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青鸟落地,气势不凡,几人一时看得呆了,半晌靥娘才迷茫地眨眨眼:“嘿,你怎么来了?”
神官大人听着这话别扭,轻飘飘扫视一圈,落在衣衫不整满面潮红的小公狐狸身上。
胡泽只觉得这位穿官服的男子气势摄人,不由拢起衣领,怯怯道:“阁下是谁?”
这副狐媚样子看在丹景眼里只觉是挑衅,当下沉沉开口。
“吾乃重明司神官。”
他刻意没有收敛通身气势,神官之威陡然压下,小狐狸吓得差点又现出原形,刚拢好的衣服重新滑下肩头,楚楚可怜的紧。
福生低头念经,暗道这神官年纪轻轻修为便如此高深,重明司果然名不虚传。
靥娘打圆场:“大家都是好妖,小道长你别吓唬他们。”
丹景收回眼神,垂眸只盯着她,目光中有三分谴责,更带出十二分关心。
说好在家等文书,怎的能连夜就跑,骗他暂且不论,这两个少年又是怎么回事?
说好的他是她最亲近之人呢?
“我来接你。”
靥娘被小道士欲说还休的哀怨眼神看的内疚不已,不知不觉间就乖乖跟他上了青鸟,连被他揽在怀里都没察觉。
“福生大师,小四郎,我走了啊,咱们山高水长,有缘再会!”
福生双手合十,默念佛号,胡四郎壮壮胆子追上来,露着半拉风情万种的雪白膀子,汪着一双桃花狐狸眼:“某还不知小娘子姓名。”
“我叫靥娘,家住齐州府——”
话音未落,青鸟已然振翅,引颈鸣啼,直冲云端。
靥娘本就是侧坐在青鸟背上,被这股猛冲的劲儿一带,一下跌进丹景怀里,发簪擦过他下巴,呼吸间满是松香暖意。
“别动!”他没好气开口,将人紧紧抱住,“当心掉下去。”
“开玩笑,我怎可能掉下去?”
靥娘一听便不服,挣开他要站起来。
“给你表演个金鸡独立!”
此时天光熹微,朝暾初露,翻滚的云海慢慢染上了粉色,如梦如幻。
她一身素衣也被朝霞映照,脸颊扬起桃花般的一个笑。
丹景胸中那点不满与怒火被这一笑浇个彻底,小心翼翼又卑微地松开手臂,只轻轻圈住她。
“你莫要乱动,青鸟不喜别人在它背上金鸡独立——大鹏展翅也不行。”
靥娘不信:“青鸟,是真的吗?”
青鸟无语,配合点头。
“唔,那好吧,可我不会掉下去,你莫要勒这么紧。”
靥娘也是累了,没力气再想什么其它姿势,见小道士松了力道,也就顺势靠着他休息。
“靥娘。”
“嗯?”
“你——可是喜欢小郎?”
“小狼?千佛山灰家又添狼崽子了?”
她随口问了句,呼吸清浅,长而浓密的睫毛微颤,就像振翅欲飞的蝴蝶,丹景将她与发簪纠缠在一起的乱发理顺,又是一阵沉默。
“靥娘。”
“嗯?”
“你九年前说过要吃我,可还作数?”
靥娘抬头,如星双眸倒映出一张清俊认真的脸,她想了想,不太确定。
“神官……也能吃吗?”
“能。”他给了肯定的答案。
“真的?”
“自然是真的。”
“太好了,那我是肯定要吃的!”靥娘高兴坏了,想起小道士的味道,馋到想流口水,恨不得现在就放出月光蝶咬他两口。
可刚刚自己为了给福生拔除妖骨,已经把存了许久的月光蝶全放出来了,离下次月圆之夜还有好几天,只能等。
“改天吧。”
她幽幽叹气,暗自抖抖自己已经空空如也的月华,当真是一滴也不剩。
“今日实在乏了,那小和尚跟小狐狸累死我了……”
眼见怀里的小娘子妖妖娆娆伸个懒腰,小嘴里说出的全是虎狼之词,年轻的神官气到呼吸都不畅,咬着牙一字一句。
“那就等你休息够了,我也不急。”
靥娘点头,觉得神官与凡人不同,这事还需得讲究些。
“我选个黄道吉日?”
“都依你,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青鸟钻进一朵云,周围光线变得朦胧,氤氲的霞雾中他低头靠近,温热气息洒在眉心,像最轻柔的羽毛扫过,若有似无的痒。
“靥娘吃了我,就再也不许吃别人了。”
***
从吴明国采回来的两大罐蜂蜜,靥娘自己留了一罐,另一罐给了李窈儿,除去用来做蜜炙莲子的量,剩下的算作报酬。
皱巴巴的苦心莲用中火炖上个把时辰,一颗颗变得饱满可爱,在糖粉与姜霜上滚几遭,投入掺了鸾蜂蜜的泉水里,用微火慢慢熬。
熬至第七日,泉水熬干,鸾蜂蜜与糖跟姜霜一起包裹着莲子,化成晶莹剔透的糖衣,苦心莲的苦味也被完全化去,入口清甜。
“望月,你莫着急,蜜炙莲子马上就好了。”靥娘守着最后一点炉火,掐指算着时间。
小黑猫看一眼小陶锅,又看一眼炉火,吞吞口水,乖巧地蹲在她脚边等。
李窈儿端来个荷叶盘,小心将莲子夹出来,又放到冰上镇着,酷暑炎炎,裹了糖衣的莲子在冰凉的瓷盘上渐渐冷却,变得又甜又脆,琥珀石一样叮当作响。
靥娘用竹箸夹起一颗,递到黑猫面前,大眼睛弯着,笑出一对好看的小梨涡。
“来,望月张大嘴,啊——”
望月歪头看看她,又看看跟自己眼睛一样颜色的莲子,张大了嘴:“喵呜!”
谢谢老大!
莲子真甜,从舌尖一直甜到心里。
它蓦的想起三岁那年,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的老祖宗突然找到爹娘,说要用它的命格去换一个天生早夭的凡人命格,那人是老祖宗的恩人后代,祖宗报恩,后辈义不容辞,所以阿爹含泪砍下它八条尾巴,将它的气运跟那个男童做了交换。
它一夕之间从九尾灵猫变成普通黑猫,昏迷了九天九夜,堪堪醒过来,就听到阿娘在哭:“望月才这么小,九尾猫没了尾巴,这辈子怕是再也变不成人了。”
阿爹眼圈也是红的,但到底比娘亲坚强些,笑着摸他毛绒绒的脑袋,轻声道:“咱们望月是个有福气的,别看现在现在遭了罪,将来必定是个大人物,古人云,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当时那些大道理它还不懂,小小的它只记住了一句话,阿爹说,望月是个有福气的。
莲子一颗一颗吃下去,化作金灿灿的福炁在小黑猫全身游走,把那些黑色丝状的厄运霉运通通赶了出去。
靥娘一边喂着望月,一边抓着在空中乱飞的霉运,最终团成个黑色毛团往炉膛里一丢,化作黑烟消弭散尽。
“好了,霉运走开,好运到来,从今往后啊,我们望月就是最有福气的小黑猫!让我们一起喊,喵呜!”
“喵呜——!”.
望月吃了蜜炙莲子,周身漾出淡淡福炁,靥娘总算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嘱咐它几句最近不要到处乱跑,以防这还未被完全吸收的福炁被妖魔鬼怪抢了去,然后换了件衣服,直奔重明司。
她可一直惦记着要干件大事。
前几日中元节,月华如水,清辉满庭,她忙碌整晚,化出一群最漂亮的月光蝶,除了暗蓝色斑纹,还拖了长长凤尾,飞起来流光溢彩,只等着拿小道士开荤。
黄道吉日,就是今日!
翡翠令牌在重明司畅通无阻,靥娘子在一众瞧热闹的视线中,昂首挺胸踏进内院。
她来啦,她来喝神官的血啦!
神官大人正在书房批阅公文,一身锦袍如雪似玉,眉如墨,眸似漆,清俊不染凡尘。
靥娘向来觉得他这副皮囊是极好看的,站在书房门口呆呆欣赏了会儿,心念一动,放出两只月光蝶。
蝴蝶蹁跹,拖着蓝色流光朝书房飞去,将将要碰到他身体的时候,忽的被一道金光弹飞,炸成两朵烟花般的雾。
丹景抬头,只来得及看见淡淡蓝色雾痕,他望向门外落荒而逃的窈窕背影,笑得格外宠溺。
傻乎乎的靥娘,来了又跑了,不知在玩什么新把戏。
靥娘在重明司没头苍蝇一样转了半圈,找到了正要去吃点心的青岚,寻了个左右无人的机会截住他,拖到墙角低声逼问:“我问你,小道长身上那层罩子一样的金光是什么东西?”
“金光?”青岚被她搞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哦哦,你说金钟罩啊。”
“金钟罩?”
“是啊,我也有,就是不如师弟的厉害。”青岚给她看自己的。
“你看你看,有了这个,寻常小妖小鬼都近不得身。”
“原~来~如~此~”
靥娘一咏三叹,摸摸下巴抛出第二个问题。
“怎么破掉?”
“这东西破不掉,该没的时候自然就没了。”
“该没的时候?”
“嗐,就是那个啊,那个。”
青岚结结巴巴解释几句,不知想起什么,突然变得哀伤起来,转身抠着墙皮,未开口便哽住了喉。
“呵呵,金钟罩嘛,只有童子身才能练,不是童子了自然也就没了,呵呵,我三十多了还有呢,呜呜呜呜。”
靥娘傻了,愣怔片刻,跟青岚一起抠墙皮。
她真的就只是想喝小道士一口血而已,怎么这么难啊呜呜呜呜。
第52章
七月过后,天气一日凉似一日,绵绵细雨下了半个月也不见停,靥娘终于受不了了,一早醒来取了几色彩纸,准备剪个扫晴娘。
先将白纸裁出个妇人模样,再用红绿色的彩纸做衣裳,趴在窗台睡觉的小黑猫看见了,一溜烟跑去长廊下,从扫院子的大笤帚上拔了根笤帚苗回来。
“喵呜。”
老大,给你扫晴娘的扫帚。
“望月真乖。”
靥娘挠挠它最近新长出的二下巴,拿起笤帚苗用棉线绕了几圈,做成个小扫帚贴在扫晴娘手上,又用红纸仔细剪了几朵小巧的莲花做头饰。
完毕,用竿子挑着扫晴娘挂在屋檐下,跟小黑猫一起双手拜拜,念念有词。
“扫晴娘娘站屋顶,手拿笤帚扫乌云,满天乌云全不见,雨过天晴太阳红。”
扫晴娘被她附了灵,随着歌谣念唱渐渐化出个人形,是个四十上下的美丽妇人,头戴大红花,身穿红绿衣,看上去喜庆又干练。
她一跃升到空中,大扫帚横空一挥,半边乌云就被她哗啦啦扫了去,再多挥几下,晦暗的天空开始变得亮堂起来,扫晴娘左一下右一下,扫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齐州城雨过天晴,久违的阳光金灿灿洒下来,从城南到城北,挂起一道彩虹。
“天晴了天晴了。”靥娘喜滋滋地看了会儿彩虹,扬声道,“小雪,快把前几日姚夫人送我那件新衣服找出来,我要出门!”
***
从吴明国回来,靥娘就拿到了盖着重明司大印的聘任文书,正式成为东重明司镇妖特使,只听神官大人一人调遣。
只是拿到文书后雨就下个没完,她又在吴明国元气大伤,干脆告了假,说何时雨停何时上工,丹景对此没有意见,只要她不乱跑,想歇多久歇多久。
雨工一歇就是半个月,倒是她先坐不住了,自己剪了扫晴娘扫雨,换上新衣服来履职。
靥娘一路踩着水坑,东家大姐西家二哥的招呼着,不紧不慢往重明司去,赶巧在门口碰见白知府的轿子刚离开。
她好奇地张望几眼,递上自己的聘任文书,乖巧坐在前厅等。
很快丹景就赶来见自己这位“镇妖特使”同僚,小娘子换了新衣服,群青色对襟衫配朱樱色齐胸长裙,领口是金丝绣的团花纹样,脖子上戴了他送的珍珠璎珞。
看来这些日子歇得好睡得足,白皙小脸红润有光,两只大眼睛比浸润了露水的葡萄还透亮。
他只觉得怎样都看不够,立在门口温温柔柔地笑。
“怎的不直接去内院找我?”
