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富贵害怕宫蓉娘报复,想跟着林言一起走。
林言没有理会他,直接纵马离开。
这是他的府邸,眼下迫于形势不想与宫蓉娘纠缠,但也并不意味要将自己的府邸拱手让人,因而得留个人在这里看着。
至于张富贵。这个憨货也该长点本事了。
当晚。
林言去了许沧州府里歇息。
许沧州的府中人丁稀少,自己去了,也不算打扰。而且那里十分清净,自己在外面整日忙碌,偶尔才得空闲,急需的正是清净。
清净,在这个动荡的时代里,无疑也算得一种享受。
万籁俱静。
林言挑亮了灯,就着这份难得的清净,再此翻看了刘允章留下的文稿。
刘允章随同林季去光化县剿匪了。
林言最初并不同意,毕竟刘允章年事已高,又近来多奔波。可刘允章执意前往,认为招抚的办法是他出的,他也更知道该如何招抚胁迫从匪的流民们。
林言苦劝无果,只得放行,并叮嘱林季一定要保障刘尚书的安危。
这已是林言第二次看这份文稿了。
里面记录了刘允章游历随州各地的见闻,又经过分类归置。
刘允章首先讲到了随州的土地状况,“夹于涢水大洪山间,沃野千里”,水源充足,耕种便利,又无北方肆掠的蝗虫灾害影响,“以此地养人,人间之极乐境也”。
读到此处,可以分明感受到刘允章言语间的兴奋,好似站在田垄间望着大片的沃土,手舞足蹈。
接着刘允章仔细考察了这些土地,并进行了简要的划分。
一为沼泽,此处水草密布,蚊虫肆掠,尚未开发出来;
二为洼地,亦称泥地,此处零星有农民育有如莲藕等水产作物,利用率极低;
三为水田,多种有水稻,是当地的主要农作物;
四为沙地,亦旱地,因土中泥沙较多而称,多种粟、麻、桑、大豆等,也是主要农产地;
五为坡地,较少山民在山坡上的种植地带,基本只能种粟、荞麦等耐旱作物。因当地苛捐赋税繁多,多有隐户逃至山林,因而耕种不便的坡地反倒规模不小;
六为山地,随州地广人稀,人们在山林里垦荒的需求不高,故而开垦的山地极少。
汇总后,刘允章归纳道,随州的土地利用率极低,急待开发。
要将这些土地利用起来,首先就需要人,需要充足的劳力。刘允章据此给出了第一个建议,招抚外来流民。
如今北方长年战乱,百姓们苦不堪言,纷纷沦为流民南下,对于随州而言,却是一个招揽人丁的大好机会。包括山南动荡,也迫使部分流民经随州南下。只要随州能保持局势稳定,给流民提供土地,再轻徭薄赋,便能迅速获得大量人口。
说起赋税,刘允章很难抑制住他的愤怒。
在书稿中,他猛烈地抨击了随州当地官员和乡绅。正是他们贪得无厌,兼并大量土地,课田骤降,才致使普通课户身背多达二十种名目的赋税,一年辛苦耕种所得,竟不抵课税之需,只得变卖家产,或卖身为奴,或逃至山林,又致使大片良田荒芜……而那些官绅们兼并大量田地后,又不事耕作,多用来修造成享乐玩耍的场所,置百姓疾苦于不顾……
透过这些愤怒,林言也看清了刘允章给自己这份文稿的意图所在。
虽然他表面上说的是要助自己壮大实力,实则,是希望借自己之手给饱受疾苦的百姓们提供一个安居乐业的环境。
当然,林言并不觉得刘允章的意图有何问题。
因为他知道,百姓安居乐业,和他的实力壮大,这二者本就不冲突。
接下来,刘允章又谈了许多可助农桑生产的具体建议。
诸如,要大力推行中原的代田法,要引导百姓根据土地条件选择作物,根据不同作物的季节和生长特性,学会间种,充分发挥地力……尤其当地水源充足,水田分布广,要大力推广水稻。甚至,他还专门提到有一种从岭南引入的稻种,产量高,脱壳后米粒饱,应寻到这一种水稻的种植之法,再推广下去。
诸如,当地百姓耕种方式落后,还用着老旧过时的耕具,不会施肥,等等,全仗着当地土地肥沃,应组织专门的官吏下乡教授。
诸如,要大兴圩田之法,化沼泽、洼地为良田。
再诸如,当地最严重的灾害当数夏秋两季的水患,兴修水利,势在必行。
等等。
在书稿的最后一页,刘允章写道:“向之随州,乡室十去七空,田地尽皆荒废,官绅豪奢,盘剥无度,百姓流离,四散躲窜,尚可育十万黎民……若能兴农桑,修水利,整纲常,去利弊,随州之地,又当济苍生几何?老朽聊且夸口,户十万,口六七十万,不在话下。”
刘允章为人正直、稳重,又曾肩任李唐户部尚书,掌管天下户籍、赋税,他给出六七十万人口的预测,自然不会是信口开河。
六七十万人,七丁养一卒,便可以组建起一支十万大军来。
林言闭目遐想片刻,有些激动了。
当然,他知道让随州增至十万户数、人口六七万只是一个愿景。即便实现了,也需要一个漫长的时间。
在这个年代,除了战乱前的京师长安和东都洛阳,只有河东道治所晋阳府、剑南道西川治所成都府、淮南道治所扬州府等寥寥几地能达到如此水准。
但光凭刘允章描绘出来的这个愿景,本就足以让他联想翩翩了。
他进而联想到沈云翔曾用在黄巢头上的评语,“其兴也勃焉,其败也忽矣。何哉?不能安民,故有速亡、必亡。”
诚不欺也。
若要成就一番霸业,只仰仗军事上的胜利是远远不够的。克城以武,戡乱以仁。最终比拼的,仍是“安民”二字。
…………………
次日。
林言尚未醒来,便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
偏头一看,原来是洪柳儿在屋里忙碌,她轻手轻脚,一会儿用手试水温,一会儿擦拭屋内的摆件,一会儿又在整理林言的衣衫。
她整理得很轻,很慢。偶尔甚至忘了整理,就痴痴地望着那衣衫,轻轻婆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