揪下来一把,这青天白日还有没有王法,自己好好在家睡着觉,没招谁也没惹谁,怎的就这么一个晴天大霹雳,祸头子带着阎罗找上门?
靥娘见他脸上跟开了染料铺子一样一会儿绿一会儿红,看起来快要撅过去的样子,忍不住出声道:“老黄,你还好吗?”
“老朽无事,呵呵,无事。”黄儒硬着头皮给神官大人行礼,“神官亲自前来,也是为了找人一事?”
丹景端着神官架子,肃然道:“正是,还望黄老配合。”
“配合配合,一定配合!”
黄儒陪着笑脸,拉过旁边小童,急道:“速传消息与各分支管事,不管用什么方法,务必要所有人在正午之前到前院集合,过时不到者,后果自负!”
***
天近正午,黄府庭院挨肩叠背站了上百人,除了那些一看就是修行者的之外,还有抱着书的书生,拿算盘的生意人,肩上搭着汗巾的轿夫,戴斗笠的庄稼汉……
形形色色,各行各业都有。
丹景心中暗暗吃惊,他只知黄白灰胡柳五姓向来人口众多,却不知单一个齐州黄家就能有这么多开了灵智的妖,看来齐州府不止人杰地灵,这泉水蕴养出来的精怪也格外多。
靥娘开了双瞳,站在屋顶俯瞰黄家众人,庭院上空无数妖炁交缠,氤氲出一片云雾迷蒙。
每个妖怪的妖炁的颜色、浓淡、甚至盘旋的纹路都不相同,看似差不多,实则每一个都独一无二,靥娘抽丝剥茧般一一瞧过,并未发现与窝棚中一样的妖炁。
她跳下屋顶,朝丹景摇摇头,又向黄儒问道:“黄家人都在这里了吗?”
“没错,这是我齐州黄家所有子孙。”
“不对,我这双眼睛不会看错,那黄大仙就是黄鼠狼,又在齐州境内,如何会不在这里?”
靥娘找的眼睛疼,有些生气了,说话也不客气起来。
“老黄,你莫不是将他藏起来,找了些不相关的小妖来糊弄我们?”
“这、这是从何说起啊!”黄儒连连摇头,“您带了神官大人前来,老朽岂敢造次?这真的是我黄家所有子孙了!”
他说着又朝丹景行礼道,“神官所寻之人究竟身犯何罪,可否明示?”
“供奉邪神,贩卖邪术,惊扰百姓,贻害乡里。”
丹景缓声道,他目光沉沉盯向黄儒,神官威严散开,庭院中百妖聚起的煊赫妖炁瞬间被压了下去。
“黄老,你当真不知?”
黄儒后退两步,有些支撑不住,这神官威压太盛,他还剩一年就满一千岁,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因个把莫须有的小妖毁了修行。
“神官大人明鉴,老朽实在不知!”
丹景不说话,只默然盯着群妖,天空聚起团团乌云,不停有细小的闪电在云层中闪过,那是听从神官之命而来的雷云,喧豗怒卷,覆盖了整座黄府。
上百名黄家人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丹景缓缓抬手。
“有!还有一个黄家人!”黄儒扔了拐杖双膝跪地,“齐州地界还有个叛逃出宗族的黄家人,神官大人要找的应当是他!”
“叛逃?”
“是,那厮当年杀了自己两个亲兄弟,逃了!”
黄儒冷汗涔涔,“非是老朽故意隐瞒,实在是时间久远,一时没想起来,方才神官您说供奉邪神,我才想起许是那个孽障,他当年便是供奉邪神入了魔,才做出弑兄杀弟之事的!”
他抬头看一眼越压越低的雷云,加快了语速。
“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我不知靥娘子有没有听说,但是君莫笑是知道的,您可以去问他,孽障名叫黄金瞳,当年也算是族里年轻一代天赋最好的,只是后来不知从哪里搬来一座邪神像,就此便开始不正常了。”
“邪神没有脸,神龛要用上好的大红绸缎做装饰,且供奉时不吃香火只食妖火,对供奉之人自身损耗极大,黄金瞳的两个兄弟也是怕他就此下去修为尽毁,就想半夜偷偷把神像扔了,却不想被黄金瞳发现,争执之间被残忍杀害。”
“当时我们发动了很多人去追,最终一无所获,还以为他是逃出了齐州地界,现在想来怕是隐姓埋名易了容貌,山水沟的黄大仙应当就是他!”
靥娘听了半天,悄悄拉丹景衣角,用灵力传音道:“老黄说的应当是真的,那几位洗衣服的大姐不是也说过黄大仙供奉神像的蜡烛燃的是绿火吗?那不是鬼火是妖火,是妖炁化烛后燃烧之火,烧的是妖力。”
“好,本神官姑且信你。”丹景收了雷云,严肃道,“若有隐瞒,你应当能想到后果。”
云雾散开,黄家众人抬头看看湛蓝天空,跌坐在地长出一口气,你看我我看你,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有黄家人上前捡起拐杖,又将黄儒扶起来,这位黄家家主看看满院子惊魂未定的后人,朝着神官躬身作揖。
“神官在上,黄儒及黄家众人皆一心向善,与黄金瞳绝无瓜葛,若有欺瞒,愿受天雷之罚。”
妖与人不同,天生便对强大力量绝对崇拜,丹景神官一招天雷引得黄家众人臣服,当下不敢再有任何隐瞒,凡是经历过当年之事的,都悉数将自己所知道有关黄金瞳之事一一讲来。
那边靥娘收集着信息,又跟着几个提供线索的黄家人去家里取证据,丹景碍于身份,方才又整了那么大威严排场吓唬人,自然是不能再做这些琐碎小事,只好老神在在抄着手坐在上座,继续端神官的架子。
这边黄儒吩咐人重新换了茶点,亲手奉上。
“神官大人,请。”
“黄老太客气了。”丹景心不在焉的,盯着点心盘子出神。
黄儒也不知道他在想啥,小心翼翼道:“黄金瞳那孽障向来狡猾,知道您要寻他,肯定早就跑出齐州范围了。”
“嗯,我会通知其它重明司,全力缉拿。”
丹景盯着点心盘子看了一阵,又朝门口看,靥娘出去时间不短了,怎的还不回来?
“我回来啦!”靥娘抱了个大包袱蹦蹦跳跳回来,里面五花八门装了不少东西,她朝这边走了几步,看清盘里的点心,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呀,老黄这里居然有四时小馆的金丝饼!我连排了几日队都没买到呢!”
神官大人方才还绷着的俊脸此刻万里晴空,柔情蜜意地拈起一块喂到她嘴边:“黄老一端出来我便知你肯定要吃,都给你留着呢。”
“还是小道长最好。”
“可找到什么线索?”
“都是些日常用的东西,看不出什么问题,不过有两本画册子看起来很奇怪,里面还夹了几张从未见过的咒符,你要不要瞧瞧?”
“不急,先喝口水。”
黄儒目瞪口呆瞧着亲亲密密的两个人,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
难道说这靥娘子在齐州城不学好,给这神官当了宠姬?还累她忙活了一晚上,究竟是忙活了些啥?
他痛心疾首地往嘴里塞了好几块金丝饼,捶捶心口顺下去: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哟,齐州众妖之首给神官当宠姬,真真是丢尽妖族的脸!