“我今日不是往常的靥娘,是新上任的镇妖特使,要守规矩。”
靥娘见他来了,又迫不及待站起来给他显摆自己新衣服。
“小道长,你看我今日好看吗?这是姚记绸缎庄的姚夫人送的,说是当下最时兴的样式。”
神官大人点头点的真心实意:“好看。”
“那我们去办案子吧,最近齐州城可有什么妖鬼作祟?咱们去抓谁?需要我去揍谁?”
“齐州城最近太平得很,也不需要你去揍谁。”
丹景被她一连串发问逗笑了。
“若靥娘今日空闲,随我去趟正气书院如何?”
“正气书院?”
“就是九年前咱们去过的,还记得吗?”
靥娘想了想,点头:“有个姓卢的夫子入了魔,白公子还在那里读过书。”
见她想起来了,丹景眼神愈发温柔。
“没错,方才白知府来便是为了这件事,正气书院如今修缮已经完成大半,入秋便可开始重新招生,之前卢夫子那件事虽然已经过去九年,但或多或少还有些影响,所以想请重明司去做场法事,安抚人心。”
“做法事?”靥娘挠头,“我不会啊。”
“法事我来做,靥娘只在一旁看着就好。”
神官大人兴致勃勃,拉着她就走。
“正气书院不远,咱们走着去,结束后可抵一片金叶子。”.
穿过石板路,再踏过小石桥,两人很快来到正气书院门口,靥娘突然想起之前逼着丹景翻墙进去帮她开门的事,不由得笑出声。
“果然今时不同往日,小道长成了神官大人,处处都有人迎接,再也不必翻墙了。”
“傻靥娘,小道士还是神官都一样,有些事情是不会变的。”
丹景说着微微弓下腰,像九年前一样做了个请的姿势,眉眼弯弯望着她。
“靥娘子,请。”
神官亲自来做法事,书院自然不敢怠慢,散尽家财的单员外如今是书院监院,早早领了人在书院门口等候,见丹景跟靥娘来了,赶忙迎上来。
“神官大人,靥娘子,恭候多时了!”
丹景颔首:“单监院。”
与往日的富贵宝气不同,如今的单员外书生打扮,人也瘦了些,看上去倒颇像个学问人,靥娘瞧着有趣,逗他:“单员外做了监院,整个人都文气起来了,肚子也小了,气质都好了不少。”
单员外笑着拱手:“靥娘子见笑,见笑!”
“明珠娘子还好吗?身体可养好了?”
“已经无碍了,人也乖巧许多,除了陪我们夫妻之外便是每日练习绘画,说是要把自己去过的奇幻境画出来。”
“咳,奇幻境啊,没想到明珠娘子还记得,呵呵。”
靥娘知道单明珠说的奇幻境就是自己的乾坤绣囊,顿时不好意思起来,倒是丹景来了兴趣,浅笑道:“贫道也好奇那奇幻境,不知单娘子画好后能否有幸一观。”
单员外赶忙作揖:“神官大人说笑了,小女若是画好,我第一时间给您送去!”
“有劳单监院了。”他噙着笑朝靥娘眨眨眼,清俊的脸上带了几分孩子气,凑过来小声道,“真好,很快就能看到靥娘的乾坤绣囊了。”
靥娘斜眼瞪他,只觉这人自从吴明国回来后,脸皮是越来越厚,对自己半点分寸也没有,一下拉着手,一下又靠这么近,这样下去自己坏了名声倒无所谓,他可怎么娶媳妇啊?
娶不到媳妇就破不了童子身,破不了童子身自己就要去喝西北风了。
“对了,前几日重明司来人让我签了张回执,是关于小女被附身一事的,我看上面说那对恶棍夫妇已被送去福运赌坊了——”
单员外欲言又止,想多问几句,又怕惹得神官不高兴。
丹景逗完靥娘,心情颇好地点点头,接过单员外的话说下去。
“董又发夫妇被送去赌坊是因为他们确实欠了赌坊不少钱,应当偿还,而且这二人魂魄已被靥娘用金针定魂之术封印在一个躯壳,挣脱不得。”
何止挣脱不得,靥娘还给那躯壳下了禁制,董氏夫妇二人分开控制身体左右两边,甚至五官都是严格分开的。
两人不光各自管着左右腿跟胳膊,还要各掌管一只眼睛,一个鼻孔,一只耳朵,嘴巴也一人分了一半,看起来要多诡异有多诡异,还必须在福运赌坊做门迎。
想起赌坊老板被靥娘逼着接收董又发,那哭丧着脸的倒霉样子,丹景笑着摇摇头。
“单监院放心,那一人一鬼,此生都不能再作恶了。”.
做法事的一应物品早已备下,余下的便是要按照法阵的需要做些布置,丹景今日要摆的是纳福迎祥的七星阵,没什么降妖除魔的威力,准备起来却颇为繁琐,讲究也多,靥娘对此兴趣缺缺,帮了会儿忙便提出要四处走走。
上次来正气书院还是九年前,当时也只顾着除魔,没有仔细看过四周景色,如今经过一番修缮再看,只觉得景色宜人,环境清幽,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她沿着小路走,踩着鹅卵石摇摇摆摆,盘算着回家是不是也弄这么一处,光着脚丫踩上去一定很舒服。
行至一处树丛,只听得树丛那边有人说话,听声音是一男一女,男子的声音好似还有几分耳熟。
“范氏,你怎的又在偷懒?从昨日到现在你歇了多少次了?我们可是花了钱的!”
女子听起来有些弱,小声道:“小管事莫嚷,奴家不是故意的,只是刚生产完身子实在是虚,但是这几日该干的活计并没少干,也没耽误修缮进程啊!”
“你说没耽误便没耽误了?你是管事还是我是管事?”男子声音陡然高了起来,“你说自己干活了,我就只看到你一直坐着歇着!”
“我没有!”女子急急申辩,“是工头大哥看我太累照顾我,才让我歇会儿的!”
“少跟我扯这些,今天的工钱没有你的!”
“你——!”
树丛后传来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接着就听得那个男子慌道:“喂,别装死啊我告诉你,范氏?范氏?你、你可别讹人!”
靥娘听不下去了,直接从树丛中穿过去,就见一名身形瘦弱的女子晕倒在地,大约七八步远的距离有个行色慌张的男子背影匆匆离去,她朝那背影看了一眼,诧异道:“来喜?”
方才树丛后咄咄逼人的男声正是来喜,听到有人喊自己名字,来喜不情愿地回过头,看清来人后先是一惊,接着便换上笑模样,躬身行礼道:“靥娘子!”
靥娘抬手从树丛抓了把草木生炁,缓缓送进晕倒的女子体内,见她悠悠转醒,便将人抱起来靠在树荫下,从绣囊里摸出个桃子。
“吃下去。”
又转头朝停在原地踟躇的来喜怒道:“这便是你们书院做的事吗?让一个虚弱至此的女子做工?”
来喜见她发怒,先是瑟缩了下,又硬着头皮上前两步:“靥娘子,您听小的解释。”
“娘子莫要发火,这也怪不得小管事。”女子骨瘦如柴的手握住她的,虚弱道,“是我顶了我家夫君的差,做的不够好。”
“顶差?你夫君呢?”
“孩子刚出生三天,他在家坐月子呢……”
第53章
靥娘在书院花园里遇到了原先单家的小家奴来喜,还有个弱不禁风的妇人,她拿了颗君莫笑结的桃子给妇人吃了,见她面色好转,这才好奇道。
“你方才说自己顶了夫君的差,是因为他在家坐月子?”
妇人点头:“这是我们家乡的习俗,孩子出生后,丈夫要在床上坐产翁,足月才能下床。”
“坐产翁?”
“便是坐月子。”
靥娘又眯起眼睛细看,确定这妇人是人族没错,遂压低声音,一副我懂我懂我很懂的表情:“你夫君是海马精?”
妇人被她问懵了,连连摇头:“不是啊。”
“也对,你身上也没有妖气。”靥娘凑近闻闻,不解,“那他又没生孩子坐什么月子?”
妇人方才眼见着她从一个不到巴掌大的绣囊里掏出个脸那么大的桃子,又听小管事恭恭敬敬称呼她为靥娘子,便猜测这不是个普通的姑娘,不敢得罪,只是小声否认。
“小娘子千万别误会,坐产翁是为了让父亲确定孩子是自己亲生的,是为了孩子好。”
“做个月子就能确定孩子是亲生的了?”靥娘还是不明白,“可是你很虚弱,是最需要卧床休息的人。”
“某些地方是有产翁坐蓐的习俗,妻子生产完即起身,而丈夫则做产妇打扮,拥衾抱雏,坐于寝榻,称为产翁。”1
身后一道声音传来,是布置好法阵后找不到靥娘的神官大人,同行的还有单员外,来喜迎上去见礼,又把事情简单讲了讲。
见来了人,妇人有些窘迫,挣扎着起身行礼道:“范氏见过两位老爷,方才老爷说的没错,产翁坐蓐是奴家家乡千百年来的习俗,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怪只怪奴家身子不争气,给这位娘子跟小管事添麻烦了。”
靥娘摇摇头,还想再说些什么,丹景突然扯扯她衣袖,轻声道:“他乡风俗,靥娘看看就好,莫要追根究底,让这位妇人为难。”
“唔,知道了。”
靥娘明白他的意思,今日这番情形,就算她打破砂锅问到底,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说不得还会造成人家家庭不睦夫妻不和,只好不情不愿点头应下,想了想,又摸出两个桃子来。
“我这还有两颗桃子,你一天吃一颗,加上方才吃下那颗,总共连吃三天,产后虚弱的症状便可大好。”
说完又补充道:“桃子寒凉,你夫君坐月子,是万万吃不得的。”
范氏知道这桃子是好东西,入口清甜,吃下去仿佛有股灵气流过四肢百骸,生完孩子的疼痛跟不适瞬间便消失大半,只是仙桃无价,自己又与这位小娘子素不相识,这份情如何承得起?
“范氏是外乡人,初来乍到,可能还不清楚我齐州风土人情。”单员外乐呵呵解释道,“这位是齐州城鼎鼎大名的靥娘子,是齐州百姓的守护神,你今日遇到她可以说是天大的福气,依我看这两颗仙桃你就收下,先养好身体要紧。”
“拿着吧。”靥娘又向前递了递,温声宽慰,“放心,不收钱,也不要回报。”
见大家都围着范氏安慰,来喜低头忿忿踩着地上石子,小声嘀咕:“她家乡习俗那是她的事,我们是付了钱的,不干活怎么行?”
范氏收下两颗桃子,谢过靥娘,又转身对他行礼道:“小管事莫要生气,奴家现在便去干活,将前两日没做的份额都补上。”
“那你可说到做到,不然这工钱是不能结的。”
“小管事放心,奴家一定做完。”
靥娘朝来喜瞪了两眼,拉着丹景往回走,咬着嘴唇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要生气。
“这个来喜怎的如此刻薄?这才月余时间,瞧着连面相都变了!亏得之前我还夸他是个小忠仆!是个好孩子!”
她用传音术吼得很大声,丹景被吓了一跳,低头望去,只见小娘子气得跟个河豚似的,脸都鼓起来,不由失笑,依样用传音术答道:“他本就是刻薄相,是靥娘之前感其忠心救主,看错了。”
“我看错了?”
“唔,确实看错了。”
“好吧——”靥娘望望天,承认自己看走了眼,又转头朝单员外道,“来喜如今是何身份?单家家仆还是书院管事?”
“单家家仆早就遣散了,我也将身契还给了来喜,他如今是自由身,只是一时无处可去,我便求白知府也给他安排了个书院的差事。”
提到来喜,单员外笑得很慈祥,“来喜这孩子性子可能急躁了些,但做事利索,又跟了我们这么些年,知根知底的,等在书院呆几年性子稳重了,我还想招他做上门女婿呢。”
“你想把女儿嫁给他?”靥娘瞪大眼,“明珠娘子同意吗?”
