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吊唁

‘人高马大,看着是个粗汉,没想到还是位语言艺术家。是谁说穿越到古代,分分钟混得风声水起的?就这份能屈能伸、说跪就跪的本事,现代人有几个学的来?’

齐逸心底暗自揶揄了一句,面上则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地看向单膝跪于灵堂之外的严崇康。

他不仅有原主的记忆,似乎还继承了原主的情绪,当然忘不了高举着板子打向老者与少年的南城衙役。

昨晚婚宴开始之后,各衙门抽调来当巡街保安的衙役们,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了,根本不知道国公府内发生的事情。

三圣庙内,众人见到他时也未露惊讶之色,只是对他的能力表示极大的质疑。这说明,没人认出他就是那个小乞儿。

所以,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呢?

齐逸很快便想通了,知府陈翰轩。

那个喜欢用鹅毛扇掩住半张脸的谋士兰安,不可能私自透露‘郑家要对付他’的这条重要消息,必然是知府授意。之所以没在对月轩喝茶时明说,无非就是防一手。

万一他被郑家绑了,将知府大人提醒过自己的事情抖出来,肯定会对其不利。

这个细节进一步佐证了,郑迎松背后的靠山,绝对是位高权重之人。

同时,也证明了陈翰轩对他并无敌意,甚至还想看情况拉他一把。派人告知严崇康他的身份,以及今日会给爷爷出殡,其实是在帮他收拢南城衙门的人心。

这位前捕头不是蠢人,收到消息后自然知道该怎么做。此时,对方就已经摆出了最低的姿态,表明自己投诚的心意。

宁得罪君子,勿招惹小人,多少英雄人物没战死沙场,反而被小人背刺而亡。先不论这姓严的人品如何,眼下,自己绝不能再树敌。

“前令官郑迎松,屈打成招、草菅人命,并非你们的错。”

跪于堂外的严崇康及一众衙役,心底刚松了口气,却听堂内披麻戴孝、一身素白的少年,语气肃然道:“但是,尔等身为捕快,却犯了失职之罪!”

严崇康微微皱起眉头,跪在身后的几名衙役眼珠子乱转,相互看了一眼,心底泛起不悦。自己都给跪了,还想怎样?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个小小乞儿罢了,一朝起势就拉虎皮做大旗,端起架子了是吧。

“发现无头女尸后,各位可曾想过到南郊寻找首级?此案我已查明,我爷爷的冤屈,我已亲手洗净。各位若想以郑大人不允许这种借口来辩解,搪塞的不是我,而是你们自己。”

“我知道,郑大人要的是速速结案,至于凶犯是不是真的凶犯,他不在乎。我也知道,各位在这样一位令官手下当差,亦有各自的难处。”

“我相信,各位也曾是一腔热血的好汉,想守一方百姓安宁,护一方法度严明。但理想再如何高尚,也抵不过现世的浑浊。”

“当浑浊成为常态,清白便是罪过。纵有万千鸿鹄志,也只能求一个与光同尘。”

“各位无需我与爷爷的原谅,你们的过往,我不在乎。而我爷爷,已经死了。生者,用不着向死者,求一份良心安宁。”

“各位,起来吧。”

严崇康掂量了一下,也没扭捏,依言起身。一众衙役,跟着纷纷站起来。

齐逸朝前走了两步,来到灵堂大门旁。

“今日,我齐逸只想以南城行首的身份,问各位一句。”

众人纷纷看向这位奇迹般活过来,一夜之间摇身一变,被巡抚大人亲点为南城行首代行令官之权的少年。

“身为督管南城的执法者,你们曾经的热血,冷透了吗?你们的佩刀,还能出鞘吗?”

严崇康虎躯猛地一震,只觉得头皮发麻、面颊一热。紧接着,浑身热血上涌。羞愧、激昂、狂喜、担忧,各种情绪翻涌交杂。

一众衙役纷纷一怔,旋即都自惭形秽地低下头,也感受到了与严崇康类似的情绪。

“说的好,说的太好了!哈哈~~”

一个清郎的声音,在众人身后响起。

严崇康转头看去,登时僵住。

世、世子爷!!