第66章
靥娘拿来的画册子是在黄金瞳一位儿时玩伴家中找到的,两人童年交好,常常玩在一处,据玩伴讲,黄金瞳自小喜欢看书,尤其爱看妖王的故事,这两本画册子就是某天在他家留宿时落下的,后来被家里人拿去垫了桌腿。
画册子在桌子底下一呆几十年,正中四四方方一个桌腿印,好在册子是完好的,图画字迹都清晰,几张咒符也无人动过,就是纸张有些脆了,偶有几条蠹鱼虫爬过,漾出旧时光的气息。
丹景将书捧在手里,与靥娘一起翻看,故事不长,两本加起来也就一指的厚度,画风质朴文字简单,想来是给小妖怪看的。
两本是一套,上下两册,讲了个上古人妖大战的故事。
上古之时,人族妖界划疆而治,脚下之土称为盘古大地,然人族贪婪成性,妄图以九婴之血开通天路未果,触怒神明,又以邻为壑,引神明降天罚于妖界,使得人族与妖族之间协议尽毁,兵戎相见。
战争持续百年,苍生涂炭,四海困穷,后人皇战死,妖王不知所踪,众妖兽随之遁迹,妖族衰微,人族大兴,自此人族堂而皇之占领妖界之地,盘古大地改为人界,妖族后人残存无几,又千百年来被礼仪教化,神勇早已不复当年万一。
丹景看完陷入沉思,这与师父跟他讲的人妖大战完全是两个故事。
“既是给小妖怪看的画册子,自然是偏向妖界的嘛,呵呵。”
黄儒也跟着看完,打两句哈哈,表决心道,“自然我们黄家人是不信的,妖王老人家陨灭几千年了,人皇也早就死了,再去追究当年是非对错也毫无意义,现在这样不就挺好?你看我这子子孙孙,三教九流啥都有,想修炼就住深山,要享受就去闹市,大家都活的挺带劲的。”
“还是黄老通达。”丹景点头,“重明司虽管的是妖众之事,掌的却是人间律法,只要安分守己,无论人还是妖,全都一视同仁。”
他将画册子收起来,叫过那位黄金瞳的玩伴,问道,“你们既是玩伴,黄金瞳可有什么喜好,或者与其他妖不同的地方?”
那玩伴农夫打扮,见神官问话,紧张地攥紧了衣角,回忆道:“太久了,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他很喜欢妖王的故事,有很多关于妖王的画册跟书之类的,他还说……说……”
“说什么?”
“说妖王未死,只是在等待契机复活。”
农夫说完又赶紧摇头,“我、我当时只当他说笑的,根本没往心里去!”
“妖王未死?”丹景眉头一跳,疑惑道,“是何人所传?”
“当时他们有个什么组织,定期在各地都有集会,黄金瞳常去,有次回来很兴奋地跟我说,他亲眼看到一个黑眚还是黑什么的小妖怪,吃了妖王赐的金丹,当着他们的面变成了大妖。”
丹景跟靥娘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想起了十年前突然出现在五峰山的那只黑眚。
“后来呢?”
“后来——后来他便更加深信不疑,还抱了个神像回来供奉,说是妖王!”
“啥?你说那孽障供的邪神是妖王他老人家?”黄儒气得胡子直抖,举起拐杖就打,“胡说八道!我让你胡说八道!”
农夫被打了也不敢跑,只伸手挡着,哎哟哎哟求饶:“您老人家莫要气坏身体,我也是不信的!所以黄金瞳拉我入伙的时候我当场就拒绝了,为此他还好些天没理我呢!”
“那你为啥十年前不说?”
“我、我本来就不信啊,何况后来又出了那档子事,弑兄杀弟的,怎可能是妖王信众所为?而且大家都说是那是邪神,我若再说其它,岂不是亵渎了妖王大人?”
黄儒被他堵得没话,杵着拐杖生闷气,靥娘怕他气死,劝道:“妖王乃妖族之王,虽已陨灭几千年,却仍是妖族的精神领袖,若当真有□□想要造势,借妖王名头可是要比自己造一个神容易太多了。”
“道理老朽都懂,就是气不过。”黄儒长叹一声,又用拐杖捅捅农夫,“继续说,告诉神官大人,那孽障加入的组织叫啥?快说!”
“叫、叫双神会!”
“双神会——?”
丹景沉吟片刻,看向黄儒。
黄儒心领神会:“老朽马上让人去查。”
“有劳了。”丹景拉着靥娘起身告辞,“查到任何线索,还请黄老速速上报重明司。”
***
离开黄家已是将近傍晚,秋风带来阵阵寒意,丹景将自己鹤氅给靥娘穿上,露出里面单薄的道袍,细腰乍背,挺拔如松。
“画册中所讲之事,靥娘怎么看?”
他温温柔柔看向她,小娘子穿了自己衣服,肥肥大大挂在身上,本来还算高挑的身形也衬得娇小起来,愈发玲珑可爱。
靥娘从未穿过鹤氅,这会儿套上只觉得新鲜,见他问自己,点点头下了结论:“编的,骗小妖怪的。”
“为何?”
“九婴,牛身龙尾、怪蛇之属,能喷水吐火,叫声如婴儿啼哭,因为有九头,故称九婴。”她呼扇着两只大袖子,扑棱蛾子一样蹦跶着,“传说它作乱人间,被弈射杀,但实际上是不知所踪,至于拿它的血开通天路更是无稽之谈。”
神官大人眼中玲珑可爱的靥娘说到这里顿了下,大袖一挥,神情颇有不屑,“区区九婴,凶兽里都挂不上名的小角色,拿他的血去祭神祇通天引?这编故事的看来也是没啥见识。”
丹景:……区区九婴,挂不上名。
也对,亲手斩杀过梼杌的靥娘,看不上九婴也属正常。
靥娘蹦跶够了,跟他并肩走着,因着鹤氅太长怕拖到地上弄脏,还特意卷了股风炁在脚下不停吹着,远远望去衣袂飘飘的。
“小道长,你觉得黄金瞳供奉的邪神是妖王吗?”
“不知,画册子讲的故事与我所听过的大相径庭,而且册中夹的咒符繁复晦涩,黑气隐隐,想来也不是什么正道之物,我回去便修书一封,连咒符一起送往重明署,让符箓司的同僚好好查查。”
“小道长,你说黄金瞳看到的黑眚,会是之前你遇到的那一只吗?”靥娘想起来,“我救下你之后,当晚便去将它杀了,它的身体里有一块妖骨,不知跟什么妖王金丹有没有关系。”
“妖骨?”丹景停下脚步,“靥娘的意思是黑眚体内有妖骨?”
“嗯,当时我把他捏碎了,身体化为齑粉,唯独一块妖骨留了下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
靥娘掰着手指数着。
“后来又见过几次,咱们一起收服的女鬼楚山容楚娘子给了我一块,说是从山林里捡的,黄河杀怪鱼时候捞上来的大鲶鱼尸体里面有一块,还有就是吴明国的小和尚福生,他也被人强行喂了一块。”
她说着将绣囊中几块妖骨拿出来:“楚娘子给的那块妖骨被我化了做荷塘了,本来还想给君莫笑一块的,结果他不要,呐,都给你吧!”
丹景将妖骨放在掌心细细查看,只见三块骨头几乎一样大小,洁白小巧,妖气萦绕。
“玫城村抓获的□□精昨日招供,也说是服了金丹,它只喊着妖王赐福,我当时并未在意,现在想来也是跟那个双神会有关。”
“它还说在自己之前曾有只鱼妖受不住金丹之力死了,在它之前,十年前……”
靥娘眼神一亮:“是大鲶鱼!死了之后尸体被冲到黄河下游的焦家村,带了妖骨妖炁的血肉被鱼儿吞食,才有了怪鱼之祸!”