“这……”单员外一怔。
见他如此反应,靥娘敛了笑容,正色道:“此等终身大事,应当问过明珠娘子意愿才是。”
单员外吞吞吐吐:“都是我跟内子商量的,倒还真没问过明珠,嗐,这说起来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来什么同意不同意?更何况来喜毕竟对明珠有恩——”
“有恩便要以身相许?那我将明珠娘子从冥界带回来,恩情岂不是更大?”
靥娘不乐意了,“若明珠自己喜欢便罢了,若她不喜欢,你们做父母的切莫拿恩情这种事来逼她。”
丹景也帮腔:“儿女终身大事,单监院三思。”
“是是是,神官大人与靥娘子说得对。”单员外擦汗,“我、我今日便回去好好问问明珠。”
***
有风从四方吹来,光影掠过浮云,点点金色之炁循着光影,慢慢汇聚到书院中。
年轻的神官身穿华丽羽衣,清俊的脸上表情专注,他踏起罡步,修长身形舒展有力,宽广大袖张开,手中宝剑指引着清风。
金色之炁越聚越多,循着那股清风从天上地下汇集而来,最终凝成一条金色光带,绕着书院蜿蜒流动。
靥娘对于风水知之甚少,却也觉得这金色之炁甚是舒服,徐徐环绕间,书院草木都葱茏了几分,想来学子在此读书,定能耳聪目明,思如泉涌。
做法时候的小道士可真好看,就是那层金钟罩可真碍眼。
“我回去便告诉白公子,让他去正气书院读书,这可是神官大人亲自摆下的风水大阵,肯定能出几个状元什么的!”
回去的路上,靥娘随手折了根柳条,编成个圈戴在丹景头上,一路念叨着。
“我这次总没看错吧?来喜眉眼间刻薄之气渐盛,单家又家财散尽,若真是做了单员外的女婿,将来必要骑到单家三口头上去,唉,可惜我不会看姻缘,不然明珠娘子跟他成不成,看一眼就行了。”
“姻缘乃是天机,岂能轻易被人勘破?”丹景将自己头上的柳条环扶正些,“马上酉时了,晚饭吃什么?”
“咱们去四时小馆吃吧?看窈儿这几日有没有上什么新菜色。”
靥娘大眼睛眨眨,“好不好?”
“好。”
李窈儿却觉得这提议不好,她愁眉苦脸看着到了饭点却寥寥无几的客人,把靥娘拉到一边。
“靥娘姐姐,你跟神官大人喜欢吃什么我做了送去便是,不收饭钱都成。”
靥娘瞧她:“我们就是顺路,想起很久没来了,干嘛?不欢迎?”
李窈儿简直要被她气死:“谁家妖怪馆子会欢迎神官啊?”
“也对,是我大意了,下不为例,哈哈!”靥娘毫无诚意地笑几声,扯着她靠近些,耳语,“我托你办的事如何了?有合适的小娘子没?”
“没有!没有哪家闺女嫌命长!”
“哦——那我明天还跟小道长来这里吃。”靥娘一副无赖样,拉着长腔作势要喊,“小道长啊,咱们明天——”
“哎,别别别,你听我解释。”窈儿连忙拉住她,“你说让我给神官大人做媒,总得说说他的要求吧,高矮胖瘦,多大年纪?喜欢白的还是黑的?况且我认识的都是妖,谁家好妖上赶着去跟神官攀亲家啊?”
“没啥要求,女的就行。”
靥娘板起脸,揣着手,嘴角耷拉着,“小道长对谁都一样,不管美的丑的,都是这副样子。”
“……你究竟为啥非要给神官大人说媒啊。”
见她问了,靥娘叹口气,眼神幽怨又迷惘:“还能为啥,为了我这张破嘴呗。”
她从九年前要吃小道士讲起,一路讲到吴明国回来路上两人对话,又讲到小道士身上的金钟罩,末了拍拍已经听呆了的窈儿肩膀,沉痛道。
“我却不知跟神官起誓是有效力的,那日在青鸟背上指天指地胡说一通,没想到就应誓了……”
“呃,你说啥了?”
“大约就是赌咒发誓,什么天降鸟粪走路摔跤喝水呛到之类的,当然那些已经不重要了,最可怕的是我说今后再动吃旁人的心思,便灵力全无,法术失灵。”
“这么狠?”李窈儿倒吸一口凉气,“真应誓了?”
“唉,你看着啊。”靥娘说着召唤出一只月光蝶,朝街上路人飞去,刚刚飞到一半光景,只见空中蓝雾散开,月光蝶顷刻间消失不见,靥娘将手放在窈儿掌心,丝毫灵力也无。
“空、空了!”
“空也就空一阵,等我不想吸血了,灵力也就自然回来了。”
靥娘无力地耷拉着脑袋,“谁来救救我啊,小道士的血喝不到,别人的血也不让喝,最近吃炒鸭血跟炒羊血都快吃吐了呜呜呜。”
第54章
入夜,齐州城。
出城门不远的大槐树庄,几个黑影鬼鬼祟祟,三人,一猫。
靥娘先是看看左边两个人,又看看右边一只猫,压低声音嫌弃道:“君莫笑跟我来就行了,白公子跟小黑胖凑什么热闹?”
被叫做小黑胖的望月很委屈,喵里喵气地哼哼:“喵呜……”
我要保护老大安全,还有,我根本一点都不胖。
白泽琰脸皮厚些,月光下一张俊脸丝毫不见羞赧。
“母亲去看外祖父跟外祖母了,父亲又跟神官大人在议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跟你们出来走走。”
“你又不会法术,还那么高大一只,带起来很麻烦的。”
“喵呜。”
就是就是!
“……靥娘,小猫,你们不可以歧视人族。”
“嘘——别吵,马上就到了。”
君莫笑打个手势,示意几人别说话,翕动鼻翼闻了几下,朝前一指,“就是这家,我闻到桃子味了。”
他们要找的正是今天在书院干活的范氏的家,靥娘虽说答应小道士不再多问,但终归不放心,也按捺不住心中好奇,想来看看所谓坐产翁究竟是个什么样。
君莫笑听了她的讲述,眨巴眨巴眼,问了个同样的问题。
“那男的是个海马精?”
靥娘嗤笑:“切,无知桃树,姐姐今日便教你些学问,这叫做产翁坐蓐,意思就是妻子生产完马上下地干活,而丈夫则做产妇打扮,拥衾抱雏,坐于寝榻——”
她努力回忆着丹景的话,“称为……称为产翁。”
“那就是公鸡抱窝。”君莫笑摆摆手,“还不如海马精呢。”
白泽琰皱眉:“男人做产妇打扮?还让刚生产完的妇人干活?真真无耻,无耻之尤。”
望月:“喵!”
无耻!人不如猫!
几人轻手轻脚进了院,小院破旧,只两间简陋的低矮土房,靥娘干脆用灵气做了个简单结界,他们看得到别人,别人看不到他们。
大的那间土房土房亮着灯,几个人明目张胆站在门口,看屋子里一个戴抹额的男人裸着上身斜靠在床头,啃猪蹄啃得满嘴流油,床里有个襁褓,时不时传出婴孩啼哭,白天在书院干活的范氏此刻低头站在床边,两只手试探着伸出,想要去抱孩子。
“哎呦呦,你想干啥?”
旁边一位老妇一筷子狠狠抽在范氏手上,“鑫儿今天已经喂过孩子啦!”
说着,又从桌上罐子里夹出一块猪蹄放进男人碗里,满脸堆笑,“我的鑫儿辛苦,多吃些,多吃些!”
范氏被抽的缩回手,站在原地小声讷讷:“我瞧着许是没吃饱,不然怎的会一直哭?婆母,您就让我抱抱孩子,给她喂口奶吧。”
“一个小妮子能有多大饭量?别喂的跟你一样奸馋!又能吃又不下力的赔钱货!”老妇人瞪起眼,声音陡然高起来,“她哭便哭去,不要管!”
“那我不喂,我就是抱抱行吗?”范氏声音染上了哭腔,“求求您。”
靥娘看得生气,又有几分不解:“这老太太几个意思?那男的根本没奶,为啥不让当娘的喂?”
“你没听她说是个女娃娃?”
君莫笑这些年在齐州府衙见识了不少案子,对于人族某些劣根性比靥娘要了解得多。
“男的没奶,又不让娘喂,想把孩子饿死呗,你们听这哭声都没劲儿了。”
“呀呀呸,这天杀的狗屎老太婆,看我怎么教训她!”
靥娘气得撸袖子就要进屋去揍人,被君莫笑跟白泽琰一左一右拉住。
“别冲动别冲动!她是人不是妖,连你一拳都禁不住!”
男人吃饱了,翘起小指剔剔牙,眼神瞥向桌上两个桃:“这桃看着不错,给我吃个。”
“不行!”范氏下意识阻拦,又低声解释道,“这桃是我吃的,夫君正坐月子,不能吃寒凉的东西。”
“什么叫你吃的?啊?我告诉你,你舅妈当年拿你换了我家五升米,那就是把你卖给我们郑家了!别说吃的喝的,就是你这个人都是我郑家的!”
老妇突然暴起,一巴掌扇在范氏脸上,“说!这么大桃子哪儿来的?是不是外面野男人给的?”
“好啊,我儿子辛辛苦苦在家坐月子,你居然出去勾引男人?怪不得人家说书院里都是小白脸,读书的没个好东西!”
白泽琰也把袖子撸起来:“太无耻了!不然我去揍吧!”
“别去。”靥娘薅住他,大眼睛咕噜噜转一圈,唇角勾起几丝坏笑,“就算把这死老太婆揍残废了也治标不治本,到头来还要范氏伺候,得另外想个办法才行。”
“什么办法?”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她指指屋里翘着脚看热闹的男人,跪在地上嘤嘤哭的范氏,还有瞧着自己儿子笑开花的老妇,“老太婆的心肝宝贝在那儿呢,她再横,也得听他儿子的。”
靥娘说着指尖一弹,一股灵气便化作千百根丝线射出,尽数附到范氏身上,她十指灵活飞舞,丝线嵌入范氏骨缝,勾出缕缕灰色或黑色的病炁跟寒炁。
“可怜天下者,唯有慈母心,既然这男的喜欢当妈,我便给他一颗慈母心,还有女子生产完的痛苦不适也一并体验,才是真正的坐产翁。”
无数条丝线汇成一股,带着范氏生产后的所有病痛,一股脑钻进老妇已经喂到男人嘴边的那片桃子里。
郑鑫做了三天月子,猪蹄吃得都腻了,这桃子清凉香甜,入口便知是佳品,他不由得狠狠瞪了范氏一眼,刚想开口骂她藏私,忽的胸口一阵剧痛,□□的胸前,两座山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鼓起来,喷射出白色乳汁。
老妇正眉眼带笑凑在跟前看儿子吃东西,冷不防被喷了一脸,顿时惊慌失措:“这是啥?这是啥?这是——奶!?”
她慌忙伸手去捂,还没等碰到,郑鑫就疼得嗷嗷叫,大颗冷汗滴下来,脸色煞白。
“疼啊,娘!我疼!”他疯狂捶床,这由内向外的尖锐疼痛就像是胸口陡然生出两块尖石,硬生生要把他皮肉顶穿,“我受不了了,好疼啊!”
范氏也被眼前情景吓坏了,但关键时刻母爱还是占了上风,她一把抱起孩子送到自己丈夫胸前,大吼道:“让妞妞吃,你让妞妞吃!吃出来就不疼了!”
乳汁香甜,满溢着奶香,饿了一天的小娃娃闻到便本能寻过去,小嘴一口叼住,拼命吮吸起来。
方才还难忍的疼痛小了下去,郑鑫只觉得胸前乳汁汩汩流动,心中升腾起一种莫名的感觉,他小心翼翼从范氏手上接过妞妞抱着,爱怜地低下头跟她贴贴,又轻轻拍打:“哦哦,爹的小妞妞,吃奶睡觉觉。”
老妇傻了眼,见儿子这会儿不疼了,又伸手去抱孩子:“行了别吃了,给我!”
