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钥匙, 谢隐见过。一直放在物证科保存了, 正是夜校4号楼凶杀案现场11楼排练室的门钥匙。当救援人员赶到时,这把钥匙就插在门上。经检验,上面没有任何指纹。苏靖低头看了一眼, 直截了当回答:“不认识。”早料到苏靖会如此说,秦淮拿起另外一个物证袋,转头看向谢隐。“还记得之前我们询问过学校后勤主任么, 他说这个排练室一共有三把钥匙可以开门。一把在后勤留存,一把在保洁人员手里, 另外一把就是龙莉莉私配的。”谢隐点头:“是啊, 龙莉莉也承认,当天确实是她用私配的钥匙开的门, 而且钥匙遗落在了现场。”秦淮摇摇头:“门确实是她开的,但遗落现场的那把没有任何指纹的钥匙, 却不是龙莉莉的。”秦淮打开了第二个物证袋,取出其中的两把钥匙, 递给谢隐看, “看看, 能看出不同么?”都是略带锈迹的古铜色,钥匙用来开锁的部分自不肖说,必然是一样的,就连把手……谢隐愣了一下,凑近,仔细看了眼手中两把钥匙的把手,上面都写着“cxsy”的英文字母,但仔细看来,发现其中一把y字母右下角刻了一个很小的数字4。“cxsy什么意思?”秦淮摇头:“城西锁业,不重要。”谢隐点头,把重点落在小小的数字4上去。小到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应是用什么尖锐利器自行划上去的,不是钥匙上本来就有的。秦淮又将留在现场那把递给谢隐,谢隐同样看见了一个小小的数字4。一时间豁然开朗。秦淮:“这个数字,是学校为了方便钥匙管理,在每一把钥匙上刻出来的数字。因为是后勤人员手工刻的,所以不专业也不明显。学校把每个房间都编了号,11楼的排练室的编号正好是4号,一共两把钥匙,都刻了数字4。龙莉莉私配的那把钥匙虽然与学校的钥匙长相十分相似,但却没有刻编号。”秦淮转过头,居高临下地看着苏靖,眼中是他一贯的不着痕迹的悲悯。“苏女士,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现在留在犯罪现场的那把钥匙上同样刻了数字4,也就是说,门是龙莉莉开的,但她在匆忙离开11楼之后,有人换掉了那把钥匙。这个人,只能是你。所以……”秦淮的声音本就清冽不急,如今又细细长长地拉扯着尾音,摩挲着在场所有人的耳膜,怪好听的。所有人,包括谢隐都在等他那句“所以,你就招了吧”,然而秦淮之所以为秦淮,就在于他从不在人意料之内按部就班,总是在你胸有成竹之时打这个世界一个措手不及。“所以,苏女士,我今天来就是来证明你一定到过11楼现场。不过我不认为你一定就是凶手,实情到底如何,说给我们听听。”自打秦淮进屋,谭敬民的表情先由惊讶变为不解,疑云揭开后转为敬佩,最后又变成了愤怒。此刻,谭敬民在心底默默问候了秦淮家所有可能有血缘关系的祖宗亲朋,要不是谢隐还在场,他真恨不得上去揣秦淮一脚。审到现在,这么重要的线索都找到了,还这么自信地觉得苏靖不是凶手。怕不是脑子有点什么问题。谢隐却没有那么大反应。出乎所有人意料,似乎已经成了秦淮应该做的事情。苏靖面对铁证如山,紧绷的弦突然松了下来,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戾气慢慢消散开来,松弛的皮肤之下突然有了女性本应具有的柔软美感来。她轻叹了一句:“是我,是我杀的人,冤有头债有主,我是地狱里滚过来的,也不怕什么了,我认了。”警员们按部就班地准备好手中的录音录像设备和记录本,谭敬民内心复杂地睨了一眼秦淮,原以为可以在他脸上看到什么错愕的神情,却只见他斜倚着墙,闭着眼,好像准备好了听故事一样,无悲无喜。是啊,这要是个故事该多好啊。义愤填膺地讲,心灰意冷地讲,骇人听闻地讲……都无所谓,曲终人散当作个茶余饭后的谈资,没有受害者,没有苦命人,该多好。可惜,这不是个故事。苏靖平静地讲述着这段过往,神形俱像老者讲述一段远古的悲欢。然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段彻头彻尾的人间悲剧就这样发生在这个文明璀璨发展的社会里,发生在科技极度发达的今天。谢隐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一个细小的动作就真切地融入到了苏靖地悲欢里。他怕自己的心受不了,太疼了。苏靖如他们掌握地一样,与田萌萌、顾婷、赵小蕊几个人相识于少年,一起经历过很多艰难地岁月,后来一起去服装厂打工,一起读夜校,形影不离,情同手足。