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你一片赤心,挂怀百姓安危。”
沈云翔难得的语气和缓,扶起了林言。
“要解决眼下流民困境,须得有粮食,而要找出粮食,首先得弄清楚,当地的粮食都流去了哪里?”
林言点头赞同。
刘允章沉思半晌后也点了头。
沈云翔再道:“随州东接桐柏山,西靠大洪山,北至枣阳,南达安陆,幅员辽阔,单说土地面积,远超北方诸州府。虽境内多山,但也育有近十万人,遍观荆襄之地,只在襄州、荆州和邓州三地之下,加之境内水源充足,土地肥沃,产出也不低。随州又多年未有战乱,除每年春夏两季的水患外,几无灾祸。照理说,应当储粮丰备才对。”
在林、刘二人的全心聆听中,沈云翔缓踱几步,再忽地转过身来,“便如方才蕴中兄所说,全在于当地官绅盘剥无度,致使百姓辛勤耕种,却全无积蓄,终日只靠野菜粗糠度日,一旦发生任何灾变,便只有四处流亡,客死他乡。”
林、刘二人随之再次点头认同。
“然而,”沈云翔语气再一转,“眼下再追究官绅平日行为并无意义,得摸清他们长年盘剥百姓的粮食都去了哪里,以解眉睫之急。我近来翻阅了官署里所有账簿,虽记载多有残缺不实,但好歹算是了解了大抵状况。
“据账簿记载,随州账面可查的耕地数仅数十万亩,远低于实际的面积。因而可知,随州土地大多为各乡绅的私地,故而并未入账,其兼并力度之大,远超中原各州县。这部分土地上的产出,自然进了乡绅们的私囊。这也是随州普通百姓课税繁重的主要原因。而普通课户上缴的产出,基本便是州里的赋税,除少部分被官员克扣,大多被运往了襄州,供朝廷赋税之用。
“因而,随州往年积攒的粮食,几乎全聚于各乡绅之手。衙门库房里和三关上的那点粮食,与之相比,不值一提。但我们也要考虑另一种情况,随州除粮食外,大宗产出只有茶叶和木材,缺乏盐铁产出,需通过粮食、茶叶等与外地置换,加之乡绅们竞慕奢华,大肆采购丝绸、金银首饰、精美瓷器和其余享玩器用,所耗用的粮食不可计数。
“因而,乡绅手里究竟还有多少存粮,尚未知晓。但,只要能将他们手里的粮食掏出来,用来救济境内流民,应绰绰有余。”
沈云翔长篇大论完,刘允章唯一声叹息。
林言也默默点了点头。
他也明白了沈云翔为何要私下与他商谈,乡绅是一个概念模糊的群体,但在随州,却是以洪、宫、黄三大家族为代表,属于乡绅中的乡绅。如今洪家被大肆打压,黄家潜逃,余下的资产全聚于宫家之手。
要让乡绅掏粮,首先就得拿宫家开刀。
可他已与宫家联姻,私下里算半个宫家人,明面上是利益共同体,况且在刚刚过去的保卫随州的过程里,宫家也是出了大力气的,是有功之人……
沈云翔看得出林言的顾虑,接着道:“既然随州的粮食大量流向了外地,我也曾试想过,可否通过从外地购买粮食,来缓解眼下的困境。
“然,东北两面都是蔡州的属地,秦宗权一贯涸泽而渔的种种做法,加之如今秦、朱二人激战不休,长期的战乱早让沃野中原变做千里废墟,粮食极度短缺,哪里还有外卖的可能?我曾质问过张佶,为何纵容孙儒等人干出食人肉的畜生行径却不加劝阻,反要鼓吹为勇士。张佶回道,军内无粮,不得已而为之。军内士卒尚要靠食人以度日,何况于普通百姓?
“西面,山南各地新遭战乱,想必少有余粮。而且赵德諲正大力征集各地粮草,应是瞅准了荆南内乱,准备有所行动,更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允许境内粮食外流。
“南面,自我们入主随州后,武昌镇各地便高度戒备,封锁涢水,防备我们趁机南下。想在这种情形下购来粮食,几无可能……
“因而,即便衙门内囤有些许钱财,然而从外地购得粮食的通道俱已断绝,我们想要赈济流民,唯有从内部想办法。”
荆南内乱?
这还是林言第一次听到荆南内乱、赵德諲将南征荆南的消息,没想到竟是从沈云翔口中得知。也不知他深居随州城内,是从哪里获知的消息?
不过这并不是眼下要谈的话题,林言也只是在脑海里一闪而过这个疑问,随后向沈云翔保证道:“谁有粮,我便朝谁伸手。先生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眼看着我治下的百姓饿死。”
沈云翔随即追问:“你打算如何伸手?”
林言回道:“说实话,突然抛出这个问题,我一时也没什么好法子……先生可有主意?”
沈云翔摇了摇羽扇,再次长篇大论道:“我们现在都知道,粮食在乡绅手里。可哪些人是乡绅?
“出山之前,我闲居在河洛邙山,沈家在当地也算小有名气,从祖上起就置办了好些田产,族中也有人在朝中任职,我自己则秉承耕读传家的祖训,读书讲学之余,都会亲自下地扶犁,地方上若是有了事情,也会邀我去出出主意……我想,我们沈家应算作乡绅。照这个标准看来,随州当地的许多大户,田产房产倒是不少,却不研读诗书,也没有到官府里当差,恐怕算不得乡绅。
“但我们现在要的是粮食,因而也不用太过拘泥,凡是家里有存粮的,都可视作乡绅,是我们伸手的对象。
“这部分人,又可粗略分作三类。
“第一类,是原依附于洪、黄两家的乡绅,如今随着洪、黄两家在随州势力的败落,这些乡绅要么转投至宫家门下,要么仍在顽抗,要么就藏匿了起来;
“第二类,是原独立于洪、黄、宫三家之外的乡绅,如今见宫家一家独大,他们在夹缝中求生存的空间越来越窄,也或多或少会向宫家孝敬,以谋求自保;
“第三类,便是围绕在宫家身边的乡绅集团,这些人如今在随州城内大行其道,其中不少都领了你给的告身,在衙门里当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