白帝城但凡是个人,只要眼睛没瞎、脑子没坏,就没有不认识这位贤王世子的。

严崇康如遭雷击,突然觉得周遭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仿佛不是真实的世界。

炎景初大踏步走进灵堂,上来就拍了拍齐逸的肩,道了声“节哀”。

‘轰’

高高在上的世子爷居然对那个少年行首如此亲切,还一副熟稔的样子,看到这一幕,严崇康再遭雷击,他开始怀疑,自己真的在做梦。

一众衙役也纷纷瞪大双眼,如同一尊尊石像般,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那位可是贤王世子啊!

贤王何许人也?当今圣人的七皇叔。

偃州乃贤王封地,虽说贤王一心求仙问长生,二十八年来都不曾踏出王府半步,不理政事与州府官员也从不来往,但在白帝城依然是至高无上的存在。

这样一位顶级尊贵的人物,竟会亲自跑到这偏僻的南城义庄,来参加一个老乞丐的冥安典。

这...这说出去,谁信?!

炎景初身后还有三位,一身黑衣绣暗金色云纹、如同画中谪仙人的国公府九公子靳九思,一袭白衣、长发半披于肩的潇洒大叔柳白衣,还有梳着满头小辫、古灵精怪的国公府十小姐靳问羽。

‘这三位是什么来头?’

严崇康和衙役们心底同时浮现同一个问题。

靳九思深居简出,由于患病的缘故,这辈子除了家人接触最多的就是医者。因而,外人从未见过他的真容。

不过,即便不认识人,从其一身装扮,就能看出身份绝不简单。

且不说能与世子爷同行,单看站在灵堂门外的四名随行扈从,便知这位俊美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公子,必定出身不凡。

衙役们或许眼拙,但身为八品武夫的严崇康,仅凭气息便判断出,那四名扈从全都是六品上。且四人行走站立的姿势与眼神气度,明显与普通武夫不同,绝对是军伍出身。

内城富贾豪门不说一百也有八十,出得起钱请六品上武夫看家护院的不在少数,但能让军中精锐甘当护卫的只有一家。

答案呼之欲出,国公府!

严崇康当过兵,对他来说贤王世子是云巅之上的人物,但要说白帝城真正能令他打心底折服的,只有世代尚武、族中出过不少大将与高品武夫的靳国公府。

齐逸满脑门黑线,心说这四位怎么来了?

‘不愧是小辣椒啊,到这种地方居然还是一身红。不过,还挺有心的,特地换了套暗红色劲装。等等,姑娘你背着那么大一把刀是什么意思?’

“节哀!”

发髻高束戴玉冠的靳九思,撩袍入堂,对齐逸微微颔首。

柳白衣围着齐逸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仔细细瞧了个遍,目光灼热得就像科学狂人遇到了外星生物,恨不得立马将他剖开,放到显微镜下把每个细胞都检查一遍。

“哼~”靳问羽嘟着小嘴,一脸不高兴道:“都怪师父你昨晚非要看着我,错过了吧,后悔了吧,现在想看也看不着了吧,唉哟!”

小辣椒的脑门像被什么东西弹了一下,登时浮现出一小片微红。

“就知道欺负徒儿,哪有你这么当师父哒!”

齐逸顿时瞪大双眼,小辣椒会这么说,肯定是因为被师父揍了。但柳白衣分明就站在眼前,他完全没看到对方出手。

“是你那宝贝哥哥托为师盯着你,免得你坏了齐小友的大事。连累为师未能亲眼目睹齐小友得天地灵蕴,为师没怪责你,你反倒埋怨起为师来了。气煞人!”柳白衣气得直摇头。

‘轰轰轰’

严崇康的大脑就像在渡天劫,不停遭受雷击,耳朵嗡鸣作响,感觉下一刻就要原地爆炸了。

“那、那人说什么?什么天地灵蕴?”