直到有一天,顾婷出事了。她先是被退婚,被骚扰,后来疯了,自杀了,这个小团体开始遭受人生的第一次暴击。顾婷的离世让苏靖痛苦不堪,赵小蕊有了男朋友,只剩下她和田萌萌同吃同住,相依为命了。再后来,苏靖发现田萌萌和陈海峰之间似乎有某种奇怪的联系,她以为田萌萌在和陈海峰谈恋爱,羞于告诉她,她便没有多问。一次偶然的机会,喝多了的陈海峰来到她们租住的房子,田萌萌恰好不在家。陈海峰面对温婉柔弱的苏靖,开始手脚不老实起来。苏靖刚开始只觉得对方喝多了,又是自己好姐妹的男朋友,不能撕破脸,便想办法往外推他。可柔弱的苏靖哪是男人的对手,三下两下就被对方推搡倒了。苏靖情急之下咬了陈海峰的胳膊,鲜血溢出,陈海峰吃痛,狠狠打了苏靖一巴掌,借着酒劲骂了一声:“妈的臭娘们,装什么纯洁,要搁在平时,老子还看不上你这路货色呢。顾婷不比你漂亮?还不是乖乖给爷当狗!”苏靖愣住了,“顾婷”这个名字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了。她狠狠推了陈海峰一把,怒吼着问他把顾婷怎么了。地上的门撑正好硌在陈海峰的后腰上,他龇牙咧嘴地骂了一句:“废话,被老子睡死了呗!”睡死了……脑子一片空白的苏靖根本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三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接下来的风刀霜剑就扑面而来了。讲到这,苏靖异常平静,甚至毫不忌讳地将这场侵犯的细节表述出来。谢隐示意卢晓明再给她倒杯水,苏靖却淡淡一笑,拒绝了。被侵犯之后的苏靖想要选择报警,就在她虚弱地拿起手机时,田萌萌回来了。田萌萌震惊于自己眼睛看见的一切,并果断地做了一个决定抱住了苏靖,对她安抚起来。不多时,苏靖就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苏靖已经被一条狗链子拴住脖子,打着灯光,赤条条出现在直播镜头前了。房间里面有只有一个苏靖并不认识的男人,事后她才知道他的名字,袁近贤,也就是本案的死者之一。人间炼狱大抵不过如此,苏靖被侵犯,虐待,然后被用利器划上脸庞,伤口还被抹上排泄物,而这一切,都在那个罪恶的deceiving聊天室里直播了出来。事后,苏靖是被田萌萌领回去的。也是从那一刻起,她知道这一切罪恶的始作俑者,竟然都是田萌萌,她与陈海峰从来不是什么情侣关系,而是一种契约式的合作关系。田萌萌以她大剌剌的性格在女工之中广交朋友,定期为陈海峰的直播间提供女孩子。这些女孩子有被胁迫的,迷晕的,恐吓的,拐骗的……在田萌萌眼里,这些女孩子就是她赚钱的工具,无一例外,哪怕是顾婷,哪怕是苏靖,哪怕是同生共死的朋友。被迫害的方式种种,不尽相同,但最终的结局却几乎无异一个个绚烂阳光的生命被□□践踏,跌入无尽深渊。田萌萌告诉苏靖,她被侵犯的视频已经被保存起来了。如果苏靖不想田萌萌把视频寄回老家亲人手上,就消消停停听话,苟延残喘,不要声张。接下来的日子里,田萌萌悉心照料着苏靖,如果没有之前的残忍种种,苏靖甚至出现过一瞬的错觉,觉得田萌萌是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可苏靖还有理智,她知道对方即便心有愧疚,那愧疚也不占据田萌萌罪恶内心的万分之一。苏靖知道,田萌萌对她的照顾,是一种监视。接下来的日子里,苏靖不是被锁在房间里就是被控制在田萌萌的视线之下。伤口已然溃烂感染,却得不到医治,只能简单包扎。苏靖无奈,开始装疯卖傻,终于让田萌萌放松了警惕,她逃了出来。她逃走之后,田萌萌便开始到处散播她疯了的消息。万一苏靖日后道出真相,田萌萌也可以说她说的是疯话。这个故事讲到这里,苏靖停了下来。谢隐的喉咙里已经尽是酸涩,谭敬民都快哭出来了。就连素来处变不惊的秦淮立在一旁,隐隐都透着一股悲怆的情绪来。苏靖:“所以我想杀了他们,就这么简单。杀人偿命,我没什么好说的。世道欠我的,我要回来了。我欠这世道的,给你们就是。”苏靖说到这,顿了顿:“我会老实交代一切的,但各位领导,我今天太累了,不舒服,想歇歇,行么?”没有任何理由能够拒绝。毕竟嫌疑人已经都交代了,白纸黑字的笔录上也签了字,何必把人逼太紧呢?谢隐一行人走出了审讯室,谭敬民和卢晓明素来要好,二人悲悯之余也难掩喜悦之情。谢隐也能理解,一个案子破了,就是一座大山挪走了,那种畅快,很难用言语来形容。宜将剩勇追穷寇,谢隐他们赶紧开了个临时小会。