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景初蓦地头皮一麻,浑身泛起层层鸡皮疙瘩。
在场之中,除了万山虎与元成,他是最清楚内情的知情者。
他亲眼见证了这个少年是如何从背负着杀人罪名的阶下囚,一夜之间洗脱罪名,成功将陷害他的令官郑迎松送进察院,尔后被新任巡抚梁仲道亲自提拔为南城行首代令官。
这样的转变,对于一个连牙牌都没有流民来说,简直就是原地飞升。
而这一切的起因,就是那具无头女尸。
不,严格来说,应该是梅嫣然。
是她,指认无头女尸乃失踪的花魁月倚梦。是她,花了五百两白银买通郑迎松,将爷孙俩将报案人打为行凶者。
齐逸在审问梅娘时,说自己是枉死的老乞丐、小乞儿,众花魁都以为他在装神弄鬼吓唬梅娘,只有炎景初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他确实是从地狱归来,只不过,他不是那个索命的恶鬼,而是执法如仗剑的少年行首。
如果梅娘没有坑害那对乞丐爷孙,后续的一系列事件都不会发生。
南郊十尸不会这么早被发现,靳九思或许已经遭了毒手,三圣庙内的人俑更不可能浮出水面。梁巡抚不会命齐逸彻查花魁失踪案,而她梅娘,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一切的始作俑者是梅娘自己,如今,她遭到了最可怕的反噬。
而她,永远都不会知道,罪行之所以败露,全拜她自己所赐。
炎景初再怎么浪荡不羁,终归也是皇族中人,这白帝城是父亲贤王的封地,对城中各部官员,自是有一定了解。
府衙、城衙侧重的是政务,论查案肯定比不过提点刑狱司。但按察使江入年乃武官出身,此人人品尚可,可惜并无多少探案之能。至于江提刑手下的几名推官、刑名,皆是平庸之辈,不值一提。
所以,这案子换任何一个人来查,恐怕都查不出个所以然,更别说这么短时间内就有这般进展。
“好一个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炎景初看向梅嫣然,冷漠道:“若非你贿赂姓郑的前南城令官,将那女尸指认为月倚梦,靳国公的九公子就不会遇刺。”
场间众人也从世子爷的话中,提取出了三个关键词‘靳国公、九公子、遇刺’。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隐约感觉到此事的严重性已远超想象。
“梅氏,你所犯之罪,百死莫赎!”
到底是皇族血脉,正经起来的贤王世子,自带睥睨众生、不容辩驳的压迫感。
一张脸肿得像泡发馒头般的妇人,嘴唇颤抖得更厉害了,眼中惊恐之色迅速转变为极度恐惧。
齐逸俯视着不久前还风情万种的梅娘,念头一阵通达。
六天前,当她踏进南城衙门的那一刻,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但真正启动齿轮运转的,并不是这个南城教坊司的老鸨。
“本应嫁入国公府的赵家四小姐赵玉柔被杀,身首异处。尸体被发现之后,你便跳出来声称无头尸乃花魁月倚梦,从而错过了搜查头颅的最佳时机。以致歹人假借赵玉柔的身份,于大婚当晚行刺。九公子险些丧命,国公爷震怒!”
齐逸顺着世子的话,威吓道:“单此一项,便够你死一百次了。杀害月倚梦,伙同外人虐杀绿芜,按大启律例,罪当凌迟。”
“梅氏,千刀万剐,片片血肉从身上剥离的滋味,你很快便能慢慢品尝!”
梅嫣然双腿绵软、浑身抖得如筛糠,要不是被万山虎和元成架着,铁定已经像滩稀泥般瘫在地上了。
“不,不是我杀的,不是我...”
说话间,一股浓重的尿骚味弥漫开来。
炎景初嫌恶地掩住口鼻、退后两步,众花魁娘子也纷纷以香帕捂鼻,嫌弃地小声骂了几句。
“梅娘!”酒槽鼻壮汉怒吼一声,旋即被苗英两记老拳,打得吐出血来。
武夫的根基便是锻体,但各有侧重。
万山虎走的是横练一路,皮糙肉厚、耐力极强,相当于血条很长的肉坦,缺点是灵巧不足。薛寅是剑客,讲究的是攻伐,单是剑气便轻松斩断三圣娘娘塑像手臂。而这壮汉擅使轻功,注重的是脚下功夫,防御力却很一般。
苗英也是八品,一手软鞭舞得虎虎生风,近身战,打死这汉子也不在话下。
梅娘被那一声吼,吓得一个激灵,涣散的瞳孔渐渐聚焦,似是清醒过来,紧咬着唇不再说出半个字。
“哼,哼呵呵~”齐逸冷笑道:“怎么,你以为不说话,本官就查不到你背后之人?”
