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羲找到了正和女娲嬉闹的柳离。
树影藏住了他的踪迹, 浮动的清光落在他的眼中，昏暗的色彩中，依旧有容貌熠熠生辉。
随着一腔冲动来到这里, 可真正来到之后, 伏羲又茫然于下一步的动作。
他想做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
直到树枝撞入眼帘, 他才回神，扭头匆匆离开，半响后缠着几缕香气归来。
柳离正和女娲聊着一行的见闻, 调侃着女娲刚刚遇上对她邀约的妖族，纯粹又干净的真心啊, 哪怕莽撞, 也如此美好。
“你还在笑我, 明知道我最不会处理这些了。”女娲敲敲好友的额头, 对她刚才的袖手旁观很是不满。
“但你不是处理得很好吗，”柳离笑得倒在了她的肩膀上，“指出他气血运行的不足之处，给他讲解了更合适的修炼法门，尝试后更是千恩万谢离开，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初衷，这不是很成功嘛。”
我跟你告白你教我学习, 属于是放在后世会被称呼一句不解风情的离谱。
但比起柳离一边拒绝告白，一边压榨对方工作屑操作还是来得靠谱一些。
女娲气呼呼瞪过去，捏捏自家闺蜜笑得发红的脸颊，记仇道：“等着，我就不信没谁来找小离你，到时候可别怪我嘲笑……”
“到时候的事到时候再说, 况且哪会那么巧合……”
柳离边笑着边挺直身体，抬手就要捏回去，眼前却陡然多了一片阴影。
一枝盛放的娇艳海棠正逆时而放，花与叶相映相成，上面还沾着未尽的露珠，此刻躺在骨节分明的手中，也闯入了她灿烂的金眸中。
柳离把视线从海棠花枝上撤开，向着手的主人探去，陌生的容貌，干净的化形，此刻正认真凝望着她，不声不语，却又含情脉脉。
柳离的笑容瞬间凝固。
“好看吗？”发现柳离看过来，他将花枝在她眼前微晃，温声道。
“好看。”柳离诚实回答。
对方闻言低笑一声，声音越发微妙，“不及你。”
在初始的怔愣后，女娲已经投过来了亮晶晶的目光。
海棠虽美，不及人美，其中意味，不说也能猜得到。
柳离只觉这话有些耳熟，“可我不喜欢海棠。”
“我喜欢。”
对方并不失落，反而重复道：“很喜欢很喜欢。”
“喜欢不一定要攀折，留在树上也是一种美丽。”柳离面不改色道，话语流畅得让女娲有些瞠目结舌。
我的好友你到底拒绝过多少人以至于这么熟练啊？
这般花言巧语都能被柳离挡住，突然觉得兄长败得不冤。
“这是花所愿吗？”
“这是我所愿。”
一问一答，简洁明快，背后拒绝之义如此明了，持花而来的男子眉间微凝，眼中却早是了然，“留在树上的方法，不止一种。”
柳离还在疑惑他的意思，对方摊开手掌，失去抓握的花枝向着地下跌落而去，却在将将落地的虚空中，猛然抽发生长，根叶自生，下面扎根玉阶，上面迎天顺风而长，转眼就是一树繁花，艳艳动人。
忽来无风自动，落红点点，鲜红色的花瓣片片吹落，将两人笼罩其中，衬着暗淡的光色，彼此对视的两人，将周围人流全压成了风景。
海棠树被催发的那一刻，女娲的气息瞬间远去，将空间彻底留给了两人。柳离首次露出怔然表情，她伸手接住这场为她起舞的花雨，花瓣轻盈微凉，落在手中还带着痒意。
好似整个人都落入芳菲的怀抱。
“……你是谁？”
柳离小心握住那亲吻手掌的落英，迟疑问道。
对方低头与她凝望着，可怎么看那双眼里只有清明，忽而一声叹息，而后伸开双臂，柳离本能后退一步，然而被熟悉的声音拉扯住了脚步。
“柳离。”
像是将这个名字千百次的吟诵过，才沉淀下如此绵长的情感，以至于被唤起时，连柳离自己，都一时迷失于其中，沾染了那份情愫。
仅仅是刹那的迟疑，她就真切落入了怀中，不似女娲怀中那般忍不住依偎的温暖亲切，他的身上更多是冷冽，高天九重风动，亘古星河流转，他站在云海间，袖袍中留下的，都是独照的孤光。
可在寒光之后，她又切切实实听到了剧烈的心跳，她分不清那是谁的心跳，将她揽住的手臂如此用力，又如此小心翼翼，好似害怕着她推开，又固执不肯放手。
“……伏羲。”
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和意识，她听到自己气恼又无可奈何的声音，“你又在闹什么，放手。”
“不放，”伏羲把自己的头凑近她的肩膀，“我可以让你抱回来。”
这是抱回来不抱回来的问题吗，这是你在性骚扰的问题啊！
“你也让帝俊抱过。”伏羲低声抗议她的区别对待，“还有女娲，还有狴犴、柳元……好多好多。”
他一个个数着，数到最后甚至委屈起来，“明明他们都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