“你别碰!她还没吃饱呢!”郑鑫猛地将她推开,又拉拉范氏衣角,“娘子你看,妞妞吃得多香。”
范氏也愣了,看看脸色铁青的婆婆,战战兢兢伸出手,用指背轻轻摩挲孩子小脸,顿时心下一片柔软。
“真好,妞妞这下有吃的了。”
“嗯,我以后每天把汤喝得足足的,这样就有奶水喂妞妞,你在外面干活辛苦,汤里的肉都留给你。”郑鑫深情望向自己娘子,只觉得那瘦削的苍白脸颊看起来坚毅又可靠,让他着迷。
“娘子,你真好看。”
砰——!老妇摔了罐子,汤汤水水撒了一地,她气急败坏扯开范氏,骂道:“呸!下流胚子,当着我面眉来眼去什么呢!”
范氏这次被推开,并没有像之前一样摔倒,反而很稳健地站住了,这久违的轻松与灵活让她欣喜,只想原地跳几跳。
郑鑫抱着孩子下了床,挡在范氏面前对自己母亲怒道:“你干啥?不许欺负她!”
老妇先是震惊,待明白儿子确确实实是在护着媳妇针对自己,顿时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哎哟我的老天爷啊,没天理了啊!你这不孝子娶了媳妇忘了娘啊——!”
“……婆母,地上脏,我扶您起来。”
“滚,不用你这贱人假好心!”
“娘——!我不许你对她这么说话!她是妞妞的娘亲!是我的妻子!”
“儿啊?你是不是失心疯了啊我的儿!?”
靥娘看得真切,郑鑫一颗心生出无数根须,随着乳汁被妞妞吞进身体,妞妞吃得越多,他们两人羁绊就越深,而另一边老妇的心则是扎根在郑鑫身上的,缠缠绕绕,密密匝匝,任凭郑鑫态度多恶劣都坚韧如初。
殚竭心力只为子,可怜天下慈母心,慈母的爱深厚又真挚,半分掺不得假。
郑鑫的心已经生出慈母之爱,扎根在小妞妞身上,这个他原本不爱的女儿,会成为他此生最舍不下的牵挂。
扯一扯,疼一疼,若有人对妞妞不好啊,那简直比剜他心肝还难受。
通往城里的官道上,几个黑影大摇大摆,三人,一猫。
“靥娘,这个范氏的夫君胸变成那么大,以后咋办?他不会变成个女人吧?“
“喂完奶就没了,不会变成女人的,估摸着就是心思会较着之前细腻点,善良点?”
“那还成,不然孩子有俩娘,也是够奇怪的。”
“哪能呢,爹便是爹,娘便是娘,我方才看过了,那小娃娃是个双亲疼爱的面相,福气大着呢。”
“喵呜!”
老大,前面有夜市!
靥娘振臂一呼,一阵风似的跑了:“冲!”
望月跟上:“喵呜!”
冲!
君莫笑到底稳重些,问了句:“小白你带钱没?我可没钱啊,那点月钱早都被靥娘搜刮干净了。”
“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在家温书,好过钱袋受损……”白泽琰掂掂钱袋追上去,“靥娘!你不要点那么多鸭血羹,吃不下,真的吃不下!”
第55章
入秋之前,最是讲义气的四时小馆老板李窈儿,壮着胆子给神官大人安排了一次相亲,喜获重明司封条一整套,勒令其停业整改三个月。
李窈儿怒,一早就跑去靥娘家闹事,跟护门草激情对骂俩时辰,被吵得头疼的靥娘终于不堪其扰,答应去找小道长说说。
“靥娘姐姐,我可都是为了你啊!谁知那个神官说翻脸就翻脸,上来就把我饭馆封了!三个月啊,我只能带着凤仪去要饭了呜呜呜呜!”
李窈儿骂够了又开始哭,漂亮小脸哭得梨花带雨,把个靥娘看得心肝颤颤,豪气干云地拍着胸脯:“别哭!住我家!我管你吃喝!”
“呜呜呜别吹牛了,你自己还欠人家两箱金叶子呢!”
“呃——”靥娘哽住,闷头穿鞋,“我去找他!”.
重明司书房里,丹景正在捏傀儡。
用的是刚从窗外随手摘的竹叶,左绕几圈右绕几圈,白皙修长的十指灵活穿梭着,时不时注些法力进去。
靥娘歪着头看了半天,纳闷:“这谁啊?人不人猴不猴的。”
神官大人瞪她:“这是我。”
他将那不人不猴的竹叶垛子往地上一放,端起杯清茶浇上去,竹叶遇水便长,摇摇晃晃窜到与他齐高,幻化出跟他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衣服。
还有股子茶的清香。
靥娘高兴地围着傀儡转了两圈,凑过去还想再闻闻,被真丹景拉住了。
他指指角落示意傀儡去那里站着,又拉着靥娘回到书桌前,将剩下那杯茶递给她。
“找我何事?”
“嘻,为了四时小馆的事呗,窈儿也是一片好心,没有恶意的。”
她将茶喝了,两手托腮,胳膊支在书桌上,“就别封她饭馆了好不好?”
说着还朝角落的傀儡乱飞眼神:“傀儡小道长,你说呢?”
傀儡沉着脸,比真人还要冷几分:“无知小妖,亵渎神官,封店都是轻的,按律当处雷罚。”
靥娘:……
“倒也没有那么严重,不过这已是最轻处罚。”
丹景回想起那日一群花枝招展的妖怪朝自己扑来的情形,闭了闭眼。
“封店三月以儆效尤,一日也不能少。”
靥娘泄气,背着手在书房转了两圈,还想再说点什么,突然门口白藏禀告说有客求见,于是丹景离开,让她在书房等自己回来一起吃午饭。
重明司的饭菜不错,稳住了靥娘子的心,她坐在书桌前东摸摸西摸摸,很快发现了端倪。
重明司掌天下妖事,卷宗按轻重缓急分了几类,用颜色标注,最轻的是绿色,往上依次是青、黄、红、紫,而她自打入了重明司,接到的卷宗全是绿油油的。
怪不得最近不少忙,却全是些小打小闹的活,不是帮人家疏通水井就是拔除些不成气候的花草小精怪,很久都没有打架了。
手好痒,好想活动筋骨。
“小道长,你可不太仗义哦,是不是看不起我?”她溜达到假丹景跟前,仰起头,手指头点啊点地吓唬他,“小小神官,胆子倒大。”
傀儡低头不语,一副乖样子。
靥娘乐了,食指在他肩头戳戳戳:“下次记得派些有挑战的案子给我,别竟整些街道司的活,要不然跟你没完听到没?”
“还有啊,不就是相个亲嘛,你生那么大气干啥?窈儿说你差点把她饭馆掀了。”
“其实给你相亲是我提出来的,因你是个童子身,我没法吃你,所以才找窈儿帮忙,她这也算是无妄之灾对不对?”
门口忽而传来响动,忙完的神官大人满面笑容推门而入,眉眼弯弯瞧着正戳傀儡戳的起劲的小娘子
靥娘收了手,贴心地将假丹景衣服褶皱捋平,刚想张口再求求情,就听神官大人吩咐门口:“告诉账房,明日起让四时小馆的窈儿掌柜来饭堂做饭,工钱就按照他们饭馆平日的流水结算,直到四时小馆解封为止。”
“是!”
他又看向靥娘,温声道:“重明司处罚不可更改,我让窈儿掌柜来重明司做饭可好?正好天要凉了,趁这个机会把凉棚拆了重建。”
“也好。”靥娘莫名其妙,觉得小道士方才出去大约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要不然前后态度怎得会如此不同?
不过窈儿的事情顺利解决,她也就放下心来,好奇道:“小道长,你捏个傀儡是要做什么?”
“我有事要去趟玫城,放个傀儡在这儿替我守着。”
“玫城?”
“在齐州西,黄河河段的上游,有密报说那里以活人祭河神,似有大妖。”丹景若有所思,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排靥娘。
若带她去,危险重重,若不带,自己离开后重明司再没人能管住这位镇妖特使靥娘子,还不知要如何翻天。
谁料靥娘一听眼睛都亮了,摆摆手赶人:“神官大人忙正事要紧,这里有傀儡小道长和我呢!我就每天来这里看看卷宗啥的,哪里也不去!”
丹景当机立断:“你随我去玫城。”
傻靥娘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他若不带她走,只怕全重明司的紫色卷宗都要被她翻出来办了。
这可比玫城的事更危险,绝不能让她留下。
***
因着这次玫城的案子属于暗访,所以丹景也没带其它人,只与靥娘两人扮做家乡遭灾出来讨生活的小夫妻,骑着毛驴往玫城去。
大家纷纷前来送行,百般叮咛嘱咐,仿佛二人真是夫妻似的。
“到那里落了脚,记得捎封信来,出门在外不要打架,要和睦知不知道?”君莫笑揣着手,老父亲一样眉头深锁,“唉,六百年,你终归还是要跟别人走了。”
靥娘:“……几天就回来了,你别搞得跟我要私奔似的。”
望月直起身,小爪子使劲扒拉她裙摆:“喵呜,喵呜喵!呜呜——嗷!”
带我去带我去!我要跟老大在一起!
白知府跟白泽琰站在一处,瞅着布衣打扮的神官,表情和蔼:“穷家富路,神官大人一路可别怠慢了靥娘子,姑娘家讲究多,沿途客栈一定要住好的,热水让小二多备下,她若是闹脾气啥的兴许就是累了,该雇轿子雇轿子,该花银子花银子,千万别舍不得。”
白泽琰补充:“舍不得没有好果子吃。”
丹景:“……多谢白知府与白公子提点。”
李窈儿一扫前几日阴霾,神采飞扬地抱来个大食盒:“收好收好,我连夜做的点心,还热乎着呢,足够靥娘姐姐这一路吃的!”
“还是窈儿懂我。”靥娘乐呵呵道了谢,抱过食盒,翻身骑上大毛驴满月,跟大家挥手道别。
丹景也骑上去,将人圈在怀里,两人一驴沿着官道悠悠而去。
“不是扮兄妹吗?为何又改成夫妻?”靥娘欣赏着沿途风景,摇晃着脑袋随口问道,“之前说好跟你一起去的那个小姑娘捉妖师跟我说,你们是要扮做兄妹的。”
丹景顿了下,继而面不改色认下:“是这么说的,但后来觉得夫妻更方便些。”
“可她很不高兴啊,一直瞪我,大约是嫌我顶了她的差,让她没有妖怪可以揍。”
“或许吧。”难得独处,他不想聊别人,“看看食盒里有什么点心?”
靥娘听话地打开食盒,立刻把不高兴的小姑娘捉妖师抛到九霄云外:“桂花糕,蝴蝶酥,碧涧豆糕,五福果子……果然知我者窈儿也,这些全是我爱吃的!”
她眉开眼笑拿起一个,送到小道士嘴边,“小道长先吃!”
时隔九年,丹景再不是当年那个骑在驴背上瘦瘦小小的小道士,他身形修长,腕上袖口折了几折,执缰绳的手骨节分明,透着白玉般的温润。
他今日扮做新婚不久的农家郎,穿着深蓝色布衣,高鼻薄唇,眉眼清朗,见靥娘把点心递到他嘴巴,便乖乖张开嘴巴咬一口,神情愈发温柔缱绻。
“此去玫城是因为密报,为防止消息泄露,咱们需得扮成普通人样子,尽量不要使用术法。”
“好。”
“路上需要两天时间,满月脚程快,大约可以提前半日到达,到达后自会有人接应。”
靥娘点头:“小道长,你只说玫城似有大妖,是什么样的大妖?我直接去捉了它不就好了?”
“只是疑似有妖,还不能确定,但活人祭祀却是真的。”丹景摇摇头,轻声解释道,“玫城叫做城,实则是个小村落,就坐落在黄河边上,大约跟咱们之前去过的焦家村差不多大,村里人一部分靠捕鱼,另一部分靠种地为生。”
“据密报上讲,大约十年前开始,这里就开始以活人作为祭祀,每年八月十五前后,打着给河神娶亲的名义,将被选中的少女投入河中,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十年?没有人管吗?”