“如此一切便讲得通了,十年前妖邪四起并非灵潮涌动,而是有人在刻意造妖。”
神官年轻的脸上难得出现了困惑的表情,好像是对整件事情背后扑朔迷离的真相感到迷茫,他思索片刻,做了决定。
“我需得亲自去趟京城,靥娘……”
“你只管放心去,齐州城交给我!”靥娘跟他保证,“不管是齐州百姓还是整个东重明司,我全都会保护得好好的!”
“重明司有除妖师,还有青岚师兄坐镇,他们会保护齐州城安全。”丹景眼神满是担心不舍,“我只担心你,你可要好好等我回来。”
靥娘见他如此模样,突然想到昨日看到柴家三口亲密无间的样子,觉得小道士现在这般看自己倒跟柴家夫妇看儿子有几分相似,于是拉着他胳膊让他弯下腰,无师自通地踮脚在那白皙俊朗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冰冰凉凉,比豆腐还嫩。
她新奇地瞪大了眼,在自己亲过的地方戳一戳,笑出两个小梨涡。
“小白告诉我,亲吻代表了牵挂跟祝福,是跟很亲近的人才能做的事情,我跟你很亲近,我也牵挂你,等从京城回来,你也亲我一下好不好?”
***
深夜,京城。
三尺高的石塔光芒闪过,粗粝的声音巨石般压下,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你是说东重明司已经发现了妖骨的事?”
“没错,东重明司的神官已经在来京路上了。”黑衣人隐在角落,低声道。
“倒是挺聪明,可惜啊,聪明有时也未必是好事。”
粗粝声音又响起,“那个叫靥娘的女子也跟着一起来了?”
“没有,她还在齐州。”
“这二人几次三番坏我好事,十年前已经放过他们一马,今次决不轻饶!”那声音桀桀怪笑,“既然小神官已经不在齐州,想必你也不会再阻拦,我今次倒要看看齐州妖首靥娘子究竟有多大本事!”
说话间,只听窗外磔磔振翅声传来,一只大如灰鹤的怪鸟落在窗边,两爪巨大,长喙如钩,瞪着两只幽冥鬼火般的眼睛,发出阵阵怪叫。
“去吧!”粗粝声音命令道,“去把齐州城搅个天翻地覆,把那个靥娘的眼睛给我带回来!”
怪鸟嘶叫一声,磔磔振翅而去,黑衣人见状叹了口气,隐藏在兜帽下的脸转向一直跪着地上瑟瑟发抖的黄金瞳。
“他要怎么处理?”
“这等蠢货,吃了便是!”
石塔一道妖异光芒射出,原本跪着的黄金瞳突然痛苦倒地,全身妖气尽数朝石塔而去,在妖丹被吸出之前,它拼尽全身气力爬起来,对着石塔重重叩头,已经开始涣散的眼神聚起最后一丝狂热。
“妖王陛下,福寿……万万年……”
第67章
神官大人一走数日,靥娘日子倒是充实,每天早上去东重明司报到,晚上跟君莫笑一起巡夜,闲下来的时间还要给小道士写信,报告齐州城近日概况。
累得跟狗一样,还没有血可以喝。
“小道长怎的还不回来?我很久没有吃他,快撑不下去了。”她没精打采摊在神官位子上干嚎,“离了他我活不了啊啊啊——”
刚抱了厚厚案卷进来的青岚脚下打绊:“咳,这等私房话靥娘子就不要喊这么大声了,以防师弟回来杀我灭口。”
“青岚道长说话真奇怪,好端端的小道长为啥要杀你灭口?”
“……算了,我那小师弟遇见你,也算是一物降一物。”
青岚笑着摇摇头,将案卷最上面一封信给她,“来,这是今日神官大人给靥娘子的亲笔信。”
靥娘将信拆开,洋洋洒洒三大张,蓝纸金字,显示了十二分的庄重与尊敬。
“唔,小道长说你们重明署的天师大人,也就是国师无梦真人,正在闭关,需得再多等几日才能回来。”
“师伯闭关?这倒是稀罕。”青岚随口惊讶一句,盯着她手中信笺羡慕不已。
瓷青纸,泥金字,按现在市价,小师弟这每日例行的一封信就要花去普通人家小半年的开销,神官当真是有钱啊。
他正想着,就见靥娘将那小半年开销随手叠一叠塞进了绣囊,又从书桌上抽了张纸,素手一挥裁下张小纸条,写了平安无事四个大字。
“给,这是今日给小道长的回信,劳烦青岚道长了。”她把纸条递过来。
青岚:……
罢罢罢,有钱又怎样,所谓智者不入爱河,看看那青瓷金泥,再瞧瞧这小破纸条,看看那满满三大张诉不尽的相思,再瞧瞧这惜字如金的四个大字,小师弟都卑微成啥样了?
回了信,又粗略看了看今天下面各县送来的案卷,见没有什么异常情况,靥娘便准备回家睡个回笼觉。
刚一踏出书房门,就看到两个洒扫杂役相顾无言泪千行,她还没来得及问,忽而被一阵辛辣侵入口鼻,呛得连打几个喷嚏,再抬头,也是泪眼朦胧。
“阿嚏!啥东西啊这么呛?”靥娘擦擦眼泪,发现重明司里所有人都在哭,路过的小书吏哽咽着告诉她,今日窈儿掌柜也不知从哪里弄来半筐灯笼样的辣椒,说是要熬什么五内如焚酱。
于是靥娘哭着去了厨房。
厨房里浓烟滚滚,李窈儿站在锅边拿着勺,一边搅着辣椒酱一边哭哭啼啼甩眼泪,乌鸦精凤仪不耐烦地拿了条帕子,左一下右一下给她擦。
“莫要哭了,瞧瞧你这出息!再说那小白脸哪里好?”凤仪动作轻柔,嘴上却是不饶人,“真是鬼迷心窍。”
李窈儿美艳小脸被眼泪鼻涕糊着,只一双大眼睛哭过之后更显波光潋滟,抽噎道:“我乐意!我就乐意喜欢他!”
刚踏进厨房门的靥娘见状停住了脚步,捂住口鼻道:“打扰打扰,阿嚏!二位这是——?”
窈儿被她这一问又勾出了伤心事,勺一扔,转身扑进她怀里放声大哭起来:“靥娘姐姐,我、我情场失意啊!”
“啥?情场?”靥娘被她扑的倒退几步,眼神看向凤仪,见这乌鸦精气哼哼不说话,不由得挠头,“凤仪啊,先把火灭了吧,这五内如焚酱太呛了,再熬下去,怕是半个齐州城的百姓都要跟着你们家掌柜一起哭。”
又一把捧住窈儿嫩生生的脸蛋,好笑道:“跟姐姐说说,怎得就情场失意了?”
灶上熄了火,厨房浓烟散去大半,凤仪用瓦罐炖了甜梨水,窈儿哼哼唧唧喝了一碗,这才止住眼泪,将自己的伤心事娓娓道来。
四时小馆往东的太平街,有户姓云的人家,云家有位小公子,单名一个斐字,生的是颜如宋玉,貌比潘安,若只是相貌好看也就罢了,偏生还胸罗锦绣,气度不凡。
把个李窈儿迷得神魂颠倒,隔三差五便守着街口痴望。
“云小公子年纪轻轻,却是正气浩然,我屡屡在他面前经过,他自岿然不动,实乃真君子也!”
窈儿双手捧心,眼睛亮闪闪。
凤仪嗤笑一声:“高没我高,壮没我壮,跟个大姑娘似的,哪里好了?”
“人家那是年纪小,等长大了自然就高了壮了!”
“十七了还年纪小?娘娘腔就是娘娘腔,不然怎的会日日跑去看男人?”