“行、行首竟得了天地灵蕴?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两个蓝衣捕快二脸懵逼地嘀咕起来,一个络腮胡跟头发无缝衔接的粗壮汉子,下意识惊愕道:“他一个验尸的,即不是武夫、修士,也不是读书人,凭什么?”

“小点声”那个在齐逸验尸时为他掌灯的瘦小差役,赶忙扯了扯汉子的袖口。

看着这伙衙役下巴快掉到地上的表情,万山虎和元成心底那叫一个痛快。

这帮家伙中的大部分人,以前从没拿正眼看过他们,日常吆五喝六,衙门里有什么苦活累活,都让他们这些最底层的差役干。

这下好了,有齐行首在,看这些王八蛋还怎么嚣张。

如此想着,二人的腰杆挺得更直了。

齐逸没去在意严崇康和衙役们的惊愕,沉吟一息便想明白,昨晚在国公府正厅与郑迎松对峙时,这对师徒没来旁观并非不够格,而是被靳九思支开了。

他在婚房前请求三人,暂时不要将假新娘乃妖异一事透露出去。而这只小辣椒显然做不到,九公子正是了解自己的妹妹,才特地嘱托柳白衣盯着她。

‘保守秘密什么的,我最擅长了’...想起某姑娘一脸傲骄、信誓旦旦的样子,齐逸都替她尬得慌。

不仅睿智无双,还是个嘴比脑子快的选手,除了出身豪门、长得很萌,尤其一双比例夸张的大眼睛超级水灵以外,这姑娘当真一无是处啊!

“别想推到我哥身上,臭师父。”靳问羽不服气地轻吐了一下舌头。

“孽徒!”柳白衣气得都快掐人中了。

“自...”

小辣椒“臭”字说一半,就被哥哥的一个眼神给封印了。

‘国公府最受宠的小儿子,长得举世无双,体内暗藏一缕神秘未知元神,身患绝症,还有个骨灰级兄控的萌妹子,九公子这buff叠的堪比千层饼了啊!妥妥的主角模版’...齐逸心底暗自吐槽。

“有劳。”靳九思对站在一旁的宫四爷和声道。

小老头立马点着香,择出三根递上。

靳九思接过香,双手捏住,朝着灵堂正中央的棺材拜了一拜。

昨晚,若非这个少年,他恐怕已凶多吉少。

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昨夜他睡了人生中最好的一觉。

没有噩梦,没有挣扎,醒来神清气爽,积于心底十多年的郁结,也舒畅了不少。

而他能做的,仅是来吊唁对方唯一的亲人,送那位素未谋面的老者最后一程。

以及,一些身外物。

柳白衣招招手,门外两名扈从抬着一只箱子走进灵堂。

盖子一打开,所有人眼睛都看直了。

箱子里头装得满满当当,绫罗绸袍、真丝里衬,乌皮六合靴、绣纹锦云靴,还有几只雕工精美的盒子,盛放着玉簪象牙冠之类的发饰。

另外,还有五摞银锭,两叠金饼,每锭都是十两。粗略扫一眼,起码有五百两银、百两金。

小老头宫四,瞳孔猛地一缩,仿佛遭遇了强光,一双老眼差点亮瞎。

“呜呜~~我们小逸的命是真苦哇!”

四爷挤出两行老泪,无比亲热地拉住齐逸的手,悲痛万分地说道:“从小没爹没娘,幸好遇到老余头,那是拿他当宝贝一样捧在手心疼啊,呜呜~~”

“可惜,老余头就这么走了。不过,还有我们几个老友在。小逸别怕,爷爷奶奶们会像老余头一样,拿你当亲孙子一样疼。我们小逸可真不容易啊...”

齐逸一脑门黑线,僵硬地扭动脖子,看向老泪纵横、哭得无比真诚的宫四。

‘这、这么能演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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