“玫城太过偏远,鲜有人去,所以一直无人察觉,直到半年前有被投河而死的少女冤魂告到阎罗面前,重明署才知晓,又因着玫城在东重明司管辖范围之内,所以密报就送来了我这里。”
“懂了!”靥娘又摸出一块点心吃,“若只是村民愚昧,我就好好吓唬吓唬他们,若真是有大妖作怪,我就揍扁它!”
“不过既是暗访,还是要步步谨慎,咱们先熟悉一下彼此身份免得出错,从现在开始,我就喊你夫君,你喊我娘子,千万别喊错哈,看我先给你示范下。”
她清澈的眸子不掺一丝杂念,直直望过来,带点好奇,又带点兴奋:“夫君!”
神官大人一下从脸红到脖子根,白玉一样的耳朵也变得滚烫,他抿抿唇,压住如雷般的心跳,目光灼灼望向她。
“娘子。”
第56章
行至快到玫城地界,靥娘将满月收了,两人改为步行。
这一路她严格遵守不用术法的规定,渴了喝水饿了吃饭,累了就要休息,步行不到半个时辰,她又拉拉丹景袖子,哼哼唧唧。
“夫君我渴了,想喝水。”
她的假夫君第一百多次红了耳朵,牵着她手去农户家讨水喝。
两人都穿着粗布衣服,摞几个补丁,突出一个落魄,饶是如此,也掩盖不掉神官大人出尘的气质。
农妇倒了两碗水,丹景接过后先将一碗递给靥娘,剩下那碗端在手里等着,自从不用术法,她就很容易渴。
靥娘把自己那碗喝光,又把他的喝掉一半,这才将剩下半碗给他,畅快地舒口气:“喝饱啦!”
农妇倚在门口笑着打趣她:“哎哟,我还从未见过如此俊俏又体贴的郎君呢,小娘子你真是好福气!”
靥娘笑出小梨涡,歪头盯着丹景看了又看,看他明晰白净的手将两只碗摞在一起,还给农妇后又礼貌道谢,清俊温润的样子就像出门踏青的贵公子。
“的确不太像落魄农夫。”她抹了点灰在他脸上,“你这模样实在扎眼。”
丹景摸摸自己脸,看指尖蹭上的灰,忽的点上她鼻尖:“也匀些给你,莫要露馅了。”
两人顶着灰扑扑的脸继续向前走,很快就见到了来接应的人,是个叫匡五的中年男子。
匡五也是重明署的人,属于异术师一类,与妖术师后天修炼不同,异术师的异术都是与生俱来的,匡五的异术是修改他人记忆。
这次他提前半月到达玫城,利用自己异能混入村中,扮做丹景的亲娘舅。
“属下实不知神官大人会亲自前来。”
匡五见礼,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早知来的是神官,他就当个老邻居或者远房亲戚什么的好了,当什么娘舅啊,这不明摆着要占便宜吗。
丹景倒是无所谓,他没有父母,对亲戚一事自然也没什么感觉,当下点点头,正经唤了声:“舅父。”
靥娘也笑嘻嘻跟他一起喊:“舅父万安!”
“哎呀,可真是折煞属下!”匡五一边急忙作揖回礼,一边引着两人往路边停着的板车去,“这是我跟村长家借的,神官与娘子一路辛劳,快上车吧。”
丹景扶靥娘上了板车,随和道:“既是执行任务,你便不要拘礼,如寻常人家唤小辈那般喊我小景就好。”
“好、好!属下明白!”匡五赶着车,客气几句,便介绍起玫城村的情况。
“玫城这名字听着好听,却是这十里八乡最穷的一个村,在犄角旮旯里,少有人进出,村里人一辈子靠天吃饭,连个识字的都没有。”
“我来了这半月,也打听个差不多,活人祭祀这个事儿是从十年前开始的,据说祭祀的是河神,叫做金咀大王。”
“金咀大王?”
靥娘插言,“这名字听起来就不像个正经河神。”
“谁说不是呢,可据村中百姓讲,自从他们开始祭祀这个金咀大王,村里倒是年年风调雨顺,再也没啥天灾了。”
匡五叹了口气,“越是如此,村里人就越信,他们自发在河边盖了河神庙,每年八月十五前后就会送姑娘进去,就要那刚满十六岁的黄花大闺女,多一岁少一岁都不行,送去的姑娘在庙里住一夜,第二天绑了投进河里,叫做河神娶亲。”
“神官大人,您觉得这事如何?应当是妖怪吧?”
丹景觉得八/九不离十,河伯娶亲,保佑风调雨顺,妖怪一贯的行事风格。
至于是何妖怪,又藏于何处,还需进村后细细探查。
这会儿已经过了晌午,初秋的阳光斜斜照下来,有些刺眼,丹景以手做檐给靥娘遮挡着阳光,随着板车摇晃,两人身体时不时触碰,靥娘干脆懒散地靠在他肩上,好奇地四下张望。
匡五回头看了看,见这小娘子脸抹的跟个花猫似的,但还是能看出娇俏可人的小模样,身上丝毫法力也没有,神官大人这一路跟护眼珠子一样护着,怕不是真的神官夫人?
但也没听说东重明司的神官娶妻啊。
他回过头暗自纳闷,也没敢多问,只将车赶得更平稳些,缓缓压过一座石桥。
“过了这桥,约莫再有一炷香的时间就到村子了。”
从看见桥开始,靥娘就坐直了身体,只见前方以桥为界,有一层白茫茫的雾障。
这雾障范围不小,从过了桥开始,一路上从天空到田野,目力所及的一切,全都在雾障之中,水汽般的白色雾气氤氲盘旋,夹杂着缕缕妖炁。
雾障罩住了整个玫城村。
靥娘看向丹景,显然他也发现了,神情严肃地环顾四周,低声道:“是水族的妖术。”
“果然是大妖。”她眯起眼睛,见妖炁中红色血气若隐若现,“还沾了不少人命。”
板车停在一户人家,早早有几个人在门口等候,为首是个七十上下的老翁,见车子来了就笑呵呵招呼道:“接回来啦?”
“七叔公!”匡五跳下车迎上去,“您怎的还亲自等在这儿?”
“嗐,左右也没啥事,咱村好久没来新村民了,大家伙儿都想瞧稀罕,我这老头子也不例外啊。”
被叫做七叔公的老翁拄着拐杖,捋捋白胡子,“这就是你那外甥跟外甥媳妇吧?”
匡五硬着头皮招呼神官大人:“来,小景,快带你媳妇过来见过七叔公!这是咱村里最有威望的老人家。”
“见过七叔公。”
“哎哟,多好的后生,以后在这村子里生活,咱都跟一家人一样。”
见新来的小伙子又高大又懂礼,七叔公笑得胡子直抖,“这些都是你们邻居,大牛、二牛、吉叔吉婶,这是他们闺女小花。”
丹景一一行礼:“小景见过各位乡邻。”
又介绍靥娘:“这是我家娘子,叫做靥娘。”
“这脸上咋弄的?这么水灵的女娃咋跟个花猫似的,一路遭了不少罪吧?”
吉婶是个看起来很利索的中年妇人,自来熟地拉着靥娘进了柴房,“花儿啊,来烧点水给靥娘姐姐擦脸!”
小花大约七八岁的模样,个子不高,一双眼睛水灵灵的,她熟练地抱来柴火烧了半锅水,舀一勺倒进盆里兑好,又拿了面巾浸上。
“靥娘姐姐,洗脸。”
盆是陶盆,面巾是细布巾,全都是崭新的,上面还有绣花。
“这都是村里婶婶姐姐们给你准备的,听说要来个小媳妇,大家不知多高兴。”
吉婶把帕子拧到半干,递到靥娘手里,笑道,“咱们村虽说偏僻了点,也穷了点,但好在大家都是一条心,乡里乡亲也和睦,你们小两口就在这里安心住下,过几年再生个胖娃娃!”
小花亮亮的眼神盯着靥娘,脆声道:“姐姐生个女娃娃,给河神当新娘!”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吉婶一下变了脸色,训斥道,“混账话!”
“我才没有胡说呢!”小花撇着嘴快要哭出来,不服道,“姐姐去年就嫁给河神了,我以后也是河神的新娘子,为什么靥娘姐姐的孩子不是?”
“你再胡说一句试试?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吉婶气得扬起巴掌就要打,靥娘赶忙拦住。
“吉婶别生气,童言无忌,不妨事的!”
见小花哭着跑了,吉婶气得坐在灶边板凳上,看看门外又看看靥娘,欲言又止。
靥娘想了想,将帕子洗过搭在盆沿,重又换了盆干净水,准备一会儿给小道长擦擦脸,这才轻声道:“来时舅父已经讲过了,说村子有河神保佑,年年风调雨顺,每年娶的新娘也是有大造化的。”
“对、对嘛,那些闺女都是有大造化的。”
吉婶就像溺水的人终于抓住浮木般,立马接住这个话题说下去。
“咱们村跟别的村不一样,离着黄河最近,地势又低,虽说是靠水吃水,但这黄河水涨起来可是不认人,这里离着齐州城的官老爷又远,大坝嘛也修不到这儿来,往年三不五时就要发水灾,黄河一泛滥,庄稼就全淹没了。”
“后来有了河神保佑,我们才算是好好过了几年安生日子,风调雨顺,旱涝保收,年年都有粮食吃,再也不用提心吊胆,饥一顿饱一顿了。”
“你说,这河神对我们这么好,那他应该对自己媳妇也差不了吧?他可是神仙,神仙的媳妇都是有福气有大造化的对不对?”
吉婶这几句话说的又快又急,像是迫不及待要得到认同,焦灼的眼神巴巴望过来,看得靥娘心里一阵难过。
若按照小花说的,那她的姐姐,吉婶的女儿,应当就是那位被投入河中淹死的少女冤魂。
“小花刚刚说的姐姐是……”
“是我大闺女儿春妮,去年嫁给河神了,我亲眼看着那么宽的黄河,那么急的水,忽的就出来个大漩涡,把春妮一下就卷进去!”
吉婶夸张地比划着,“村里人都说是因为我们春妮长得好看,河神老人家亲自来接呢!”
靥娘望着她略显狂热的脸,勉强扯出个笑:“那春妮一定很美。”
“可不,杏核眼樱桃口,谁见了不得夸一句水灵?唉,这嫁了都一年了,真是怪想她。”
吉婶低头摁摁眼角,眼眶有些红,“今年的日子也马上到了,不知到时候河神还来不来,若是能带着春妮一起来就好了,就当回趟娘家,让我再看看我那大闺女儿……”
“今年河神要娶的是——?”
“是七叔公的小孙女,上个月刚满十六岁的巧兰。”
第57章
靥娘与丹景在玫城村已经住了几日,随着村民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玫城民风淳朴,大家只当他们真的是家乡遭灾来投奔娘舅的小夫妻,平日里也是诸多照顾。
今年的河神娶亲定在八月十五,今日是八月十四。
靥娘在小花的指导下蒸了锅窝头,又做了碗菠菜豆腐羹,趁热盛了放进小竹篮,要去给地里干活的“夫君”和“舅父”送饭。
小花却看着竹篮里的伙食不太满意,摇头道:“小景哥哥这么高的个子,为啥吃的跟个和尚一样素?娘说现在正是秋收的时候,大家都使着力气呢,得多吃肉才行。”
她说着掀开自己小竹篮给靥娘看,“你看,我爹爹也有肉干跟鱼干吃呢。”
“呃——”靥娘假装很努力地思索,半晌打个响指,“我家没肉!”
“骗人!我昨日来找你玩的时候,你还在啃鸡腿呢!”
“嘿,你这小丫头,我有没有分给你?”
说起昨日半个鸡腿,小花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露着小豁牙回味无穷。
“鸡腿可真好吃啊!我们家只有过年时候才吃鸡,鸡腿是爹爹跟哥哥的,我跟娘还有姐姐只能吃鸡头鸡爪鸡屁股。”
“为啥?”