这一句话算是戳到了窈儿伤心处,她嘴唇颤啊颤的抖了半天,突然仰着脸哇哇大哭起来。
“定是那开茶馆的臭狐狸施了媚术,不然比神官大人还要端方肃正的云小公子怎可能被他迷了去!”
***
本着八卦的心思,当然更重要的是为了解救东重明司以及半个齐州城百姓于水火,靥娘叫上了君莫笑,君莫笑叫上了白泽琰,一人二妖朝胡家茶馆而去。
据窈儿讲,这胡家茶馆的店老板是只公狐狸,幻化成十七八的少年模样,端的是雌雄莫辨,魅惑撩人,云小公子就是被那狐媚子样惑住了,才会荒废课业,日日一大早便往茶馆跑。
“我们此去目的只是喝茶,不要被那茶馆老板迷惑了知不知道?”
靥娘对白泽琰千叮咛万嘱咐,长辈一样语重心长。
君莫笑站在她身旁频频点头:“年轻人啊,要有定力,守本心。”
白泽琰狐疑地盯着对面不知所云的俩妖怪,轻咳一声道:“既然只是去喝茶,为何又要扯到定力本心?”
见无人应声,他果断转身,“不去了,回家温书。”
“哎哎哎白公子请留步!”靥娘跟君莫笑两个加起来一千多岁的妖怪一左一右拉住他,谄媚道,“你得去你得去,你不去谁掏茶钱啊!”
白泽琰:……
他早就该认清自己位置的。
“那你俩说实话,究竟去胡家茶馆作甚?”他忽的一惊,看向靥娘,“该不会是靥娘你也看上那茶馆老板了?”
靥娘也一惊:“也?很多人看上他吗?”
“唔,你最近太忙可能不知道,这胡家茶馆虽说是新开的,可是没几天便打响了名气,生意火爆,一来是茶确实好,二来就是茶馆老板胡泽生了副好样貌,这城里城外方圆百里,大姑娘小媳妇全都排着队来看。”
“胡泽……好熟的名字,总觉得是在哪里听过。”靥娘眨巴着眼睛正想着,几个花枝招展的小娘子喜气洋洋路过,带起香风阵阵,莺声燕语间提及的便是胡家茶馆四个字。
她虚空抓了几把那粉嫩粉嫩的香炁,提鼻闻闻,又往自己身上蹭蹭,一打响指。
“虽想不起来,但一定是位故人!去瞅瞅!”
白泽琰:“……君捕头,靥娘之前也是如此搭讪丹景神官的吗?好老套,好俗,好、好孟浪。”
君莫笑仔细想了想,摇头否定:“那倒不是,她搭讪小道长是因为馋。”
白泽琰:……
馋这个字,当真灵动的很.
胡家茶馆就开在普利街东头,离重明司倒也不远,不早不晚的时间,各个饭馆都还没上客人,茶馆外却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常。
“这乌央乌央的,也不全是小娘子啊。”靥娘垫着脚看了半天,“这不还有好多男的吗?”
她又一惊,“莫非都看上茶馆老板了?”
“现在虽有男风,却也不至于到此程度,这些男子大部分是来看小娘子的。”白泽琰觉得靥娘子今日脑回路着实有些奇怪,忍不住多看她两眼。
“咱们进去吗?”
“进进进!进去找位子!”靥娘推着君莫笑在前面开路,“让一让啊,借过借过!我们正经来喝茶的!”
“客人抱歉,小店暂时客满,您可领号在外面稍……”
玉笛般明朗的少年音响起,倏忽间又喜悦惊呼。
“仙女姐姐?”
“你是——?”靥娘自君莫笑身后探出头,看着面前春光明媚的少年,一张白玉无瑕的脸,红润双唇微微翘起,勾勒出俊俏容貌,最出彩的要数那双盈盈桃花眼,弯起如新月,清澈如晨露,完美融合了少年的明亮与稚气……
“胡、胡四郎?”
“是某!”
见她认出自己,胡四郎激动地上前一步,桃花眼水雾蒙蒙。
“一别数月,仙女姐姐,某找你找的好苦!”
君莫笑跟白泽琰颇为识相地向后退了退,四只眼睛盯着上演千里来相会的两个人,一个想的是这小狐狸精居然如此俊俏,另一个想的是那个很有灵性的馋字。
吴明国的小赤狐胡四郎被靥娘治好了脸上胎记,一跃成为赤狐家族第一美少年,又因为及时发现了福蛛福生的异常,阻止了族长与族人堕入魔道,被奉为全族的英雄。
清醒过来的老赤狐自觉愧对子孙,有心卸任,将族长重担交给他,族人对他礼遇有加,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要上门交好,更别提那说亲的媒人一波又一波,踏平了胡泽家的门槛。
从未受过如此关注的小四郎慌了神,思索再三决定收拾包袱连夜出逃,去找帮助过他的仙女姐姐。
可那日那位凶神恶煞的神官走得太急太快,他只来得及在青鸟巨大的扇翅声中分辨出‘齐州府’三个字,于是不远万里寻来,用积蓄开了茶馆,想着先安定下来再慢慢打听。
简单讲了事情经过,又互相介绍认识,胡四郎自然没有让仙女姐姐跟普通客人一样排队等位的道理,他在茶馆里扫视一圈,目光望向角落一张方桌,略略思索后便迈步过去,朝着桌前之人拱手作揖:“云斐小公子可否行个方便,与某的几位朋友拼个桌。”
桌前唇红齿白的小公子抿着唇没说话,垂着眼帘似在思索,好半天才淡淡嗯了一声。
一旁靥娘听得真切,原来这就是窈儿的心上人云小公子,果然生了副好皮囊,只是——
她盯着小公子身上勃勃生炁暗自纳闷,这明明是个小姑娘,干嘛要把自己裹在厚厚的束胸与锦袍里,装成个男儿模样?
第68章
李窈儿春心萌动,喜欢上了云家最有出息的小公子云斐,可还没等她表明心迹,云家小公子就被城里新来的胡家茶馆老板给迷住了,靥娘受了委托前来一探虚实,却发现茶馆老板是自己在吴明国结识的小狐狸胡四郎,而云家小公子是个彻头彻尾的姑娘。
靥娘顿时好奇心也没了,砸场子的气势也不见了,老大爷一样端着茶慢慢腾腾下了两盘棋,问过福生跟老赤狐等人近况,出茶馆直奔重明司。
“你说云小公子他、他是个女子?”
重明司厨房,李窈儿瞪大一双美目,“靥娘姐姐,你确定吗?”
靥娘指指自己眼睛:“我不会看错,她身上确确实实是女子的炁,是个生命力很旺盛的姑娘。”
窈儿见她如此笃定,眼神黯淡下来,有些受伤,“我、我喜欢上了一个小娘子?”
凤仪拍拍她肩,干活去了。
靥娘想了想,安慰她:“你不是喜欢上一个小娘子,你是喜欢上了小娘子扮成的男子。”
她把窈儿冰凉的手捂在手心暖着,温声问道,“现在呢?还喜欢吗?”
窈儿闭上眼睛,认真回想云小公子一颦一笑,摇头:“好奇怪,一旦知道云小公子其实是云小娘子,竟真的再也没有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了。”
“怪不得那么多小娘子朝她丢帕子她也不理,上门说亲的也都被云夫人赶了出来,原来如此——”窈儿恍然大悟,继而又疑惑道,“靥娘姐姐,你说她为什么要扮做男子啊?”
“这就不知道了,咱们去打听打听?”
