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天连续下着雨。
北方的阴雨天本就难得,又是深冬,更为罕见,纵是室内有暖气,一直下着雨,也会从空气中感受到丝丝凉意。
那天连暮直接回客房反锁上了门,姜霁初没有再打扰他,她一直坚信,如果不知道说什么合适,那么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
至少它不会成为尖锐的利器。
傍晚将至,依旧是一片暗沉,姜霁初恍惚地陷入沉思,甚至觉得分不清时间。
微微开着窗,帘子被风吹起,险些掠过她的面颊,姜霁初起身,想将窗户关上。那处灌着风,她拉不动把手,再三用力,才得以将窗户关上。
室内终于恢复了宁静。
连暮出来时,光线太过昏暗,他眯着眼睛,望见的是她的剪影。
单薄瘦弱,纤细轻盈。
坠着一头长发,她静静地坐在琴前,一动不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
连暮轻咳了下,喊了声,“姜霁初。”
嗓子由于长时间没说话变得沙哑,他再次清了清嗓子,提高音量道,“姜霁初。”
“啊?”
这回她终于听到了,缓缓转身,见到连暮憔悴的模样,低声道,“怎么了?”
“你要不要喝点粥?”她提议道,“我盛出来,晾在桌子上了。”
“不用了,”连暮拧开了瓶矿泉水,喝了几口,随意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你还没吃饭呢?”
“嗯……”
“你要一起吗?”
她忽然抬眼,眼睛亮晶晶的。
“你不是怕烫?”连暮笑了,制止住要起身的她,“坐好,我教你弹琴。”
其实姜霁初从内心来说,是抗拒的。她害怕自己不擅长的东西,更害怕直接搞砸,更害怕的是——
在他面前出洋相。
她本想说,“能不能,你弹我听着?”
还好话未出口,她便觉得不合时宜,把话生生咽了下去。
连暮看出了她的瞻前顾后,扬眉道,“你不相信你自己?”
“我……”姜霁初抿唇。
“那你相信我。”
连暮把她按回琴凳。
他耐心地教着她,耐心她不敢相信面前这个人叫连暮。
“你怎么了?”
看着她紧张地不停咬嘴唇,连暮好奇道,“害怕弹不好我说你?”
“那倒不是。”
他提到这个,姜霁初倒是松了口气,她紧张是因为几乎是全神贯注地听着他说话,害怕自己出一点差错。
“因为我是完美主义者。”她玩笑道。
他伸手纠正她的指型,又放弃道,“算了,你就这么弹吧,反正也不弹给别人听。”
不过,姜霁初学东西真的很快。
基本上只要连暮提过一次的,她便都能记住。
快到连暮都不禁称赞道,“小时候家里怎么没让你学乐器啊?”
“学过。”
“学过什么?”
“一节课,”姜霁初接着说,语调轻快,“他们想让我学古筝,我不感兴趣,那节课还没上完,我偷偷从教室后门跑了。”
连暮眉眼弯弯,“还挺叛逆啊,跑哪去了?”
说是叛逆,连暮反而觉得这种反差挺有意思,看着乖乖的小孩,其实心里净琢磨着怎么逃学呢。
“没跑出去,”姜霁初吐吐舌头,“大门锁着呢。”
“那你去哪玩去了?”
“小超市。我去那吃零食去了,当时年纪小,身上没钱,我还跟老板说,我先吃着,一会儿我爸妈就来结账。”
连暮挑眉,“挨揍没?”
“没有,”她低头一笑,“我框框吃了三袋薯片,他们看我爱吃,又买了三袋。”
提起往事,她眉眼间露着柔光,笑容温和,一看就是幸福家庭长大的小孩。
“现在还爱吃吗?”连暮调笑道。
“……爱吃!”
姜霁初也问出了年少时他听过无数次的问题。
“那你呢,为什么没有选择走职业钢琴的道路啊?”
他依然是那个回答,“我志不在此。”
“那你喜欢什么?”
“赛车。”连暮摩挲着手腕。
他热爱速度,只有在极致的速度中,他才能感受到自由。那种飘逸的刺激感,无可替代,肾上腺素猛然飙升,带着他到达云端。
即使因为赛车,他付出了不可挽回的代价。
姜霁初坐回琴凳,手指轻轻落在琴键上,她对音乐没什么灵性,可连暮一步步教着她,她倏然领悟到,音乐蕴含的魔力。
是感受到人与音符合二为一的共鸣。
连暮悠悠地望向她,说,“还记得弹的是那首曲子吗?”
她目光从简谱上移开,和他对视,轻声回答。
“是Luv letter。”
长时间的重复后,姜霁初对自己的熟练度大概有了数,她咬了下嘴唇,像是下定决心般的。
拽住连暮袖口,让他坐下,又仰着脸说。
“陪我弹。”
陪你?
他的目光像是不作声地重复这两个字。
“对啊,”她点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硬气道,“不行吗?”
秒针安静地在空气中转了两圈。
然后,连暮坐在了她的左侧。
“忽然有点后悔小时候没学呢,”见他同意,姜霁初放松下来,玩笑着,“要不然,我现在也是深耕二十年的乐器大神呢。”
四手默契地一同飞跃,不停地在琴键上落下又跃起,姜霁初不够熟练,能感受到,为了配合她,连暮刻意放慢,尽量和她在同一节奏上。
像是悠然地站在山丘上,知道抓不住,索性安静地等待着眼前的风景消失殆尽。
曲调终了,姜霁初借着余光,观察着他的表情。
连暮面不改色,微微蹙着眉,弹琴似乎不是件令他愉悦的事情,像是被迫戴上强硬的枷锁。
连暮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刚才是不是又错了一个音?”
失误本身是件太正常不过的事,可连暮好像容忍不了任何的失误。
“……没有吧。”她轻声道。
“我就是弹错了。”
骨头里泛着细微的痛意,连暮的语气里尽是烦躁,他双手用力地交叉着,握得指间红到不正常。
“没有!”
连暮沉默不语。
“我说没有就没有!”
姜霁初蓦地强硬起来,非要将他的双手掰开,即使她的手根本使不上力气。
连暮卸了力。
同时也躲开了她的触碰。
“我曾经开过一家琴行。”他慢慢道。
“然后呢?”
“转让了。”连暮云淡风轻道。
姜霁初不知道他蓦然提这个是什么意思,只好顺着他的话问道,“为什么要转让啊?”
一到阴雨天,他的手腕总是隐隐作痛,而他坐在琴前,更会深切体会到,他的手不会再恢复如常了。
他不想提,一个字都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