把苏靖交代的关于陈海峰的情况专门派人去核实了,陈海峰自然不会认。他为人又谨慎,视频里没有他的身影出现过。不过警察们还是有信心的,早晚能找到他的破绽。会上大家的脸色各异,但所有人都做了同样一件事,那就是偷偷瞥看沉默不语的秦淮。这位省厅送来的大专家,大学者,第一个案子就闹了这么大个乌龙说好的男性,一米八,爱干净有残疾呢?谭敬民偷偷凑到卢晓明跟前,低语:“幸亏今天韩易不在,不然说不上怎么寒碜他呢。”卢晓明只是摇头笑笑,他比任何人都懂韩易。韩易幼稚爱玩笑,遇事脾气躁直来直去,但他不会落井下石。如果今天韩易在场,一定会一言不发的。韩冰韵负责总结案情,她发言过后,谢隐问道:“大家还有什么要补充的么?”秦淮几乎没有给别人思考的机会,第一时间脱口而出:“不对,苏靖一定有什么事情隐瞒了我们。”“什么意思?”“具体的,我不知道,但我仍然觉得,她不是真凶。”不说还好,一说就炸了锅了。大家话说得不算难听,但阴阳怪气的也不是没有。说一千道一万,汇成一句话她不是真凶,她认什么罪呢?就在焦灼之时,一位警员匆匆闯入会议室。“头儿,看守所来电话……苏靖撞墙想自杀,已经送医院了。”--------------------第35章 夜校童谣15===========================赶往医院的路上, 谢隐一直铁青个脸,没有说话。车里的其他人也都是屏住了呼吸,尽可能不出任何声音, 生怕这个阎王想起自己这只小鬼。唯有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随时可能发疯的谢头儿,秦淮非常不合时宜地提出了一个问题:“如果真如苏靖所说, 她杀人是为了报仇, 那她为什么还要杀许维松呢?许维松从来就没出现在苏靖的故事里。”没有人回答他。秦淮继续说:“同理,害他的还有陈海峰, 他为什么不杀陈海峰?”同样, 没有人回答他。卢晓明一边开车, 一边余光里瞥见谢隐难看的脸色。心中不禁暗暗劝道:秦老师,秦祖宗,你少说两句吧!似乎是听到了卢晓明的祈祷, 秦淮果然没有再开口。他一路望着窗外的风景,单调乏味的城市建筑,脑子里却一直在找这个故事的漏洞。实话说, 他也没有找到。苏靖没有生命危险,甚至都没有陷入昏迷。谢隐拍了拍已经被吓傻了的看守所小民警, 没有一句苛责。小伙子自然听过谢隐的名号, 紧张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谢隐摇了摇头:“我问过了,你们没有程序过错。一个人想死, 总有死法。”尽管苏靖仍旧意识清醒,然而躺在病床上的她却开始只字不答。无论问什么, 哪怕和案情没有任何关联,她都只是摇摇头。一双空洞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对于生存的渴望, 一滩烂肉一样躺在那里。嫌疑人虽然认罪了, 但证据链不足, 根本没法交检察院。兜兜转转又转回到原点了,谢隐坐在病房门口,本能地掏出了烟。一个护士路过,咳嗽了一声,他又烦躁地把烟揣回了兜里。不多时,突然一颗糖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抬头望去,秦淮站在他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个角度,谢隐看见了秦淮微微冒出地胡茬,和曲线过分良好地下颌。死角也能扛得住,挺好,可能他真比我好看那么一点。谢隐接过糖,狠狠地塞进了嘴里。薄荷味的,谢隐被一股清凉冲得脑仁直疼。短暂的刺激过后,他还真的开始清醒了起来。更主要的是,他发现没有那么想抽烟了。卢晓明:“刚见着点亮,就又撞墙了。如果苏靖一直不开口,单凭认罪书根本不能量刑,又差在证据这了。我发现这几年当警察越当越憋屈,回回都要费这二遍事儿。”“别胡说。”谢隐的嗓子都开始干哑了,声音粗粝,声线又不高,说不出的疲倦感来。他很想再加一句“不要证据,难不成你判谁就是谁”,但想了想,又咽回去了。他有点累了,辩不动了。谢隐等了很久,走廊里便是许久的沉默。其实他想让秦淮说出点什么来的,哪怕是没用的废话呢。秦淮说话的时候,谢隐难得的感觉安心。就在这时,秦淮突然有力地握住了谢隐地腕子,不由分说地将他拉了起来,向电梯的方向跑去。谢隐反擒拿的本能与理智狠狠地撞了个满怀,最终他选择再信秦淮一次。双脚不自觉地跟着秦淮跑了起来。留卢晓明自己在那里一脸茫然:“头儿,你们去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