靥娘咬着下唇,像是个寻找伙伴认同的小娃娃那样,拉着窈儿的手摇几下,亮晶晶的星眸忽闪着。
“小道长跟我讲过,他说不窥密,不旁狎,不道旧故,不戏色,方为君子也。咱们这样,算不算窥密啊?”
窈儿一愣,摇头:“不算不算,靥娘姐姐这是为我排忧解难,何况我们本也不是君子,我们是女子,也不对,我们就不是人,我们是妖啊!”
“如此我便放心了。”靥娘松口气,从饭筐里掰了半块馒头,自己先啃了一口,然后揽过她肩头朝外走。
“对嘛,本也不是人,何苦守这人族破规矩,姐姐这就带你去打听打听云家的事去。”
***
厨房门口有棵大槐树,深秋时节,叶子寥寥,光秃秃的树枝上几只花喜鹊叽叽喳喳聊得正热闹。
靥娘将半个馒头掰碎了,往里面加了青、赤、黄、白、黑五色的炁,招呼喜鹊们来吃,跟几只鸟头凑在一起嘀咕,末了挥挥手。
“去吧去吧,一切拜托了。”
花喜鹊们吃了她的馒头,一个个拍着胸脯喳喳叫着,翅膀一扇划出五彩微光,四散飞去。
窈儿看着稀罕,捡起地上残留的馒头渣闻闻,奇道:“这是我蒸的馒头,怎的喜鹊吃了这么有劲儿?”
“是馒头没错,不过我往里面加了五谷之炁,所以它们格外喜欢。”靥娘笑眯眯看着鸟儿远去,解释道,“花喜鹊擅打听,委托它们准没错,你且等着,两三个时辰便会有回音。”
等待的时间有些长,窈儿蒸了锅豆沙卷,靥娘吃着好吃,决定给小道长送几个尝尝。
她提笔画了幅画,先画了一只小狐狸在倒茶,对面自己咧着嘴笑得很开心,后又添了君莫笑跟白泽琰上去,大家一起笑得很开心。
然后咬着笔杆想了半天,写了几句话。
小狐来寻,靥娘开心,喝茶下棋,不亦乐乎。
但这样还是不够明白,于是又提笔在远处添了个小道士,高高兴兴在吃豆沙卷,字也加了一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写完画完,靥娘满意地看了两遍,将画叠成个纸鸟,先注入灵炁让鸟儿飞起来,又拿过装豆沙卷的食盒给它挂在脖子上,单手结印说了声去,纸鸟便扇动着翅膀,头重脚轻地往京城方向飞了。
一个时辰后,这只鸟飞进戒备森严的京城重明署议事厅,一溜歪斜扎进正在与众人议事的丹景神官怀里,化作一张普普通通的纸,原本挂在鸟脖子上的食盒也跟着翻了,咕噜噜滚出几个喧腾热乎的豆沙卷。
于是百十号人眼睁睁看着端坐上座的东重明司神官大人先是一愣,接着又了然微笑,笑中带了几丝他们从未见过的羞涩跟甜蜜,但羞涩甜蜜在他拿起那种图文并茂的纸之后便烟消云散,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天才神官面色极为精彩地变化几番,终于站起身说了句稍后再议,匆匆拂袖而去。
很快的,一声清唳响彻云霄,刚刚从齐州带了书信回来的青鸟脚还没落地,就被神官大人塞了封信。
“回齐州。”神官大人命令。
青鸟:???
……
待到日头偏西,几只花喜鹊总算飞回来,落在她肩头争先恐后叽叽喳喳,靥娘听得频频点头,脸也渐渐严肃起来:“嗯嗯,原来如此!唔唔,太过分了!明白明白,人族是这样的!唉,真是可怜的姑娘。”
她忿忿念叨着,朝一旁什么也听不懂的窈儿转述了喜鹊们打听来的云斐的故事。
云家世代经商,积累了不少财富,只是自古士农工商,云氏一族衣食丰足之后便生了入仕之心,奈何后人资质平平,鲜有出类拔萃者,但云家后人从未放弃,他们在等待一个天才,等待一个能带领云家平步登云的领路人。
云斐就是这个人。
在她之前,父亲这一脉已经三代单传,云员外年近四十,娶了十房小妾,生了十六个女儿,仍是膝下无子。
所有人都对云家独子的位置虎视眈眈,送子观音庙里有一半是云家捐的香火钱,云夫人在怀着云斐的时候就已经下定决心,这一胎无论是男是女,只能是云家独子。
云老爷早就给孩子起好了名字,云斐,斐然的斐。
云斐天赋卓越,三岁开蒙,过目成诵,七岁驰马试剑,亦是身手不凡。
人人道他是天纵之才,尊一声云小公子,却从未有人真正走近他。
她生下来就是他,是家中独子,是云氏一族的希望,裹紧的束胸跟厚厚的锦袍是她的枷锁,一生都无法解脱。
父亲终日板着脸检查他的功课,稍有松懈便要罚跪,三伏天烈日下的庭院,冰天雪地里寒凉刺骨的青石板。
母亲永远盯着他不许旁人靠近,他不能跟别人一起去郊游踏青,不能在外面上茅房,炎炎夏日也要穿挺拓厚实的袍子,高高衣领掩住脖颈。
裙裾飞扬的小娘子们送他香囊跟帕子,他接了一次,被母亲用戒尺打的三天无法下床。
所有人都说他是个异类,笑他是不男不女的怪胎,他们在背地里议论他,远远见到他便意味深长地笑。
他不懂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没有朋友,只有严厉的父亲跟总是愁苦叹息的母亲。
他的生活只有功课,要刻苦再刻苦,方能有朝一日登上庙堂,塑云家之辉煌。
初时他会哭闹、哀求,会对父亲示好,对母亲撒娇,可当一切都无济于事之后,认清现实的他收起所有情绪,学会了用面无表情来掩饰自己隐隐的绝望。
毕竟他不是背负家族期望的他,而是本就不该出生的她。
纵使饮食严格控制,云斐还是在十七岁生辰这日来了癸水,母亲不出意外地又抱着她哭了一场,哭自己命苦,哭命运无情,云斐被她哭得心烦,自己草草拿几块细布垫了,寻了个借口出门去。
他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只觉得小腹痛如刀绞,忽的一群女子挤散了他跟随行的嫲嫲,裹挟着他往一家茶馆去。
茶馆离家不远,是新开的,老板是个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少年,笑起来如三月枝头明媚的风。
少年给他斟了一碗茶,上好的正山小种,喝下去暖和又熨帖,缓解了小腹的冰冷不适,就像漫天风雪中透进一缕春光,恰恰好映在他身上。
云斐早就冰封的心突然就有了裂痕,接着便一发不可收拾,层层破碎的冰面下有种子破土发芽,欲欲跃试想要长大。
他又开始庆幸他是她,着了魔一般日日去茶馆,只为看一眼春和景明的少年。
她怀了满腹少女心思,无处可诉,无人可诉.
太阳渐渐西沉,喜鹊也回了窝,靥娘讲完云斐的故事,默然许久,悠悠叹了口气。
“身为女子却被当成男子抚养,不能环佩叮当,不能花容云裳,不能与小姐妹一起玩闹互诉心事,每日拘在虚假的壳子小心翼翼避开所有人,还背负了全族众望,想必是极苦闷的吧?”
她说着说着就生了气,“她那娘亲也是个瞎了心的,居然为了保住正室地位牺牲自己亲生女儿,让云小娘子从出生便失去了一切,这种一眼望到头的人生是要多绝望?”
“就算天资出众,就算天纵奇才,一辈子不能做自己,跟行尸走肉有什么差别?”
靥娘气得一脚踢飞地上小石子,“女子又如何?女子就不能建功立业光耀门楣了吗!”