“梅嫣然,年三十二,东州人士。福生五年,因父亲贪没赈灾款,被充入教坊司。彼时,你十六岁。”
齐逸从腰袋内摸出两张纸,一手一张抖开:“这份是府衙户藉库的卷宗,这份是总教坊司那边誊抄的伶人要录。档案显示,你在进教坊司之前才情平平,又因年岁已长,练舞已不大可能,琴棋书画也没有一样拿得出手。”
“乐器舞技都属下乘,但容貌还算不错,观你言行,是个长袖善舞的聪明人,选上花魁倒也不算稀奇。但能摆脱贱藉,当上司乐成为吏员,想来没少花银子吧。”
“你的父亲曾是东州转运司知事,并非刑部出身,亦与大理寺、燕翎卫等专职探案的部门没半毛钱关系。那么,你又是如何懂得,利用冰块延缓尸体腐烂的呢?”
“两条人命加上行贿、害死无辜报案人,数罪并罚,判你凌迟,合情合理合法。你心底很清楚,本官所言非虚,但被此獠吼了一声之后,你便缄口不语,这说明你对背后之人,很有信心。”
说话间,八卦世子好奇地伸出手,齐逸将两张纸递过去,看着梅娘似笑非笑道:“枉你还是这风月场里浸泡十几年的老手,竟如此天真。”
“本官奉巡抚之命,彻查此案。国公爷震怒,贤王世子亲自参与并亲眼见证了方才一切。所以,到底是什么样的错觉,让你认为在这白帝城还有人能护下你这条狗命?”
“莫非,那位背后之人手眼通天,能令巡抚大人、国公爷与世子殿下,都怕了ta?还是说,在场所有人,都无法活着走出这座小院!”
一听这话,闲在一旁没事干的冬白,立马来了精神。
炎景初无语地拍了拍冬白的肩,用看白痴的眼神示意这个忠心耿耿的护卫,闪一边儿去,别挡在自己身前丢人现眼。
梅娘张了张嘴,没待她说出半句话,齐逸便转身扫视跪倒一片的杂役。
“尔等是如实招了,还是想回衙门先挨上三十大板?”
“我招、我招!”先前大喊冤枉的精瘦中年男人,立马一边磕头一边招供道:“小的们都是江堂口的渠工,是堂主秦六爷让小的们来这儿运一件东西的。”
“是啊,是啊”一名青年急先恐后地接道:“小的们只管干活,真不知道要运的是啥啊!求大人明查,求世子爷明查!”
“小人真的不知道要运啥,小人上有老、下有下,一家六口全靠小人养活。求青天大老爷开恩呐!”有渠工哭求起来,其余渠工也跟着磕头求饶。
“求大人开恩,求世子爷开恩...”
齐逸挥挥手,苗英抽出腰间软鞭,啪的一鞭子,一块青石应声碎裂。
场间登时安静下来。
“禀世子爷,禀大人”严崇康拱手道:“咱们白帝城半面环江、水路通达,有半数货物皆从水路走。漕运署辖治十八座码头、九个堂口,这江堂口便是其中之一。那姓秦的,多半就是堂口主事。”
炎景初不屑地冷哼道:“好大的口气,区区一个漕运堂口的主事,也配叫爷?”
齐逸看向梅娘,妇人心气尽无,耷拉着脑袋,正要说话,一旁的酒槽鼻壮汉突然大吼道:“此事与秦堂主无关,是我胡全一人所为。那两个娘们都是我胡全杀的,尸体也是我胡全要运的。梅娘与我相好,受我胁迫,才做下这番事。有什么罪,我胡全都认了,该杀该剐,但管来便是!”
“有点意思。”齐逸斜睨着名叫胡全的壮汉,双眼微虚道:“既然这么喜欢认罪,那不妨,将河渠署督造许仕文的命案,也一并认了。”
一秒前还很硬气的胡全,立时瞪大双眼,像见了鬼似地盯着眼前的少年。
齐逸满意地点点头,很显然,他的判断对了。
炎景初疑惑地皱起眉头,思索两秒后惊诧地压低声道:“逸弟,你怎知...”
齐逸微微摇了摇了头,转而看向梅娘:“月倚梦确实死于溺毙,但并不是淹死在池中,对吗?”
心理防线被彻底击溃,连最后一丝希望都被掐灭的妇人,双眼陡然一缩,木然的表情变得扭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