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子不语的两位祭者后,陈翰轩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对月轩的,他瘫坐在茶海旁的倚子上,只觉得双腿软得好似面条,一身衣裳竟是被汗浸透。
兰安端起杯盏,完全没察觉到茶水早已凉透,咕咚咕咚猛灌了好几口,这才稍稍平复如擂鼓般的心跳。
“走...了吗?”
申屠点点头:“那二位很古怪,我只察觉到那位九尺大汉的气息,而那伏地老者,却无半分气息。”
已经吓得面无血色的陈翰轩,头皮一紧,愕然道:“怎、怎会如此?举凡活人,都不可能毫无气息。”
“不出所料的话,高大的那位应当就是‘怪力’,而伏地老者便是‘乱神’。”
兰安紧张得只觉喉头极为干涩,又灌了口茶水润了润,才继续说道:“且看那老者趴伏着的那块奇物,并非紧帖地面,而是帖地虚浮。想来,应是修为有成的修士。”
申屠思考了一下,面色一沉道:“若真如此,那位老者起码是四品,甚至四品上!”
远古时,世间修行之途千千万,经历漫长岁月的洗涤与筛选,留存下来广为人知的仅余九条大道。存续时间最悠久的,当属道门与武道。
各修行体系有各自的优劣势,武夫虽粗鄙,但论起身体强度与战斗意识,没有一个体系能与武者相提并论。
而身体强度并不单指皮糙肉厚扛造,还包括了强大的自愈能力,以及感知力。
别看申屠充满了智慧,他可是实打实的五品巅峰,感知力远超常人。只需稍加留意,十丈以内的声音都逃不过他的双耳。三丈之内,哪怕是非常微弱的呼吸与心跳,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然而,方才在囚洞内,他却只听到了巨汉的气息。不管那伏地老者是哪一体系的修士,能瞒过他的感知,实力必然在他之上。
“这等高人,恐怕已超凡脱俗了。又或者,有什么屏蔽气息的隐秘手段,你察觉不到也不足为奇。”
兰安给出了一个合理猜想,陈知府与申屠皆赞同地点了点头。
已经完全冷静下来的兰安,想了想,又问:“申屠,你方才可有察觉到...杀意?”
申屠摇头道:“并无。”
陈翰轩一心走仕途,对修行之法并无多少了解,但兰安却是博学多才,手下又有诸多眼线,江湖传言听得不少,对各修行体系也算略有耳闻。
七品以下的武者,还停留在单纯的锤炼体魄上。到达六品,开始凝炼元神,踏入五品合气境后,便能敏锐地洞察到杀机与敌意。
“这么说来,两位祭者深夜造访,真的只是查看那邪书生的尸身?!”平复心绪的陈知府,除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之外,还有些不可思议。
子不语凶名在外,但从未听闻有谁见过祭者。因为,见过祭者的要么已经死了,要么无端失踪。
“他们没问案件经过,那尸身赤条条的,也不可能藏纳物件。到底,有何可查的?”
兰安眉头微蹙,似是在回忆着什么。
俄顷,这位所知甚广的谋士,恍然道:“引魂术!”
“方才,申屠领他二人进入囚洞后,便被赶了出来。之后,里头就再未传出任何声响。依我看,极有可能是那位老者,施展引魂术,想将那邪书生的魂魄招唤出来。”
申屠听得连连点头,虽未亲眼见过,但道门、奇门等修行体系都有招魂、引魂的手段。
陈翰轩不懂这些,只觉得白帝城出现两位子不语的祭者,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这些烦忧恼心之事,在他看到茶海上杂乱的茶盏,以及自己先前不小心泼洒在衣袖上的茶渍时,统统被暂时遗忘。
“兴叔,准备汤水,本府要沐浴更衣。”
陈翰轩一边说着,一边收拾起茶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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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城,居安阁。
建于百丈山巅之上的九层塔楼,如一位无喜无悲的长者,俯瞰着城中灯火。
阁顶,一立、一伏两道身影。
“三圣庙被法阵炼化的香火愿力,既不在那人犯体内,亦不在此处。”
苍老的声音说道,语气冷漠,听不出一丝情绪。
“那人犯的魂魄不见踪迹,亦未寻到去处,应是被外力湮灭。”
“是啊,未曾想,这小小的白帝城,竟藏有这等高人。”
语罢,停顿了数息,苍老之声再次响起。
“气味?哦,是个无家可归的老人,绻缩在这阁内借宿罢了。”
“居安公乃一城之祇,护佑一方,自不会驱赶这等可怜人。只有遇到危及之事,才会于长眠中苏醒。”
“为何长眠?问得好。”
“自******始,各地城祇,纷纷沉寂。妖异横生,祸乱人间,祭主有言,血月将现。这天下,就要乱了。”
“听不到,就对了。此乃祭主的手笔,无论言语还是文字,你都无法窥见被他老人家掩去之事。”
“你尽管猜,若有一日猜到了,自然心有明悟。”
“此番,祭主特令你我赶来此地,虽未言明,但必有用意。或许,与你突破晋升有关。”
又停顿了数息,苍老之声忽地发出沉闷如在瓮中的笑声。
“晋升之前,皆有关隘。你只是忽失言、形、触三觉,便诸多牢骚。失了言觉,你这不是还可以传音入密么。鼻子倒是灵,还闻到了那老头儿的气味。”
“嗯,这倒有理。形、触二觉,令你眼不能见、身无所感,若非四品怪力,恐怕连路都走不稳。战力因此大减,倒是件麻烦事。若遇品级稍高的妖物,还需本座亲自出手,真是晦气。”
“急不得,急不得。如此看来,应与三圣庙之事无关。区区香火愿力,便是被邪修得了去,也难有作为。”
“没错,那人犯以阴灵入阵,将其炼化成鬼仙。待那鬼仙成气候了,与之行房,以采补之法将愿力度入己身。此人倒有几分聪明,还晓得在三圣庙内布下十八童子净身阵,掩盖阴灵之气。可是,他并不知,愿力入体,需由众生心念供养方能成丹。可这众生心念,岂是他一介邪修所能攫取。”
“修行之路,并无捷径可走。倒行逆施,到头来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伏地老者伸出骷髅般的右手,轻轻按在四方笃正如一块板子的奇物之上。旋即,奇物载着老者,飘飞而下。
“走吧,去寻你的机缘。”
身高九尺的黑袍人,脚下轻轻一点,庞大惊人的身躯,竟如一片羽毛般轻盈飞起,紧随老者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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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不是早就说了,大难不死,必是有大机缘大福报之人!”