青岚就是在这会儿寻了来,被迎面飞来的石子吓了一跳,他闪身躲过,讶然看向正横眉怒目的靥娘,小心翼翼道:“呃,靥娘子怎么了?”
李窈儿朝他轻轻摇头,表示没什么事,又敛裾行礼,“镇妖使大人是来找靥娘姐姐的?”
青岚嗯了声:“是有些事情想跟靥娘子商量。”
靥娘正低头踢石子泄愤,闻言抬头:“何事?”
“下午时收到急报,说是下面几个县陆续有人被怪鸟所伤,据伤者跟目击者描述,好像是——罗刹鸟。”
青岚说到这里顿了下,不确定道,“看轨迹,这怪鸟应是自京城方向飞出,一路奔着齐州城来的。”
第69章
深秋时分,夜色分外清朗,青石街道铺了薄薄一层月光,乍看之下,生出几分初雪的味道。
隔墙传来捣衣声,不知谁家女子还在院中借着月色忙碌,臂钏相碰玎玲作响。
靥娘今日穿了件素色小袄,罗裙也是冬天的样式,她双手提着裙裾,抬起脚轻轻踩在月光里,就像仙子落在湖心,水面突然激起涟漪,蓝色的灵力自她脚下亮起,一圈圈向外荡开去。
这是可以包裹整个齐州城的蟾光阵,月色照到的地方,皆为阵内。
她是布阵之人,也是阵眼所在,不管罗刹鸟来袭的消息是真是假,自今日起直到危险解除,她每夜都要守在这里。
更鼓敲过两下,已是二更天的时辰,
远处已经枯黄的草丛里渐渐亮起微弱荧光,那是丹景留在齐州城的巡夜流萤。
流萤渐渐升空,就像夜色里飞出来的精灵,三五个组成一队,提着绿莹莹的灯笼,穿过人家,掠过街巷,巡视着齐州城的每一个角落。
许是今天太冷的缘故,又或者是它们的主人离开太久,巡夜流萤与往日相比少了些精神,靥娘略微思索了下,勾勾手指示意它们过来,又双手结印引了月华在掌心,化作灵气送进流萤身体里。
小小流萤瞬间光华大增,动作也活泼起来,飞舞着在夜色中划出无数光轨,蓝绿相间,璀璨梦幻。
“今夜至关重要,一定要打起精神,有情况随时报告,我会立刻赶过去的。”她嘱咐几句,笑着摆摆手,“好了,散去吧。”
巡夜流萤整齐划一地上下飞了几下,提着灯笼往四面八方而去。
***
今夜确实很冷,靥娘有些后悔把阵眼设在这么个地方了,青石街月色美是美,但后半夜寒风乍起,她傻子一样坐在街道中央,被那穿堂而过的寒意来来回回吹了个透心凉。
青岚道长跟君莫笑都在严阵以待,没人能抽出空给她送床被子,至于其它人——靥娘想了想,算了,万一罗刹鸟真的来了,以窈儿为代表的几个小妖就是送人头的好材料。
“阿嚏——!”她吸吸鼻涕,抬头望向头顶高高悬着的圆月,只见有个鸟影子自月中俯冲而下,转瞬便到了眼前。
她精神一紧,化出长鞭握在手中,却不想那鸟影子竟是丹景传书信的青鸟。
青鸟看着挺累的,呼哧呼哧喘着,翅膀一扇甩了个大包袱给她,又拍在包袱上一封信。
依旧是上好的瓷青纸,四个泥金字苍劲有力:勿忘誓言。
靥娘眨眨眼,又眨眨眼,想不出小道士这四个字啥意思,干脆把信放到一边,打开了包袱。
包袱里是一件蓬松柔软的斗篷,上好的宝蓝色锦缎面,精致的花草图案,最精巧的是肩膀处一只振翅欲飞的五彩重明鸟,金线镶了珍珠点缀其中,栩栩如生,富贵夺目。
“这是给我的?”她抱起斗篷在脸上蹭蹭,见青鸟点头,便美滋滋地披在身上。
轻暖的斗篷挡住了深秋的寒风,靥娘重新盘腿坐下,指尖点上眉心,试探着将脑海里的声音传到千里之外的京城。
“小道长?你睡了吗?”
那边几乎是马上就有了回应,丹景清清冷冷的声音传来,带了点万籁俱寂的低沉,如秋风穿过染霜的竹林,又好像春雨打在芭蕉叶上。
“没有,还在忙,靥娘呢?”
“唔,我在守夜,今晚好冷啊,多亏了你的斗篷。”
“青鸟到了?”
“到了,就在我面前。”靥娘朝青鸟笑笑,又从地上捡起那封信,“你信上写了‘勿忘誓言’,啥意思?”
她说着自己一惊,“难道我又胡乱许诺了?”
丹景:……
某神官很怂,信里气势汹汹,到了本尊面前连句重话也不敢说。
他傍晚时分收到靥娘的信,画了她跟三名男子,还有只狐狸,狐狸应该是当初吴明国衣衫不整的那一只,三名男子却是认不出,靥娘在画上与几人相谈甚欢,还写了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他忐忑不安,很想问一问,但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
“你——今日送来的豆沙卷很好吃。”
“那是窈儿做的,因为好吃,所以想让你也尝尝。”
“信我也看了,小狐狸,是吴明国那只?”
“对呀,就是吴明国的小狐狸,他叫胡四郎,现在普利街东头开了家茶馆,我今日去看了,生意好的很。”
靥娘干脆将事情讲了一遍,“我们在茶馆下了两盘棋就走了,后面还有很多人排队呢,也不能耽误人家生意不是?”
“画上两名男子是君捕头跟白公子?”
“对呀。”
“……那另一个呢?”
“另一个是你啊,你远在京城回不来,我送豆沙包给你吃,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丹景:……
所以自己这叫什么?关心则乱还是拈酸吃醋?
“你还没说勿忘誓言到底什么意思呢?”
丹景:……
是一时冲动误解,提醒靥娘勿忘吃了自己就不许再吃别人的誓言。
“小道长?”靥娘闭上眼睛使劲默念,“小道长?丹景小道长?”
小道长好像睡着了。
她又试着唤了几声,正准备把手指从眉心拿开,那边突然又有了声音。
“靥娘。”
“嗯,我在呢。”
“神官回京后不可擅自外出,所以只能等天师出关,事情解决之后我才能回去。”他漫无目的地说着,东一句西一句。
“斗篷是京城今冬的新样式,知你不喜毛皮,里面胆子是鹅绒的,轻暖隔风。”
靥娘指尖抵着额头,嘴角翘起:“那我今年冬天一直穿着。”
丹景也笑,柔柔说了声好,又扯了些杂事,有的没的闲聊半晌,忽的掠过一句:“靥娘,我很想你。”
就像惊鸿一闪而过的影,看似无痕,却让平静湖面陡然起了波澜。
靥娘只觉得心口有些酸胀,不知名的情绪水草般蔓延疯长,温柔月光下,她好像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相思。
就是相互的思念,小道士思念她,她也很思念小道士。
“小道长,你不睡吗?”
“不睡,陪着靥娘,大家最近都好吗?齐州城可平安?”
