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语只觉好似在鬼门关走了一趟。
仅仅是口头上的折辱, 就足以让向来理智的伏羲控制不住戾气,浸润深寒的竖瞳,冷漠得在像看待一具尸体。
承受威严的白语捂着胸口喘息, 嘴角却扬起一抹笑意, “陛下这是在生气?只是想想就无法接受……哈, 是该说陛下痴情至此,还是不够深爱, 但无论如何, 我都为那位感到庆幸。”
“陛下可能认为是吾多管闲事, 但吾祈祷陛下能够记住这一刻的愤怒。”
“记住此刻珍重爱护不忍轻伤的心情, 无论最后能否两心相悦,只望未来陛下不负此情。”
倘若不是早知伏羲心仪之人是那位陛下,白语绝不会冒险说这番话, 她不嘲笑伏羲失败, 不给他使绊子就是修养极佳, 指望她出主意那更是天方夜谭。
但谁让他喜欢的是柳离。
即便不从妖族内部稳定的角度, 单论替她挡下许多次青丘的暗手这份恩情, 哪怕那位本意只是为了打压蠢蠢欲动的狐族,也值得白语心存感激。
乃至于私底下,白语未尝不对那位可以纯粹表露真心而感到羡慕。
伏羲喜欢她,简直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那样明亮又清醒的皇者, 温柔起来谁能拒绝?
……所以伏羲你个黑心肠离她远点啊!
心里对伏羲是各种激烈的话语, 面上的白语敛眸轻笑间,风仪动人,即便她知晓,纵她千万容华, 也无法打动伏羲心肠。
能令伏羲心存犹豫的,或许只有那位离皇。
事实也正如白语所料,对于眼前的风华绝代,伏羲眼皮都没抬,只有听清她的话语,周身逼人的威势才缓缓收敛,半响才缓慢道:“你的确很狂妄。”
“是该多谢陛下容忍在下说出此等妄语。”白语松口气,俯身拱手相对,眼神清明,“可句句所言,实为真心,陛下以为如何?”
如果不是真心,当场见血的就是白语,伏羲这一点心知肚明,可伏羲亦有他的傲气。
“若非真心取来,吾亦不屑也。”
“情至深处,实难自已,未来之事,谁又能说清,”白语起身,“我见过太多后辈无法自拔而误入歧途,行走极端,最后害了自己,也害了对方。”
“陛下此时能自持清醒,他日越陷越深而不得回应,或见对方与他者相亲相爱,又如何能不怀痛心、不生妄念,那时候一念之差,值得警惕。”
说到底白语不信伏羲,不信他会无动于衷,情情爱爱这种事她见多了,那个不是以为自己能把握得住,结果栽了进入头破血流,更何况是伏羲这种极端自傲之辈,能让他承认喜欢,本就是已经证明某些事情。
故而白语决定亲手给伏羲挖个坑。
“伏羲只是伏羲。”
青衫扫落迈步,只留下淡淡一语作为答复,无论未来发生什么,伏羲都不会因之动摇自我。
更不会做出任何不符合自己风度的行动。
是他的坚持,却也是她的愿望。
白语见着伏羲甩袖离开,没有再跟上去,瞧着伏羲身影渐渐远去,终于长叹一声,尾巴在空中笼出一团柔软的坐垫,放心躺了上去。
跟伏羲打交道真不容易。
可她挖的坑到底让伏羲跳了进去,已经被点出的可能,他日伏羲要真是面临那种境况,绝不会再做出伤害柳离之事。
比放纵爱意更困难的是克制,克制喜欢,克制伤害,克制自己更近一步的**,特别是这种,先一步爱上的场面。
也算是还那位的照顾吧,白语感慨着,如果顺道能坑到伏羲更好,想想啊,那位陛下一无所知,只剩伏羲自己在那里抓心挠肝又无法动手,那种画面,想一下就能够让她心情舒爽。
该。
祝愿某个小心眼的家伙一辈子单身!