“因为他们是男丁啊,娘说了,好东西男丁吃了是长材,女儿家吃了是废材,会浪费的。”
“别听吉婶的,她那纯属放——放言高论,做不得数。”
靥娘说着从梁上垂挂的筐里摸出两根小肉肠——那是丹景给她备的零食,分给小花一根。
“来来来,吃完再去送,我给你讲啊,女儿家也要吃肉的,吃肉才有力气,有力气揍人才疼。”
“为啥要揍人?娘说女孩子不能打架。”
“是不能无缘无故打架,如果别人欺负你呢?你想不想揍他?”
“想!”
“那就对了,吃!”
吃完肉肠,一大一小两个人挎着竹篮亲亲热热往田间去,一路上讨论着明日中秋节吃什么好吃的,又该去哪里拜月,中途经过河边小庙,突然听到庙里传出一阵压抑的哭声。
靥娘放缓了脚步,侧耳听着,小花见她好奇,扯扯她衣袖示意她弯下腰,凑到耳边轻声说:“是巧兰姐姐。”
“巧兰?”靥娘不动声色,假装好奇道,“她为啥在这里哭?”
“因为她是今年的河神新娘呀。”
小花解释道,“明天就是河神娶亲的日子了,所以巧兰姐姐今天要住在庙里。”
小花不知想到了什么,两只小手捂住嘴,水灵灵的眼睛转来又转去,靥娘见她这样,知道是小姑娘心里有什么话想说,她也不着急问,只是笑着看她。
两人对视一阵儿,还是小花先憋不住,两只手拢成喇叭贴到靥娘耳朵上,用小的不能再小的气声说道:“靥娘姐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千万不要跟别人说啊。”
靥娘点头:“好,我保证。”
“巧兰姐姐不喜欢河神,不想嫁给他,她喜欢二牛哥哥。”
“哦?”
“二牛哥哥也喜欢巧兰姐姐,他俩亲过嘴!”
“嗯?你怎么知道?”靥娘瞪大眼,“你看到了?”
“呸呸呸,谁看谁长针眼!巧兰姐姐跟我姐是好朋友,去年姐姐还没出嫁之前,她去我家玩的时候说的,我听到了。”
小花脸儿通红,急急辩白,“姐姐还劝她跟七叔公坦白,嫁给二牛哥。”
小花的姐姐就是春妮,那个在地府鸣冤的少女。
“然后呢?”
“然后巧兰姐姐不敢,二牛哥也不敢,他们说不能这么自私,要为了全村人着想。”
两人继续走着,渐渐把河神庙甩在了身后,哭声听不到了,小花声音也大了起来。
“姐姐就说她先去看看,如果河神那里不好过,她就想办法给我还有巧兰姐姐捎信,让我们都别去。”
“靥娘姐姐,你说姐姐到现在也没捎信来?河神家到底好不好呀?”
靥娘低头摸摸小花的脑袋,悲悯眼神望向远山,死去的春妮一缕冤魂不散,于幽冥之下告到阎罗面前,为的就是让她的妹妹,她的好友,还有玫城村所有的花季少女,不再踏上这不归路。
“河神家好不好我不知道,但我猜你阿姐一定会竭尽全力保护你们的,她是很勇敢很勇敢的女子。”.
正是秋收季节,田间一派繁忙,靥娘寻到了正戴着斗笠割麦子的丹景,招呼他吃午饭。
“这是我亲手蒸的窝头,你看圆不圆?”她掀开竹篮给他看,“还有菠菜豆腐羹,也是我做的。”
丹景割了一上午麦子,早就饿了,简单把手擦干净就吃起来,边吃还边点评:“好吃,窝头好吃,羹也好喝!”
“只要是靥娘子做的饭,神官大人就只有一句话,好吃!”匡五笑着调侃一句,抓了两个窝头,又端着自己那一小碟肉干,识趣地寻个树荫吃饭去了。
靥娘也不反驳,只笑眯眯盯着小道士吃饭,时不时还要给他擦嘴,整理头发,深情凝望,尽职尽责扮演着妻子的角色。
“方才路过河神庙,巧兰已经被送进去了。”
“嗯,我也听说了,方才正跟匡五商量该如何行动。”
丹景虽然已经享受了好几天这种待遇,但每次对上她深情凝视的目光还是会脸红。
“咳,靥娘觉得呢?”
“听小花讲,之前那些新娘也有不乐意的,但在庙里住过一夜之后,无论之前闹得多厉害,都会自发跳进河里,所以我觉得庙里这一夜应当是有问题的。”
靥娘前倾着身子靠近,像个崇拜自己丈夫的小娇娘那般痴痴望着他,一双星眸细细碎碎闪着光,简直要把神官大人溺死在这星河里。
“我想好了,晚上去庙里把巧兰换了,我等妖怪来,然后捏死它!”
丹景:……
她说着自发靠上他肩膀,小手在他结实手臂上捏捏揉揉,一副夫君辛苦了我好心疼的样子:“神官大人不必出手,我一人足矣,好久没打妖怪了,手痒得很。”
丹景:……
***
夜深,河神庙附近,浓郁的妖炁从河中向河滩蔓延,闪着诡异的红色血光。
小庙前月色正明,如银霜泻地,将庙中情形照得一清二楚。
祭台前贡品已经摆好,全猪全羊扎着大红绸,酒肉菜品摆了一桌,只待明日吉时一到,便给河神娶亲。
巧兰坐在祭台上哭了一天,这会儿已经哭累了,耷拉着脑袋昏昏欲睡,时不时抽噎几下,忽的一只手从背后捂住她嘴,她吓得想要尖叫又叫不出声,挣扎间盖头落地,就看到前方站了个高大俊朗的年轻男子。
“唔唔——!”她扭头朝后看,发现捂住她嘴的是个姑娘,这两人她都认得,是刚刚搬到村里来的小夫妻。
靥娘一手捂着她嘴,一手连连朝她做着嘘声的动作,压低声音道:“别喊我就放开你。”
巧兰点头,感觉嘴巴上的手松开了,小声惊呼:“靥娘姐?小景哥?你们为啥会在这里?”
“现在没这么多时间解释,外面已经没人了,你快跟你小景哥走!”
巧兰连连摇头:“不行,我走了河神要发怒的!会淹了村子!”
“没有神仙会强娶人族少女,更不会以天灾胁迫,这所谓河神定是妖物。”
“妖物?”巧兰愣了,“可它年年都保佑村子丰收啊。”
“那些都是妖法,它用妖法兴风作浪,哄骗你们奉其为神,心甘情愿献上少女为祭。”
“可是……”巧兰还想再说,突然颈后一阵疼痛,接着便晕了过去。
“小姑娘家家一点也不爽快,小道长你也是啰嗦,说这么多废话干啥?妖怪马上都要来了。”
靥娘干脆利落,一记手刀将人劈晕交给丹景,自己坐在祭台上,盖上盖头。
“来不及了,快把她藏起来!”
倏忽间厚厚乌云遮住了月亮,有浓重妖炁席卷而来,带着腥臭的味道,靥娘屏住呼吸,只觉一双滑腻腻的手伸进盖头摸上她的脸。
“小脸蛋滑溜溜的,看来又是个小美人。”
黑暗中声音响起,鼻音很重,听起来有点滑稽,那双手也开始不老实地乱摸。
“咋这么瘦?柴火棍子一样。”
话音未落,小庙的庙门猛然关闭,漆黑的庙中蓝色光芒如闪电般亮起,光芒中有个黑影被反复卷起又摔下,还未来得及大喊便被摔得只剩□□,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靥娘扯了盖头,一脚踏在来人胸口,手持长鞭勃然大怒:
“无知小妖,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清楚,姑奶奶是多么珠圆玉润,凹凸有致!”
妖怪:……
刚将巧兰藏好的神官大人:……
第58章
靥娘打个响指,庙里灯烛悉数应声而亮,她没好气地唤出一团熊熊燃烧的三昧真火,凑近妖怪脸前。
“躲什么躲?睁大你的狗眼!”她瞪着火堆前那张脸,别说,这妖怪眼睛还真大。
不止眼睛,嘴巴也大得离谱,塌鼻梁,麻子脸,还有个大肚子,要多丑有多丑。
靥娘当即把火灭了,这么丑的脸看得太清楚会眼睛疼:“□□精?”
“我是金咀大王!”□□精挣扎,“你谁啊?偷袭不算好汉!有本事重新打过!”
“我本也不是好汉,但重新打过是可以的。”
靥娘高高兴兴松开它,“来,重新打!你先攻!我来守!”
将巧兰妥帖藏好的丹景试图阻止:“靥娘,你不要上了妖物的——”
他话没说完,只见作为攻方的□□精不到一个回合就又被靥娘打趴下了,气得肚皮起起伏伏:“我这把还没准备好!”
“不打了,你这种小□□打起来一点意思也没有,枉我方才还觉得你会是大妖。”靥娘兴趣缺缺地用鞭子勒住它下巴——这□□精没脖子,转头看丹景,“小道长,你刚才说啥?”
神官大人愣了愣,摇摇头说了句没事,走到□□精跟前沉声道:“这妖物自身本事不大,厉害的是这雾障,它在雾障之内可呼风唤雨,控制水势,以此哄骗村民,让他们甘心为它立庙,奉它为神,为它娶妻。”
“我就说呢,这么大妖炁,原来是雾障把它妖炁放大了。”
靥娘恍然大悟,五指微拢,灵力化为细丝网住□□精妖丹,盯着丹景跃跃欲试,“捏不捏?”
丹景允了:“仗着几分修为便兴风作浪愚弄百姓,残害无辜少女性命,该当死罪!”
□□精只觉大事不妙,愣愣盯着他:“你又是谁?”
“吾乃东重明司神官丹景。”
“丹……”□□精突然害怕起来,大眼泡里写满恐惧,“你是重明署那个最不近人情的天才小神官!”
“别听那些捉妖师胡扯,再说了,我们神官大人近不近人情跟你有啥关系,你是妖。”
靥娘五指用上力,刚要将它妖丹挖出来,忽的感受到□□精身体里除了妖丹之外还有什么东西在散发妖炁,她干脆手腕翻转,在□□精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将一块小小的白色骨头从它身体里挖出来。
骨头小巧洁白,莹莹泛着妖异微光,靥娘眉头皱起,疑惑不解:“又是妖骨?”
“什么妖骨?”丹景问。
“呐,就是这个,我见过好几次了。”靥娘将妖骨抛给他,“好像是蛇一类的大妖。”
“救命啊,弑神啦,有人弑神啦!”
□□精趁两人说话的空档突然扯开嗓子嚎起来,与此同时,庙宇之外狂风大作,天上乌云翻涌,卷出一道道旋涡,水柱般的大雨从漩涡中倾泻而下。
“救救本大王!快来救本大王!”
狂风暴雨夹杂着□□精的呼喊声,吵醒了玫城村每一个人,大家惊惶地披衣起床,在七叔公的带领下冒雨赶往河神庙。
“怎会在这个节骨眼下这么大雨?一定是河神庙出了什么事惹怒了神明,河神发怒了!”
小庙中,靥娘掏出妖骨后又挖出了□□精的妖丹,黄绿色的妖丹,不算上品,但也小有所成,可惜一半修为都用在了维持雾障兴风作浪上,所以自身才会这么弱,在她这里连一个回合都撑不到。
□□精失去妖丹跟妖骨,已经现出了原形,被丹景收进重明司专门抓妖的锁妖囊中,村子方向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他抓着靥娘的手向外走。
“此地不宜久留,匡五已经在村外接应了,咱们快些离开!”
靥娘犹豫:“这雾障已然失去妖力控制,马上就要坍塌了,之前积攒的天罚一旦降下,玫城村只怕会毁掉。”
“你也说这是天罚,玫城村十年风调雨顺是用十个活生生的女子换来的,他们该有此劫。”丹景拉她,“天道如此,靥娘莫要插手。”
“可是——”
“这次听我的,走!”
两人拉扯间,忽的一道刚猛之力直奔靥娘而来,靥娘闪身躲过,手中长鞭灵蛇般甩出,袭向一棵高大槐树。
“何人在此偷袭?!”