“所有人都很好,齐州城也很好,一切有我,你安心忙你的。”
……
天际泛起鱼肚白,巡夜流萤熄了灯笼,钻回草丛里安睡,一夜平安无事。
靥娘结束了跟丹景的聊天,暂时收了蟾光阵,伸个懒腰,打算叫君莫笑一起去阿亮面馆吃碗多加肉的肘汤面。
还要加两个煎蛋,她是真的饿。
阿亮面馆就在胡家茶馆斜对面,两人打茶馆门前过,惊讶地发现里面已经有人在喝茶了,不是旁人,正是女扮男装的云家小公子云斐。
“这才卯时,太阳还没升起来呢,小四郎可真是个勤快人。”靥娘朝茶馆里望望,觉得有趣,“客人只有云斐自己,这也是个勤快人。”
君莫笑兴致勃勃迈步:“走啊,去凑个热闹。”
靥娘一把将他薅回来:“这种时候凑啥热闹?”
“啊?卯时不能凑热闹吗?这是什么讲究?”
“……你这人真是木头。”
君莫笑更加不解了:“我本来就是木头啊。”
靥娘:……不想解释,强行拉去面馆。
才走到面馆门口,就听得周围一阵骚动,滚滚乌云倏忽间笼罩了天空,浓墨一般堆叠,转眼就黑了天地。
黑暗中突然亮起两盏幽冥鬼火,伴随着磔磔振翅声,一时间惊叫四起,靥娘抬手弹出火炁,点燃了整条街的灯,众人这才看清振翅的是只巨鸟,两爪巨大,长喙如钩,方才的两盏鬼火正是它的眼睛。
“罗刹鸟!”
靥娘惊讶不已,罗刹鸟是怨气所化,向来昼伏夜出,所以他们昨晚才会戒备森严苦守一夜,却不曾想这只罗刹鸟竟有遮天蔽日的本事,须臾之间便将已经亮起的天色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救命啊,怪鸟要吃人啦,快跑啊!”四周早起的商贩跟百姓惊慌四逃。
罗刹鸟瞪着炯炯如灯的眼睛,飞行间带起砂石无数,它在四散的人群中来回冲撞,尖如利钩的长喙猛然朝一位卖菜妇人头上啄去。
锵的一声,正在抱头绝望等待死亡降临的妇人忽觉眼前寒芒闪过,预想中被啄食的痛苦并没有到来,她睁开眼,发现一位少年公子持剑挡在自己身前。
少年正是云斐,个头不高,身形清瘦,却是朗朗如松,面对怪鸟也无半分畏惧。
他方才趁怪鸟不备,拔剑帮妇人挡下致命一击,虎口被震裂,鲜血蜿蜒着顺着宝剑流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他回身将妇人推开,以血肉之躯挡在还要再次袭来的怪鸟面前。
“妖孽,休要残害百姓!”
刻意压低的少年声线,细听却又掺杂了少女的悦耳清脆,生来便身不由己的云家小公子岿然不动,瞪大眼睛怒视着想要袭击自己家园的怪物。
罗刹鸟冷不防被挡了一下,待反应过来挡住自己的只是一介凡人,不由得勃然大怒,乍开双翅就要将找死的凡人撕成碎片。
倏忽间一道疾风掠过,闪着莹莹蓝光的长鞭灵蛇般袭来,带着强劲力道将罗刹鸟逼退,又化作一张巨大的网,兜头将它包裹其中。
“靥、靥娘子!?”慌乱的人群中有人惊喜高喊,“是靥娘子!”
“此处危险,所有人进房间!”
靥娘双手结印,巨网骤然收紧,与此同时罗刹鸟全身散发出乌黑的煞炁,墨一样染黑了蓝色的网绳。
齐州百姓最听靥娘子的话,整条普利街瞬间变得空空荡荡,所有人找了就近的房子躲进去,趴在门缝窗户缝朝外看着。
“罗刹鸟,八部鬼众之属,暴戾食人,迅捷可畏,为煞炁所化,凶恶异常。”
靥娘眼神盯着灵网里不断挣扎的罗刹鸟,喊住了要上前帮忙的好友。
“君莫笑,你用草木之灵护住百姓,剩下的事情交给我——跟云斐。”
她侧头朝愣住的云斐粲然微笑:“若还能拿的动剑,便跟我一起上前,让大家看看女子是如何战斗,如何守一方平安!”
第70章
辰时,早该亮起的天光丝毫不见,齐州城依然笼罩在黑暗中,靥娘无数次想要破开层层覆盖的乌云,却被罗刹鸟吐出更多煞炁遮盖。
她隐隐觉得事情不简单,若只是普通亡魂所化的罗刹鸟,怎会有这种遮天蔽日的本事?除非那亡魂本生前就不是善类,或妖或魔,或极恶之人,才能生出此等至阴至邪之物。
君莫笑双手结印,吟唱起古老的咒语,双脚渐渐生出根须,牢牢扎入地下。
城中每一间屋舍开始爬上藤蔓,那是他的草木之灵,这些繁茂的植物就像巨大的盾,形成一道又一道屏障,挡住了罗刹鸟不时溢出的煞炁。
青岚祭出千华铃,一人镇于金光阵正中,铃声急促作响,无数金光自铃中飞出,织成密密匝匝的网,试图包裹住整座齐州城。
云斐跟东重明司留守齐州的十几名捉妖师一起,不断斩杀着煞炁化成的黑色恶鸟。
无数团黑色雾气从罗刹鸟身上滚落,浓重粘稠,像是夜色里流动的血。
这是黄泉之下充满恶意的怨煞,所过之处草木俱枯,生灵尽毁。
怨煞落地,陡然间生出煞鸟,这些煞鸟姿态诡异地扭动几下脖颈,接着便挥动翅膀飞起来,不断朝爬满藤蔓的房屋撞去,它们尖锐地嘶叫着,周身的浓稠黑雾在嘶叫声中翻涌。
云斐跟胡泽负责普利街一带,迎击层出不穷的煞鸟,云斐手中的剑早就断了,两人从满街凌乱倾倒的摊子里寻来了菜刀、斩骨刀、甚至挑菜的扁担,但这些在煞鸟面前全都不堪一击。
“云小娘子!”胡四郎眼看自己刚找到的鱼叉又断成几节,心中着急,一时脱口而出云斐的真实身份,“怎么办?没有武器了!”
云斐诧异地望他一眼,随手从地上捡起根散落的竹竿,舞出呼呼风声。
“就算是用手也要挡住!”
“那某就陪你一起!”胡四郎热血澎湃,手腕一翻,掌心便多了条尾巴,毛茸茸的一小团,很短,是可爱的浅红色,那是他刚刚修炼出的第二条尾巴,还没有来得及长大。
他忍住断尾的痛,将尾巴捧在手里,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问英姿飒爽的少女,“你最擅什么武器?”
少女将手中竹竿舞出虚影,三十六式枪法凛冽如风,她再一次击退了试图撞击阿亮面馆大门的煞鸟,回眸道:“我最擅长/枪。”
话音刚落,只见胡四郎手中狐尾光芒一闪,须臾之间便化作一杆一丈有余的长/枪,枪杆状盈,枪头尖而锋利,锋芒逼人,削铁无声,枪头与枪杆交界处一蓬红色狐毛枪缨灿若朝霞。
他将长/枪握在手中,伸直胳膊朝云斐递过去,笑容若三月桃花:“云斐,给!”
狐尾化作的长/枪瞬间有了生命,如一条红色蛟龙在黑暗中穿梭游走,点点寒芒炸开,直奔煞鸟而去!
