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王世子,国公府的九公子与十小姐,无论哪一位都是身份矜贵的人中龙凤,亲自来到偏僻的南城义庄,吊唁一个流浪街头以乞讨为生的老叫花子。
这种事若是从别人口中听说,在场无论谁,都会觉得那人疯了,编谣言也不编得像样一点。
然而,事实就摆在眼前。
巨大的割裂感,令严崇康和衙役们都产生一种极其虚幻的不真实感。
“那位九公子说什么?齐行首救了他的命?!”
“是啊”
“那个白衣高手还说,国公爷请齐行首忙空了去国公府一叙?”
“是啊”
“那个背着大刀的小丫头,竟然是国公府的十小姐?”
“是啊”
“那十小姐问齐行首喜欢吃什么,说回府后就让厨子准备?”
“是啊”
“世、世子爷还跟咱们行首说,要去教坊司的时候,喊上他?!”
“是...嗯?咱们行首?”
“对啊,齐行首是咱们南城衙门的,不就是咱们的行首大人吗?”
“哦,对对,你说的对”
“去教坊司这种事,是可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说出来的吗?”
“嗤,那可是世子爷,想去哪就去哪,白帝城横着走都行,你管得着嘛”
“也是”
一群衙役们跟在出殡队伍后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小声讨论着。
三位贵人能来吊唁已经是件很荒诞离奇的事情了,以三人的身份便是有心随行,也不可能送老人出殡。
万山虎、元成和早九大叔,本就商议好一起抬棺,加上齐逸正好四个人。结果严崇康却跳出来,表示自己一介武夫有的是气力,行首大人还年少,正是长身子的时候,不宜搬抬重物。
齐逸没拒绝,好意该领就当领,让人家热脸帖冷屁股,下不来台可就不好看了。
他是属实没想到,原本清清净净的葬礼,居然莫名其妙闹腾了起来。
午时四刻,新棺入土。
敲完封棺钉,齐逸捧起黄土,洒在棺盖上,轻声说道:“爷爷,抱歉,我,来晚了!”
他曾想过,如果自己早一点穿越过来,在刚发现无头尸的时候,或者在公堂上被屈打成招之前,甚至在那个独眼壮汉行凶之时,他都有办法扭转乾坤,改变这个老人悲惨的命运。
可惜,没有如果。
老人的一生实在太悲苦了,在人生最后时刻,还要看着唯一珍视的孩子死在自己眼前,该是何等的绝望!
“案子已经破了,您是清白的。我...会好好活下去,您无需牵挂,安息吧!”
坟包叠好,碑石立起,上边写着[故余公忠良之墓孙齐逸]。
“上登朱陵府,下入哀生门,超度三界难,经往原始尊。人生一梦中,荣华总是喜...”
宫四念念有词地唱颂完超度经文后,由齐逸这个孙儿将压坟纸放好,整个仪式圆满完成。
一行人转身刚走没两步,却听小山后边传来隆隆之声。
“打雷了,要下雨了,我得赶紧回去将秀儿晒在院子里的药草收喽。”
宫四急急说道,众人下意识抬头,却见蓝天碧云、晴空万里,哪有半点要下雨的样子。
又走出几十米,声音再次响起。
隆隆~
齐逸转身望向余爷爷的坟墓,隐约看到一团朦胧雾气飘飘渺渺地升起。
‘爷爷?’
也不知是日头太盛晃了眼,还是错觉,他似乎看到雾气汇聚成一个人形轮廓,在朝他挥手。
‘是您吗?爷爷’
“我一定会抓到那个凶手的,您放心!”
齐逸轻声说罢,突地感觉到鼻尖一湿。
不是泪水,是第一滴雨水。
紧接着,一场瓢泼大雨,突兀降下。
“大吉、大吉啊!”宫四大喜:“雨打坟头出贵人,小子,你今后肯定有大好前途。”
万山虎、元成:这还用你说?
严崇康:今天没白来。
众衙役:宫四老头有点东西。
小老头拎起长衫下摆,一边颠颠地小跑一边笑呵呵喊道:“走走走,赶紧下山,你今天可得请大伙好好吃一顿。”
齐逸:我有理由怀疑你个老登就是想讹我一顿大餐。
.....................
冥安典,哪有不吃席的。
既然知府大人有心帮他收拢这伙摸鱼第一名、干啥啥不行的老油条,齐逸自然得陈这个情。
南城庙前街,杯莫停。
这是家老牌酒楼,在东南西北四城都有分号,连内城都开了两家,乃是白帝城餐饮业界公认的魁首。南城这家店开的最早,已有两百多年历史。
杯莫停以地道偃州菜系为主,一进门,鲜香麻辣之味扑鼻而来。
齐逸味蕾全开,算起来,这两天他都没好好吃上一顿正经饭。
见一大群客人进门,堂倌立马眉开眼笑地迎上来,不过,看到几名蓝衣捕快,面上的笑容明显僵了一下。
齐逸心下有数,只管让那堂倌带路。
杯莫停共有四层,一层进门处建有假山,周围还环了一圈细细弯弯的水系,颇为雅致。厅内散座三十多桌,有的以屏风隔开,大部分都是开放式的。
二、三层环正厅一圈,上下共有十八间阁子,也就是包厢。阁子大小不一,小的六七人,大的可容十至十二人。
启人重晚宴,午餐时节客人不多,一楼散座满了七八成,二、三楼的阁子大多都空着。堂倌领着众人,直接来到三楼靠右边的望舒阁。
这是间豪华大包厢,约摸五十平米,进门有个落地大屏风,上边画着花开富贵。
左墙上挂着幅书法,字体刚劲有力、龙飞凤舞,齐逸看不懂。右侧整面墙体,绘有一幅夜宴图。正对着门的方向,没有墙,是一整排雕花大窗。
盛夏时节,天气炎热,窗户紧闭,但室内却颇为凉爽。原因是,阁子里放着两只大水缸,里头有两块巨大的冰块。
主座依着右墙,半人高的食案,上边摆放着茶具。椅子不是齐逸在古装剧里常见的那种高背椅,而是只有半圈扶手的倚子。
主座前方左右两侧两列长案,左右各八,共十六把倚子。
客人领到,堂倌自行退下。
一个四十岁上下、穿藏青圆领袍的男人,引着齐逸入了主座,这是阁子管事,相当于包厢专属管家。
宫四爷乐呵呵地冲管事招招手,张罗起点菜的事情。齐逸乐得省心,这老登都多少岁了,给他吃口好的也无所谓,不就是多花点银嘛,小事。
众人落座,四名穿着纱裙的侍女,端着煮好的茶水,为客人斟茶递巾。又是擦手又是漱口的,好不讲究。
俄顷,一道道菜式上桌。
两三人吃饭,一张食案足够,八人以内坐八仙桌,超过十人就必须是最正规的分餐制。
夫妻肺片、香酥花椒鱼片、十三香豆腐、泥炉肘子,这些齐逸都认识,但有几道菜他连听都没听说过。
“啧啧,不愧是享誉京都的五羊烩,美味,实在是美味!”