宫四笑得老脸堆满褶子,两眼放光地盯着齐逸,确切来说是盯着齐逸捧在手里的银锭。
‘没记错的话,前天晚上因为银子,你就把我这个有大机缘大福报的人,给卖了呢’...齐逸心底暗忖,这小老头简直绝了,浑身都是槽点,都不知道从哪吐起。
气质宜人的五奶奶温秀,满脸慈和地摇了摇头,将金银推了回去。
“你自己留着,在衙门里做事,四方都要行走,多的是用钱之处。”
温秀说罢,宫四立马不乐意了,捏着阴柔的细嗓,讪讪道:“他哪有什么用银子的地方,国公府给他送衣服送金银,吃饭上杯莫停都用不着付钱。”
说话间,小老头就趁温秀一个不注意,一把抢过四块银锭,一一用牙咬了咬。
温秀没好气地瞪了宫四一眼,懒得再去搭理这个见钱眼开的老货,转而提起一只竹篮,往屋外走去。
“咱们这儿多的是空屋,知道你要住下,早九很高兴,晚边就把他隔壁的杂房收拾出来了。只是常年没通风,霉味重。你今晚先在前堂将就一晚,待熏完香,明日再散一散住着才舒服。”
南城衙门虽没知府府衙大,但也有后院厢房客室。不过,齐逸可不会住在衙门里。
午后在衙门审理金至诚谋杀妻女一案时,他就发现围在堂外看热闹的人群中,有几个可疑之人。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郑家派来打探的。
这要是在衙门住下,半夜里指不定就会被乱刀砍成肉酱。因此,搞定公文盖完章后,齐逸就在万山虎和元成的护送下,火速溜回义庄。
事实上,他有更好的选择,国公府。
郑家就算疯了,也不可能派杀手摸进国公府,但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让那位俊美如谪仙的九公子收留自己。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心底隐隐有种直觉,南城义庄不简单。
更精确一点来说,温秀不简单。
能以百年妖物心脉血与生长在三千米高山上的霜精,调制出可保尸身不腐不烂,一克就能毒死一头大象这种剧毒的,怎么可能是普通人?
若换作旁人,齐逸或许会觉得对方是个恐怖的毒王,但这位老妇人却给他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况且,老太太要真有害他之心,早在他穿越过来的时候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一老一少走进一间矮屋,温秀从篮子里取出几块像枣泥饼的熏香,插在一根铁钎上。齐逸吹燃火折子,一一点上。
屋内顿时升腾起一股下雪时节才有的冷香,闻之神情气爽,略有些堵塞的鼻窍都通了。
温秀微微仰头看着眉清目秀但却过于瘦削的少年,丝毫都不浑浊的双眼中,盈满了慈爱。
“你九叔已经铺好铺子,时辰不早了,你也忙活了一天,快去歇息。”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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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尸房三十多米外是一片矮房,共有八间屋子,围成一个方形。
院子围着栅栏,屋外种了一圈植物,温秀说那叫青鸾树,散发出的清香不仅能消除浓重的香烛气,还有驱虫的作用。
院里的角落有个鸡窝,养着十几只肥美的老母鸡。前堂就在院子右边,紧挨着厨房。
屋内有一张大桌和几把凳子,应是人多时吃饭用的。寻常用不到,但打扫得还挺干净。
两块长板一拼,架在四条长凳上,就是一张简单的床。
木板上边铺着张草席,齐逸瘦得皮包骨,躺在上边着实胳得慌。不过,连日来都没好好睡上一觉,就算前晚得了紫气,对身体起到了某种增幅效应,也架不住这么连轴转。
疲惫感袭来,不一会儿,他就沉沉睡去。
漆黑的夜色,四下寂静。
一弯上弦月,斜挂于夜空。
一抹荧白色的雾气,自地底钻出,盘旋于南城义庄所在的地面。
一圈圈波纹状的白雾,宛若漩涡般缓缓转动,朝着前堂汇聚而来。
睡梦中的齐逸,浑然无觉,如同溪流倒挂般的白雾,穿过床板,沁入他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