半空中不断放出煞炁的罗刹鸟感到了压力,它愤怒尖啸着,猛然挣脱了束缚自己的灵网,双翅大开大合间,更多煞鸟生出,箭一般朝靥娘眼睛啄去。
灵网零落四散,顷刻间又凝成长鞭飞到靥娘手中,长鞭迅捷如电,带起的罡风猛地朝已经冲到近前的煞鸟卷去。
上百只煞鸟来不及挣扎,眨眼间就被卷进风暴里撕碎,就在这不过几息的功夫,罗刹鸟终于找到时机,直奔正在不断吟唱咒语的君莫笑。
它迫不及待要先杀死这絮絮叨叨念个不停的桃树妖,让那恼人又坚韧的藤蔓退去,只要护住房屋的藤蔓不在了,重明司十几个人根本守不住齐州城,到时他们自乱阵脚,分散了靥娘注意力,取她眼睛自然不在话下。
见罗刹鸟奔着自己来,君莫笑抽空从咒语的间隙骂了句脏话,但他双脚扎根地下无法移动,就是想躲也避无可避。
离他最近的青岚见状,袖笼中飞出百张咒符,符纸升空金光熠熠,在空中组成一堵巨大的阵墙,试图挡住来者不善的罗刹鸟,可这只罗刹鸟并非普通冤魂所化,单凭阵墙根本不可能挡住。
所以罗刹鸟只是停了一瞬,便破墙而过,眨眼就到了君莫笑面前,瞪着幽冥鬼火般的眼睛,长长的怪叫一声。
君莫笑干脆闭上眼,开始更大声地吟唱咒语。
靥娘你睡着了吗?还不快来救救小爷!
下一瞬,强劲的灵力掀起飓风,差点把他连根拔起,君莫笑睁开眼,看到了靥娘的侧脸。
“好好唱你的咒,看我捏死这撮鸟!”
罗刹鸟勃然大怒,张开翅膀,浓墨般的黑色煞气翻涌席卷,裹住了靥娘单薄的身体。
远在京城的丹景忽觉一阵冷意袭来,立刻便想到可能是靥娘身上护身符传来的感应,他正要打开结界回齐州,冷不丁被人攥住了手腕。
“天师大人?”
“丹景何事匆匆?”刚刚出关的无梦真人慈祥道,“方才小童说你有要事找我,细细讲来,再走不迟。”.
齐州城内,漫天卷地的黑雾中夹杂着来自地狱的群鬼哭嚎,整座城伸手不见五指,狗吠声四起,底下弥漫出冰冷的潮气,伴随着窸窸窣窣的诡异响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那九幽之下钻出来。
人们忘记了呼喊,瑟瑟发抖着抱成一团,在烛火也照不透的黑暗中寂静无声。
黑暗中先是一道细小的闪电亮起,接着便是三道五道,无数微芒在黑雾中游走,终于汇成一束。
在闪电汇聚的那一刻,一道惊雷炸响,就像策马而来的开路先锋,霎时间狂风呼啸,将潮湿冰冷的黑雾撕裂吹散,紧跟着便是无数道惊雷炸起,巨大的闪电穿破黑暗,覆盖了齐州城的天空,雪亮的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空中一抹亮眼的蓝,靥娘窈窕的身影亭亭,宝蓝色斗篷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她散开的长发飞扬,眼眸灿若星辰,面容绝美又冷冽。
几轮雷电滚过,地面潮气尽散,嗅着活人气息而来的鬼祟忙不迭缩了回去,有些逃跑不及的被雷电击中,顷刻间化为灰烬。
长鞭再次出击,这次攻击的是罗刹鸟的灵魄,靥娘用鞭梢刺入罗刹鸟心脏,手腕一翻,将一团漆黑的影子从它体内拽了出来。
灵魄从躯壳中生生剥离的痛苦甚过千刀万剐,就像被人用生了锈又布满荆棘尖刺的钝刀捅进身体,又缓慢拔出去。
每一下都是细密的钝痛,带着荆棘撕拉出的血肉,让人生不如死。
罗刹鸟惨叫着,躯壳轰然倒地,灵魄被靥娘的灵力牢牢钳制,像逃不开的牢笼。
它本是叱咤一方的大妖,死后被埋在了极阴之地,千百年一缕怨魂苟延残喘,不得安息。
他在最阴冷的雾沼中挣扎,仇怨与痛苦是它的养分,纵使这永生是永不见天日的晦暗,它也不悔。
因为妖王陛下马上就要回来了。
妖王陛下要它取一个女子的眼睛,它来了,大概再也回不去了。
这女子太过强大,强大到让它想起千年前的宿敌,也是如这般受愚民信赖,如这般出手狠绝,如这般轻而易举引来天雷,刮起的罡风能掀翻一座城。
罗刹鸟忽的打了个寒战,下意识摇头:那个人已经死了,是妖王亲手杀死的,而且两人虽招数相近,灵力却千差万别,一个是炙热的红,一个是平静的蓝。
淡蓝色的灵力如同锁链一样缠绕着它,又像一个巨大的罩子,明明是冰冷的蓝色,却不知为什么触碰上去是温暖的。
像春日里吹面不寒的风,暖融融带着生机的味道。
灵魄里的黑气不断被蓝光吞噬,越缩越小,灵力形成的锁链始终紧紧束缚着灵魄,直到变成一颗丹丸大小。
仿佛永无尽头的雷电终于停了下来,人们从响彻天地的雷声中回过神,揉着嗡嗡鸣响的耳朵,透过藤蔓的缝隙朝外看,只见靥娘子掌心托起一枚漆黑的丹丸,另一只手高高扬起,啪的拍了下去。
厚重的乌云散开,阳光重又照耀着齐州城,那些湿冷的黑雾被太阳一照,很快便消散不见。
重明司的捉妖师们收了法术,呆呆看着明媚的天空,仿佛还没有方才天震地荡的战斗中缓过来。
青岚召回了千华铃,金光阵的光芒渐渐与暖阳融为一色。
云斐长/枪杵地,微微喘着,忽而转头与一直望着她的胡四郎相视一笑,大而明亮的双眸盛满少女的甜美。
靥娘被欢呼的人群包围着,梨涡深深的脸上露出一抹苍白,她半靠在君莫笑身上,将他衣袖攥出了褶皱。
“糟了糟了糟了,我好像来癸水了。”
话音未落,双眼一闭晕了过去。
***
靥娘家厅堂,挤挤挨挨坐了十几个妖,君莫笑急得来回踱着步子,好不同意等到李窈儿从卧房出来,赶忙一个箭步冲过去,劈头问道:“靥娘醒了吗?”
窈儿摇摇头,往日总是舒展的眉头紧紧皱起:“靥娘姐姐现在状态很差,应当是刚召完天雷又恰巧来了癸水的缘故,她需要血。”
“血?”君莫笑撸起袖子,“我有的是血!”
“不、不是咱们妖的血,是——”
“对对对,她是要喝人血!”
君莫笑狠狠拍两下脑袋,转身朝外走,“这家伙每月这个时候总要喝一点人血,我现在就去抓个人来!”
“别去!”窈儿拉住他,欲言又止,咬着唇迟疑半晌,跺脚道,“靥娘姐姐没有告诉你吗?她现在谁的血也喝不成了,因为她跟丹景神官起了誓!”
“起誓?”
“就是说除了他,谁的血也不喝。”
她大概讲了下之前靥娘说的,急道,“我不知道其间究竟有什么误会,但与神官发誓是要应誓的,靥娘姐姐她吃不到丹景神官,也吃不到其它人,这样下去她会越来越虚弱的!”
“那怎么办?我找人放血喂给她喝行不行?”君莫笑指挥着一屋子大小妖怪,“都别干站着,出去找人放血,只要死不了就给我往死里放!”
众妖答应一声便吵吵嚷嚷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忽然停住了,后面的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垫着脚朝前看去,只见东重明司的神官大人一身白衣立于门前,神色难明。
“都散去吧。”丹景迈步向里,音色冰冷无澜,“我的血喂给她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