槐树树冠被削去大半,只见树上一道黑色身影在雷电中若隐若现,来人一身黑袍,头戴斗笠,见被发现了,低声笑道:“不愧是靥娘子,这种时候了还为这些愚民着想,我劝你听小神官的话快走,不然你杀了他们的神,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他将周身法力重重压下,如高山压顶般让人难以承受,丹景上前一步将靥娘挡在身后,眉间一敛,谨慎道:“阁下何人?”
“我是谁不重要,只要你们将□□精的妖丹跟妖骨交于我,我便放你们离开。”
靥娘怒:“你做梦!”
她自小道士身后闪出,全身灵力散开,硬生生将黑衣人的威压顶了回去。
“最讨厌别人威胁我!”
黑衣人被她顶的险些从树上栽下来,双手掐诀就要念咒施法,只听得一阵脚步声纷沓而来,干脆收了手势冷笑一声;“算了,你还是好好看看自己守护的愚民究竟是何种嘴脸,是感恩戴德,还是恨不得将你就地处死?”
他说着,自树上飘然而起,御剑朝河对岸飞去,靥娘抬脚要追,被蜂拥而来的村民拦住了去路。
七叔公站在最前头,挥舞着拐杖:“你们做了什么?河神为何发怒了?巧兰呢?”
“我乃东重明司神官,接到密报来此捉妖,你们所谓的河神只是一只兴风作浪的□□精,如今已被收服了。”
丹景给他们看自己腰牌。
“巧兰安然无恙,现下正躲在庙中神龛下。”
村民们开始议论纷纷,有些人深信不疑,说早就觉得河神这事不怎么正经,有的就目露疑惑,因为毕竟河神给他们带来了旱涝保收的好日子,七叔公愣了一阵,突然用拐杖重重砸着地面,震怒道:“那又如何?河神能保我们玫城风调雨顺,要你们重明司多管什么闲事?”
旁边大牛附和道:“就是!河神老人家保佑我们玫城村这么多年不遭灾,我们乐意供奉它!”
靥娘反驳:“你们所谓的供奉,用的可是十六岁的女子,是鲜活的命啊!”
“一年一个女人罢了,又不是给不起!”吉叔觉得她这话可笑,“女娃嫁谁不是嫁,嫁到别人那里也换不回多少彩礼,还不如嫁给河神,能换村子一年好收成,划算得很!”
在这种偏僻村子里,女子本就是货物一样的存在,不是用来换彩礼,就是给自己兄弟换老婆,生下来便伺候着父亲兄弟,等长大了,就换一家继续伺候别人的父亲兄弟。
就像吉叔说的,也是很多人心中想的,不过一年一个女人罢了,能换来一年好收成,那就是划算的,至于这个女子是真的嫁给河神还是被妖怪吃了,投入河中是死是活,没有人在乎。
因为是货物一般的女子,所以没有人在乎。
靥娘气得眼眶泛红,大声质问:“那春妮呢?你自己亲生女儿的性命也不在乎是吗?春妮已经死了!她不过奈何桥,不喝孟婆汤,一步一步从冥河游到对岸,过刀山,趟火海,她受尽磨难告到阎罗面前,就是希望能终止这场悲剧!”
七叔公狠狠瞪了吉叔一眼,气道:“春妮这个孽障死了也不安生,竟然引了外人来村子!你们把河神交出来快滚,我们村子的事不用你们管!”
“对!把河神交出来!”
“滚出我们的村子,这里不欢迎你们!”
村民们群情激奋,拿着铁锨镰刀冲上来,叫嚷着如果不交出河神就把两人打死在这里。
丹景护着靥娘退后,厉声道:“捉妖是重明署职责所在,由不得你们意志,谁再敢上前,便是与朝廷作对!”
他声色俱厉,村民一时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再动,突然又一道闪电劈下,劈在还未收割完的麦田里,沉甸甸的麦穗瞬间焦黑了大半,风雨中飘来一股麦香。
接着便像是约好了似的,雷电一道又一道劈在麦田里,麦场上,眼见着今年的收成化为乌有,有几个村民再也受不了,举起铁锨就朝两人拍下去。
“打死他们!打死他们才能平息河神的愤怒!”
丹景身为神官,不可能真的对普通百姓动手,他还要护着靥娘不被伤到,被村民乱抡过来的镰刀割伤了手。
靥娘见他流血,气得拍出灵力将村民逼退,目光沉沉盯着河面御剑而去的黑衣人。
她方才看得清楚,麦田里的雷都是黑衣人召来的,这不敢露脸只会煽风点火的卑鄙小人,她偏要看看那斗笠下的真面目!!
靥娘想着,心念一动,召唤出几十只月光蝶托起自己,似离弦的箭一般朝黑衣人追去,风雨中蓝色光芒迅疾如飞,璀璨如流星划过。
倏忽间流星爆开,朵朵烟花四散,靥娘只觉丹田处灵力陡然消失,脚下一空,直直坠落进湍急的黄河里。
黑衣人御剑悬停在半空,见她被水彻底淹没,这才重新调转方向,朝京城飞去。
黄河水浪滔天,涌起足有百尺,年轻的神官乘着青鸟箭矢一般疾速而至,停在方才黑衣人停留的位置,毫不犹豫跳了下去。
第59章
靥娘自有记忆的这六百年来,从未如此狼狈过。
她召唤出月光蝶去追黑衣人,想要通过吸血来读取他的记忆,却忘记了自己与神官许下的誓言——再动吃别人的念头就灵力全失,法术尽废。
“干正事也不行吗?还有没有天理了啊啊啊——!”
冰冷的河水吞噬了她的身体,从四面八方涌来,灌进她的口鼻,五脏六腑开始剧烈疼痛,靥娘徒劳挣扎着,意识渐渐模糊。
在生与死的边缘,混沌的记忆慢慢变得清晰,就像重重迷雾被清风掀开一角,让她窥见久远的某个时间。
靥娘活了很久很久,世人总要尊称她一声靥娘子,但在很久很久的以前,好像曾经有那么一个人,喜欢笑着揉揉她脑袋,称呼她:小叶子。
“小叶子,你又跑去跟山魈打架了?看这一身伤,疼不疼?”
“这是我让厨房依着荷花样子捏的点心,入口酥甜,就叫荷花酥如何?”
“书院是庄重之所,非请勿入,就算是小叶子,也要经过先生允许才行。”
“我的小叶子自然是最厉害的,若我有天不在了,你要记得替我继续守护这片土地,守护黎民苍生。”
……
……
万万年的江河日月,山海星辰,一一在她眼前闪过,江河滚落,山川又起,日月追逐如梭,海水涨起又落下去,有个消瘦的身影立于山之巅,海之涯,云之端。
倏忽间人影消失,满天星辰轰然坠落。
天地间光明不在,她痛彻心扉地跪倒在地,遥望着无尽漆黑的夜空,眼泪簌簌而下。
她的星辰消失了,从此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下一瞬,有温热的触感自指尖传来,继而拥她入怀,熟悉的松香气息击碎了悲伤绝望的幻境。
耳畔一声清唳,透过眼帘,她看到温暖的亮光。
一只巨大的重明鸟将她托出水面,展翅腾空,五彩尾羽所经之处,划过万道光芒。
这光芒驱散了雾障,驱散了风雨,将玫城村照得恍如白昼,滔天巨浪归于平静,一弯黄河缓缓向东,方才喊打喊杀的村民愣在原地,一丝煞气从额间散去,他们脸上扭曲的愤怒跟仇恨渐渐消失,化作了敬畏与悔恨。
重明鸟引吭清啼,声如凤鸣,目生双瞳的眼睛一一扫过仰望着它的村民,忽而舒展双翅,向着东方飞去。
光芒消失,夜空又重新出现,无边夜色捧起一轮圆月,皎洁如镜。
靥娘坐在重明鸟背上,或者说,她是坐在坐在重明鸟背上的丹景怀里,他抱她抱得紧,恨不得把人嵌进身体里去。
靥娘从未与人这般亲近过,更何况两人衣服还都湿哒哒贴在身上,对方的体温源源不断传来,初秋衣衫本就单薄,此情此景,跟赤/裸相拥也差不了多少。
她抬着手僵着身子,试图安抚落水后吓坏了的小道士。
“小道长你刚才看到没?这鸟刚从水里钻出来那会儿哗啦啦带着水,跟个落汤鸡一样。”
重明鸟回头就啄了她一口。
“哎哟,啄疼我了!”她夸张地喊了声,果然小道士有了反应,将她更往怀里抱了抱。
靥娘:……
她悄悄伸展下已经僵直的背,另起了话题:“方才可是吓死我了,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呢。”
“不会。”丹景略带颤抖的声音在她头顶传来,胸口起起伏伏,“我不会让你死。”
感受到他的担心与不安,靥娘终于妥协,一直僵着的手轻轻放下,拍了拍他的背。
“别怕别怕,我现在这不活得好好的?”
她暗自试探,发现自己的灵力又回来了,于是伸出食指,想要召唤清风将两人衣裳吹干。
重明鸟好像读懂了她的心思,回头喷出一团火气,烘干了两人湿漉漉的衣服,鸟背上云雾缭绕,靥娘顶着嘶嘶冒烟的头发翻个白眼。
“重明神鸟,我真谢谢你啊!”
神官大人倒是被这一喷清醒了,闷声笑起来:“我之前便说过神鸟跟你很像。”
尤其是在破坏气氛这方面。
重明鸟飞了一会儿,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它寻了个无人处落下,长鸣一声,又钻回丹景怀里。
靥娘一脸兴奋地扑过去扒拉:“真的是我之前送你的木雕?快拿出来看看!”
丹景抓住她胡乱摸索的手,神情认真:“靥娘,我有话对你说。”
方才看到她坠河的那一瞬间,他便做好了同生共死的打算,如今劫后余生,万般心思,他丝毫不想再隐瞒。
天边的鱼肚白一点点漫上了红霞,山际逐渐明亮,绚丽万千的朝霞托着一轮金乌从东方冉冉升起。
漫天云霞之下,清冷俊朗的道长敛起一身仙骨,本该不沾凡尘的如墨眉眼,定定望着眼前女子,说不尽的温柔深情。
“我知道,在你我相识之前的千百年里,一定有过很多跟我一样想法,一样心思的人,因为你是如此美好。”
“就算知道我注定与他们一样,只是你漫长生命中的过客,我也只想与你在一起。”
靥娘灿若星辰的眸子仿佛因为他的话泛起一丝波澜,歪着头迷惑道:“在一起?”
“是啊,你不是亲口说要吃了我?”丹景想了想,试着换成她能理解的话,“那就是在一起啊。”
他抬手将她额前几缕乱发别到耳后,兀自红了脸。
“靥娘,你之前吃过别人都无所谓,我也不需要破童子身。”
靥娘更迷惑了:“不需要?”
“……我不在乎那些过往,这辈子只想被你一个人吃。”
“可是可是——”
“没有可是,你在书房里跟傀儡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他修长食指点上她唇,“靥娘,我不在意,一点也不。”
靥娘彻底懵了,小道士好像误会了什么,又好像没误会,但什么叫不需要破童子身?不破她怎么吃?
迷惑不解间,有股馥郁浓烈的异香钻入鼻腔,丹景抵住她嘴唇的手指方才被村民砍伤,此刻又有血流出来,本就很多天没喝血的靥娘抵不住这诱惑,先是伸出舌尖舔了下,接着便将他整根手指含进了嘴里。
清冽如青竹碎裂,甘醇似桃花新酿,时隔多年,小道长的血还是那般香醇可口,甘美绝伦。
“!!”丹景瞬间僵住,好半天才缓过神,红着脸控制自己不去在意指尖细腻柔滑的感觉。
“靥娘?”
靥娘心满意足,含着他的食指,绽开个明媚的笑:“我想我懂你的意思了。”
原来如此,不破童子身也能吃到,还是小道长最聪明。
***
回去的时候不必刻意隐藏法力,脚程便快了许多,大毛驴满月四蹄如飞,黄昏前便到了齐州城外。
靥娘喝饱了血,脸蛋红扑扑的,心情也格外好,跟小道士一前一后骑在毛驴上。
“这次回去我便把玉渊仙君给的避水珠粘在腕上,再也不取下来了!”