“……”
柳离简直要被他的无理取闹气笑，“为什么不一样，你自己不清楚吗？”
“不清楚，”伏羲继续道：“毕竟我什么都不记得，我只记得，是你主动的。”
他稍微偏头，在她明亮的金眸中看到自己，那幽深的竖瞳竟也被绚烂的金色，洗涤得几分清亮。
“明明是你，先来招惹我的。”
“明明我已经决定，不再喜欢你了。”
“可是你又为什么多管闲事，不是说好一刀两断吗，为什么总是这么踌躇动摇。”
“哪怕伏羲陨落，也与你没有关系啊。”
在陨落出口的时候，伏羲察觉怀中人的呼吸一滞，他垂下眼睛，眼底莫名晦涩。
“……合着我还要给你道歉？”柳离听他说完指责的话语，心口又酸又涩，嘴上仍然不落下风。
“就是你的错，”伏羲道，声音转而又低沉起来，像是一声久远的叹息，“因为我比你，比你更讨厌现在的自己。”
“比你更加讨厌，对你无法自拔的自己。”
“在我已经忘掉那份感情的情况下，在我明知我曾为你神魂颠倒的情况下，在我嘲笑着过去的‘我’如此天真的情况下，在我决心不再重蹈覆辙的情况下……我依旧对你动心，对你情根深种。”
“多糟糕啊，柳离，你明白那种感受吗？无数次挣扎，无数次自我说服，我在天庭顶端无数次推演着杀死你的方法，又无数次垂下手臂。我多想让你在我的生命中彻底离开，祈求这样能让我得到安宁，又不甘心如此放过，不甘心只有我辗转反侧、不得安眠。”
眼前的场景太过缥缈，怀中的人又真实可触，伏羲避开她的眼神，目光望着她背后仍在垂落的花树，不去考虑她听到自己话语后的心情，只是孤注一掷继续下去。
“他爱你爱到不肯让你有一点点为难，他知道你的曾困在爱恨不得进退两难的境遇，宁愿欺骗自己欺骗你，也想让你不再因他困扰。”
“可是我不想那样，遗忘只是重复另一次的惨剧，无论重来多少次，伏羲还是会爱上柳离。”
“既然宿命注定，这场痛苦又如何只能我来品尝。”
伏羲闭上了眼睛，他不去看柳离的目光，不想去想象里面的抗拒，他清晰察觉到怀中人的挣扎，最后的话语依旧固执出口，
“柳离，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样，才能不再喜欢你？”
“才能不再这样痛苦？”
柳离又一次体会到那种心脏被揪起来，胸膛堵住无法呼吸的折磨。强烈的共情能力让她轻易被伏羲的情绪感染，就像多年前伏羲站在她的面前说着无法回应，说着心动与否，而她替他泪流满面。
眼睁睁看着自己在一条错误的道路上滑落，期间如何挣扎都是徒劳，乃至于因此厌恶上了那样怯懦的自己，像是很多年前，面对至亲犯下的罪孽，不知所措，徒增烦恼。
那样绝望又汹涌的情绪，让她的思维都飘离起来。她耳闻着伏羲的质问，听着沉静话语中掩藏不住的茫然与无助，像是细碎的蚂蚁在啃食着血肉，刹那间与他的痛苦共鸣。
她几乎站立不稳，堂堂大罗金仙，竟也会无法稳住身体，稳住情绪，稳住不受控制涌流的泪水。
因为自己痛到撕心裂肺，于是也要将这份苦痛揭开，让你也尝尝这种心情。
多么自私啊。
你终于学会自私了啊。
柳离感受着那拉扯着她的力度，她看到伏羲闭着眼睛，神色中带着一种任由审判的决然，在剖明自己心胸之后，他同样将选择的权利交给了她。
或许从一开始，先喜欢上的人，拥有的唯一权利就是放弃。
柳离痛到几乎眼前发晕。
在意识抽离之前，她竭力从支撑住身体的怀抱挣脱开，离开那再也无法阻止她的怀抱。
挣扎的力度很轻微，却足够让伏羲明白她的意图，所以手上失去了力气，他看不到柳离的泪水，他却清楚察觉到怀中温暖的远去。
他的眼角颤抖着，最终还是不愿睁开。
在心脏沉入谷底的刹那，脖颈猛然撞上了一股柔软，和着剧烈的喘息。
下一秒，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就像他玩笑的那样，柳离伸手抱住了他的脖颈，即便那声音还透着哽咽。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你这么难受……”
“只是，真的很悲伤的话……”
她小心贴近着伏羲，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彼此相拥着传递温暖，顺从着自己的心意，在从未有过的亲密距离，略微嘶哑的声音缓慢道：“那就让我们一起痛吧。”
“一起承担这份痛苦。”
泪水落在肩膀上，隔着衣服都似乎灼痛了皮肤，伏羲缓缓睁开眼睛，此生最爱之人抱着他哭到不能自已，大脑一时嗡嗡作响。
他甚至都不能说是欢喜，身体几乎僵在原地，宕机的意识半天才给出反应，他生硬地抬起手臂，将心底的珍宝缓缓护在怀中。
整个人陡然宁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