对于白语的险恶心思,伏羲其实可以察觉。
可他还是义无反顾跳了进去。
或许是他本性如此,经不起挑衅;或许是他自认为理智,绝不会深陷其中;或许是连他也恐惧着失控,所以亲手为自己套上枷锁,只为阻碍未来可能伤害到她的疯狂。
好像整个心都在慢慢下沉,沉入一份无可奈何的深渊,每一寸身体都被苦涩占领。
伏羲独自站在晦暗的光线下,耳畔是各种喧闹,间或有肩并肩手拉手的妖族从他身旁经过,望向彼此的眼中,都含着欢喜的光芒,偶尔停下步伐,当着他的面拥抱在一起。
……我果然还是不该来这里。
伏羲决定远离这处过于热闹的场所,林木掩映处,最适合做些大庭广众下不适合做的事。
明明已经给你们准备了专门的“休息室”啊。
为了避免再被骚扰,伏羲刻意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由此造成的后果就是,他被当成透明人一般被无视,被迫观赏了一系列辣眼睛的行为。
冷静,镇定,不要跟这群小妖计较。
客串了电灯泡的伏羲决定远离,站在原地思量半天,回忆起柳离之前的布置,脚步步伐移转了方向。
伏羲终于找到了一处能安安静静存放心情的所在。
纵然那几位皇者不一定会参与这场别开生面的相亲大会,会场中依旧有他们专属的房间,伏羲目的明确地向着属于自己的位置走去,半途却被一个妖族靠了上来。
只一个闪身就错过,伏羲凝神望去,面容憨厚头顶牛角的妖族抓抓头,尴尬笑了笑,晃了晃手里的牌子,“哎呀哎呀,俺没坏心思,就想问问你知不知道那个是离皇的位置,俺这边想给她递点话。”
“说话?”伏羲想到自己袖子里的东西,他本来还有点兴致,被白语一打岔完全就没了想法,此刻再听他谈起,猛然想到特制玉牌的作用。
“是啊,”对面的牛妖不知对面陌生男子的心里想法,“就陛下不是说,若是有什么话想说,可以印在玉牌里,送到专门的地方,不拘是什么想法。俺之前受过她的恩惠,平常没机会感谢,趁这个机会说一声,要不是陛下主持,俺们就被临近的象妖给吞了。”
他絮絮叨叨一大堆,丝毫没有隐瞒的意识,伏羲见状,给他指出了方向,又跟着他走过去,便见到属于柳离的位置前,已经堆积了一堆花花绿绿的牌子。
那个牛仔小心把牌子放在边缘,像完成一件大事一般松了口气,又向他道谢后便离开。
伏羲却没挪动脚步,他捡起上面一块玉牌,神识探入其中,便读出其中留下的信息,发现是一些对于妖族目前状况的感想。
“嗯……”
“干什么呢,住手,陛下之物,不可轻动。”有守卫的妖族见到伏羲的动作,厉声制止,刚要走近擒拿,却被散去遮掩的熟悉面目惊在原地,“羲皇陛下!”
一个眼神让妖将退下,伏羲放下手中的玉牌,又捡起几个,里面有的在说感谢,有的趁机阐述自己的想法,有的反馈自己遇到的困难,当然也有,一本正经自荐枕席诉说爱意。
“……惟愿陛下怜惜,愿与君共赏风月,同论阴阳之义。”
仅仅是刹那走神,手中玉牌就灰飞烟灭,伏羲猛然回神,发觉自己不经意的动作,抬眼扫视一圈,确定没谁关注到自己,重新恢复淡然,将已经空无一物的右手收入袖中,然后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背着手缓缓走回了他的地方。
刚刚,只是,手滑。
看来她是打算顺道借此看一看妖族的反应,要是真有猜到她心思的,趁机展示自己的才能,同样是个一步登天的路子。
东边有擂台择选武才,这边有柳离把关挑拣文杰,与民同欢凝聚士气,挑选英杰培育骨干,加强各族交流融洽相处,办会的期间还摸排了下面妖族人员的数量,这场所谓给“伏羲”的相亲会,实际跟他貌似没半点关系。
至少到现在没有。
面无表情坐到自己位上的伏羲默默想着,低头就被同样一堆玉牌吞没视线。
???
伏羲不认为自己有柳离那般的人缘。以她的用心良苦,若没有那份尊敬喜爱,伏羲才会怀疑妖族是否懂得感恩,他的确也在妖族做了许多工作,但大部分工作明显是不讨妖族喜欢的范围。
那些藏在光明下的阴影,藏在帝俊太一女娲磊落阳光下的晦暗,是他与柳离一同拦下。唯一不同的是,柳离站在光影之间,而伏羲站在了她的背后。
可伏羲还是拿起了桌上的玉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其实并不期待里面的内容。
就像这么多年,对女娲也好,对柳离也好,他并不愿意去辩解或者解释自己做过的事。
做就做了,惹恼就惹恼,不讨喜就不讨喜,别人的想法,何时也值得伏羲落目。
伏羲只是伏羲。
“当年山前,蒙道友留情,后又热心援手,多年至此,心中常念,不知如何谢之……”
第一个是一封干脆利落的感谢信。伏羲从自己记忆中挖掘一番,才想起这大概是当年龙凤之战洪荒一片混乱时,有不长眼的妖族闹上了他和女娲的栖息地,以他们兄妹实力,自然不成问题,但女娲了解他们也是被乱局牵连无处栖身,便心软将他们留在山中庇护,一来二去收留了不少。女娲不善处理这些,便大多是伏羲来接手,后来女娲独自游历,伏羲因柳离去寻帝俊,便让当时已经伤势恢复妖族离开,之后更是被他扔到了脑后。
那本来对他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多年之后又一次摆在了他的眼前。
伏羲放下手中之物,又随手捡起一个玉牌,里面是昔年他和囚牛伪装凤族时,曾经故友对乐声的怀念,对他近况的问候,还有自己多年来,又发现了如何美妙的音乐。
一个个看过,一个个放下,有曾经的施恩救过的小妖,有曾经对谈欢笑过的故友,那些本以为被他抛下的事物,一个个捡起,搽拭干净,放在他的面前,璀璨得像一场久远的梦。
也的确是一场梦。
伏羲拂去玉牌上的水珠,目光投向来时的方向,很久很久才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
“还真是,你的风格。”
“喜欢,多此一举。”
“搞些,毫无意义的事。”
而某一刻,我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