“怪我,若不是扮演落魄夫妻,靥娘也不会摘下来。”
“不怪小道长,是我自己水性不好,主要是也没想到村民们会反应这么大。”
靥娘摆摆手,忽而又想到,“匡五呢?匡五逃出去没有?”
“放心,他已经离开,回重明署复命去了。”丹景道。
“那便好那便好……唉,这些村民也是,明明之前还好好的,说翻脸便翻脸。”
靥娘随口抱怨两句,静默片刻,再抬眸时,眼神里多了几分迷茫与不确定。
“从今往后,玫城村没有雾障保护,不会再有连年丰收,每年的黄河泛滥,干旱或水灾,都有可能让他们一年劳作付诸东流……小道长,你说我们这样做,是对的吧?”
丹景并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
“如果明知会是这样的结局,靥娘还会去做吗?”
“会!我不会放任他们再拿少女献祭!”
“那不就好了?依赖妖力耕作收获本就不是长久之计,更何况雾障有毒,人长期处在其中对身体也有损害,若我猜得没错,今年冬天玫城村的村民不会好过。”
“哼,他们害了十条人命,还砍伤你,该有此罚!”
靥娘摸摸小道士被自己包成棒槌的手,“小道长,你怨恨他们吗?”
丹景摇头,用棒槌手碰碰她脸:“我曾在重明署的藏书阁见过一本很古老的手札,不知来源,上面记录了一些日常随笔,很多就像是懵懂孩童与大人之间的对话,一问一答,煞是有趣。”
“其中有一段说到的,就跟今日我们所经之事颇为相似。”
他声音干净好听,似玉石轻叩,如冬雪初融,清冽中带了别样温柔。
“天有九重,谓之九霄,地有九重,谓之九幽,人居其中,谓之红尘,红尘浩渺……”
“红尘浩淼,人如蜉蝣。”靥娘喃喃接下去,“因敬天地而生畏,因畏而生恐,因恐而生无知,因无知而生愚昧。”
“靥娘知道?”丹景很惊讶。
靥娘揉揉额角,皱眉道:“不知道,自己从脑袋里跑出来的,许是——以前听过?”
就好像很久之前有个相似的声音,用同样温柔的声音讲给她听,告诉她不要怨恨,半神者,生来就肩负守护苍生的责任。
“那手札无名无姓,年代久远,说不得真的与你记忆有关。”
见她皱眉,丹景用没受伤那只手轻轻帮她揉着太阳穴,“想不出来便不要想了,待年后我回京述职,将手札拿回来给你看。”
“好。”
靥娘轻轻应了声,她也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第60章
神官大人今日一早去了齐州府衙,与白知府聊了聊玫城村的事情,顺道忽悠着同样在白知府那里喝茶的首富薛员外捐了一大笔银子,将黄河沿岸的大坝好好整治整治。
回到重明司已是将近正午,甫一踏进内院,他差点以为自己踏进了东门桥上卖菜的市集。
抄手游廊栏杆上晾了好些半干不干的叶子菜,地上滚着萝卜土豆芥菜头,院子正中摆了大大小小十几个缸,弥漫着油盐酱醋的味道。
神官大人猝不及防,被这满院腌入味的烟火气呛了一口,目光沉沉。
“谁干的?”
玄英肩上搭了几片碧绿的菜叶子,抱着个咸菜缸跑来告状:“禀大人,靥娘子说这是您允许的。”
“靥娘?”丹景阴沉面色瞬间如雨后初霁,一片晴朗,“她要做的?”
另一旁正在腌菜的凤仪解释道:“往年靥娘子也会在入冬前制许多腌菜存在四时小馆,但如今小馆正在修缮,没有地方放那么多缸,靥娘子便跟窈儿掌柜说可以放在这里——”
“既是靥娘要的,以后都存在这里便是。”
丹景冲他点点头,又笑眯眯拍拍玄英肩膀,顺便帮他把菜叶子拂掉,“但堵在门口还是不美观,一会儿等凤仪伙计腌好了,找几个人搬到后院罩房去。”
随他一起回来的青岚对玄英表示同情,小师弟这套变脸功夫,怕是那些官场上惯会见风使舵的老油条都望尘莫及,上一瞬脸还黑得跟锅底似的呢,这会子又笑开花。
他挑挑眉,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挑拨道:“若我说你也该拿出神官的威仪来,哪怕只是平日里对我们的十分之一也成,将靥娘管上一管,莫要让她太放肆了,重明司总归是个庄重地,不是腌菜场子。”
丹景打量他一番,知晓自己师兄这是想要挑拨看热闹,干脆抄起手,迤迤然往那搭满了叶子菜的栏杆上一靠,端的是芝兰玉树,丰神俊朗。
“后院是本神官休憩之所,自然也是靥娘地盘,至于师兄说的管上一管——”
他说着眼睛弯起来,就像那倒映着一整个春天的粼粼湖水,透着春意,透着暖意,透着欢喜。
“我舍不得。”
青岚:……
玄英:……
闷头腌菜的凤仪:……
成功恶心到大家的神官大人施施然扫视一圈,并没有看到想见的人,于是去问凤仪:“靥娘今日来过吗?”
凤仪摇头:“靥娘子今日一早遣了纸鸟送信,邀请我们掌柜去她家吃糖水蜜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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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氏的丈夫正经做了个月子,涨奶、恶露、骨缝痛,一个不落体验个遍,算是彻底知晓了女子生产的不易,如今对她体贴温柔,对妞妞更是千好万好,婆母几次三番想要因为生女儿的事情骂她,每次都是刚开口便被自己儿子顶回去,久了也就不敢再说。
这过程太过奇异,她便存了心思悄悄去打听,才知道那日在书院花园救她的是齐州城大名鼎鼎的靥娘子,靥娘子嫉恶如仇又神通广大,尤其维护女子,想来自己这些奇遇应当是托了她的福。
家中贫穷,送不了厚礼,她便用自己祖传的手艺做了两罐糖水蜜桃送来,本还担心这礼太薄拿不出手,没想到靥娘子高高兴兴收下了,还送给妞妞一个桃木做的护身符,消灾免难保平安。
她在回去的路上一直笑,能搬到这齐州城来住,真是太好了!.
“范氏可真是个有能耐的小媳妇,做的糖水蜜桃比大明湖边上那家还好吃,重要的是知恩图报!”
靥娘坐在花园小石桌前,一边吃糖水一边跟几个好友聊天,“比玫城村那些人强多了,哼!”
白泽琰姿态风雅地捏着白瓷勺:“听说玫城村中你跟神官大人遇到了危险?”
李窈儿也好奇:“靥娘姐姐不是还想起来些从前的事?有没有想起自己是谁?”
靥娘放下碗一摊手:“并没有,当时我掉进黄河,快淹死的时候做了个似真似幻的梦,全是些零零碎碎的片段,好像有个男子一直跟我在一起,亦父亦友,教会我很多东西,后来他不见了,我特别特别难过,然后小道长就来救我,我就醒了。”
“亦父亦友……”君莫笑摸摸下巴,分析,“是你爹。”
靥娘气得锤他:“去去去,我自己亲爹还能认不出来?”
她缓缓回忆,“梦中那个人高高瘦瘦,穿着宽袍大袖的白色道袍,面目有些模糊,他站在高高的山顶,好像是在跳舞,又像是在与天地交谈。”
靥娘说着起身,伸手在花圃里折了根蒲苇,模仿着梦中男子的动作,在地上踩出奇异的步伐,像是舞蹈,又像是召唤,渐渐的,她踩过的土地像是被人播下了种子,悄无声息冒出星星点点的绿意。
献岁发春兮,汨吾南征。菉苹齐叶兮,白芷生。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众人一时看得呆了,只觉得随着吟唱,一身素衣的靥娘发散出淡淡光晕,仿佛一根正在燃烧的巨大灯烛。
倏忽间脚步停下,那些冒出的嫩芽又钻回土里,靥娘有些惋惜的咂咂嘴,将手中蒲苇一扔,坐回来继续吃糖水。
“可惜没有看完整,所以这些小苗冒个头又回去了,也不知是树还是草,还是漂亮的花。”
半晌,君莫笑突然一个爆栗敲在她头上:“这玩意儿以后再也不许跳!”
靥娘想也不想,反手就是一击:“你敲疼我了!”
“那个,靥娘姐姐,我也觉得你别再跳了。”李窈儿回过神来,心有余悸地摸摸胸口,“君捕头是担心你,你方才那架势就跟要把自己点了似的,看着怪瘆人的。”
白泽琰点头附和:“是啊靥娘子,我一个凡人都看着心惊,更别说君捕头了。”
君莫笑擦擦被揍出来的眼泪,气得不行:“野蛮!你这女子太野蛮!不识好歹!”
“是我错怪你了,抱歉抱歉哈。”靥娘给他赔礼,“来来,我这碗糖水给你吃,别生气啊。”
君莫笑把她那碗糖水蜜桃倒进自己碗里,算是勉强接受了她的道歉,认真道:“你梦见那个不知道是不是你爹的人,一定是个有大神通的,若他就像梦里那样一直在跳这个,消耗自身,怕不是已经……陨灭了?”
“不知,但既然梦到了,我就想试着找找,小道长说重明署藏书阁里有本手札,许是跟我身世有关,他年后便去取来。”
靥娘划拉着空碗,另一只手托腮,“反正几百年也过了,我倒是不着急。”
正聊着,丫鬟小雪跑过来,说有人求见靥娘子。
来的是对夫妻,说是姓柴,看起来四十上下的年纪,两人互相搀扶着,见了靥娘就要跪。
“靥娘子神通,救救我家孩子吧!”
靥娘连忙上前扶住,安抚道:“莫要着急,先说说发生了什么事。”
小雪端来两杯安神茶,夫妻俩喝了一口,只觉焦躁的心平静不少,再加上寻到了靥娘子也就寻到了主心骨,于是便稳住情绪将事情说了一遍。
“事情是从大概三天前开始的,那晚小儿说是下学后要跟几个朋友一起吃饭,回来时已经很晚了,因着之前偶尔也会如此,所以我们两口子也没在意。”
“谁知第二天便有些不妥,脸色差不说,人也木木的,一个人嘀嘀咕咕不知道说啥,叫他半天才反应。”
“没错!”妇人接过丈夫的话。
“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我们家小子平时虽说调皮了些,读书也不算好,但是个孝顺孩子,跟我们两口关系都好,日常里嘻嘻哈哈的,爹娘喊一声恨不得应十声,咋会突然就不理人呢。”
“怕不是……冲撞了啥?”
“我总觉得他好像在跟一个我们看不到的人在说话,含含糊糊的,说什么好朋友,喝酒,喝酒。”
“而且他还怕冷,这还没入冬,棉袍都穿上了,他那屋我也觉得比别处冷……”
妇人端茶的手微微抖着,眼神闪过一道惊恐。
“别不是撞鬼了吧?”
靥娘想了想,觉得有可能。
晚归很可能遇到鬼,木木的说不定是被鬼吓到了,不过夫妇俩子女宫饱满润泽,应该没什么问题。
“反应迟缓,大约是吓掉了魂,或者被鬼迷了,到时看看什么情况,叫叫魂或者直接把鬼捉住就好了。”
靥娘安慰两句,看着桌上两盒荷花酥,显得颇有些为难,“想来二位还不知道如今行情,我涨钱了,现在要找靥娘子降妖捉鬼,需要一片金叶子。”
柴氏夫妇当场哭出来:“这、这么贵?”
“我们家砸锅卖铁也不够啊!”
“呃,主要是我也欠着钱呢,但你们别害怕,这钱不用你们掏。”
靥娘指点道,“你俩现在便去饮虎池东边的东重明司——就是以前的万竹园,在中堂负责接待的小吏那里登记上你们的姓名跟诉求,然后指名说这件案子让靥娘来接。”
“如此,东重明司的神官大人就会替你们付我一片金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