宫四老头吃得满嘴流油,幸好没长胡子,不然肯定会变成一只邋遢的雪纳瑞。
“嘶哈~这、这火焰鹅,太辣了,但是...嘶哈,是真好吃,嘶哈、嘶哈~”
从义庄往南城来的路上,齐逸从万山虎和元成处大致了解了一下衙门里的情况,以及衙役们的基本资料。
说话之人名叫朱安泰,也是八品铸骨境的武夫,但身手远不及严崇康。不是他菜,是后者太强。
万山虎不喜欢这个前捕头,但要说到熬练体魄,他对严崇康还是服气的。可惜,再努力再勤奋,缺少灵蕴的加持,武夫想要突破升品难如登天。
灵蕴,可遇不可求。但不是说没有灵蕴就当不了武夫、修不了道行,只是难以精进,更别说有大成。
严崇康就是属于硬练的武夫,未得半缕灵蕴,卡在八品巅峰已五年之久,其战力在南城衙门可以说是断层式领先。
非要打个比方的话,大概就是老严已经超神了,其它捕快还在苦苦补兵。
“这道菜选用最优质的白羽鹅,开膛破肚清洗一净,塞入香料腌制三个时辰。再将香料取出刷上花椒油、麻油,填入七种菌菇碎与火焰椒调制的馅料,入炉猛火烤一刻钟,不能多也不能少。”
一个高瘦的年轻捕快,眯眼笑骂道:“你这牛嚼猪咽,就是仙丹入口,也品不出半点味来。”
坐在旁边的朱安泰也不生气,举起杯嘿嘿一笑:“仙丹是啥味,你知道?”
‘眯眯眼’傲骄地“嗤”了一声,举杯一碰,一饮而尽。
此人名叫苗英,二十三岁,前不久刚入八品,使一手软鞭。性格方面十个字可以概括,表面笑嘻嘻、转身弄死你。
此人有些来头,出身三山十八洞之一的苗家洞。
偃州自古尚武,江湖人士云集,大启武道第一世家武圣宗,就在白帝城外五百里的武圣峰。三山十八洞如众星捧月般,拱卫着高耸入云的武圣峰。
苗家在三山十八洞中是数一数二的氏族,苗英虽是旁支,但怎么说也是氏家大族子弟。
“当年出战剑门关之前,大将军设行军宴,曾有幸吃过这道驼峰炙。”严崇康挟起一片红白相间滴着油花的肉片,满脸回忆之情:“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还能品尝到!”
“头儿...”朱安泰刚吐出一个字,立马意识到说错话了,赶忙改口道:“严哥,给兄弟们说说剑门关大战呗。”
严崇康停滞了一下,随后摇头道:“今日是齐行首爷爷的冥安典,打打杀杀的事情,不说也罢。齐行首,属下敬您一杯。”
说着,严崇康双手端杯,高举于头顶。
齐逸爽快地端起杯子,回了一礼。浅尝了一口,发现这个时代的酒没有想象中那么冲,有些微辣还有一丝甘甜,口感竟还不错。
喝完杯中酒,齐逸不着痕迹地扫了严崇康一眼,此人全程表现得相当真诚。如果是演的,演技能甩宫四老头十八条街。不过,品性究竟如何,有待考查。
这位前捕头当过兵,还曾是个百夫长。至于他为何会从军中退出,在南城衙门当个捕头,万山虎就不得而知了。
一群粗鄙武夫,吃起东西就像饿狼扑食,风卷残云不消两刻钟,就有人盘空杯尽,打着饱嗝直呼痛快。
“听说,杯莫停的大阁子,有舞姬表演。”
苗英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一旁的朱安泰拍拍肚子,抬起下巴,斜眼看着阁子管事:“咋的,想糊弄过去呐?”
“哪敢哪敢,各位可是杯莫停的贵客。只是,舞姬只在晚宴表演...小的这就安排,马上来,马上来。”
阁子管事赔着笑脸解释了一半,见朱安泰满脸横肉一颤,立马小跑到门边,拉动一根锦绳。
没过多久,便有五名衣着鲜丽的舞姬,像五朵彩云般飘进来。在两名乐师的伴奏下,翩翩起舞。
‘啧啧,高端大气上档次,还是古人懂享受啊!’
齐逸心底慨叹,却听外边传来一阵尖叫。
乐师吓了一跳,手上动作一停,乐声戛然而止。
“啊啊!!死人了,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