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离猛地坐起来,发现自己身在居室中,屋里布置简单,旁边有张桌,放着一个花瓶,瓶中是一大把红色的珊瑚。
珊瑚?
丹离看向向窗外,一群银色的小鱼游过,有的还咕噜咕噜地吐气泡。
她在海中?!
窗外没有天,没有地,一片淡蓝色。
“啊,醒了。”
丹离回过头,妲木和玄一都在。
“我们现在在云鹤的家,你掉进海里后一直发烧,烧了两三天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丹离下了床,发现身上并没有不适:“云鹤是谁?”
玄一道:“云鹤是海民。”
“海民?!”丹离眼睛一亮。
妲木道:“别高兴太早,他们……”
妲木话还没说完,门开了,一个美丽的女人游了进来。
也许是男人?
丹离分辨不出他的性别。
他长得很美,和在海中随便长长的鱼类不同,飘动的长发,发梢泛着蓝光,眼睛是金色,看向人时,一双眼睛似乎欲说还休。
丹离不能确定他的性别,是因为他全身□□,胸前却微微隆起,小腹以下,便是美丽的鱼尾。
丹离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
“你醒了,正好几道想见见你们,一起来吧。”
美丽的鲛人在前面带路。
丹离小声问道:“他是云鹤?他是男是女?”
“我的性别和你一样。”鲛人声音清冷。
丹离有点尴尬,问道:“我们现在是在海里?”
没人回答她。丹离又问道:“几道是谁?”
云鹤道:“我们的首领。”
出了居室,便能看到四周建有各种房子和街道,与人间的城池差不多,既有华丽的,也有简陋的,有高的,也有矮的。
海底世界并不是纯黑的。
起码海民居住的地方不是。
在远处,有一处光亮垂直伸向天空,那里是一座水晶宫殿,即使在这么远的地方,也能看到那座宫殿在发光。以水晶宫为中心,光亮从四面八方延展。街道、墙壁镶嵌着发光的宝石,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偶尔还会有会发光的水母、鱼群或不知名生物从众人面前游过。
她们走在一条小道上。
大多数鲛人不像她们那样老老实实走路。
有时候能看到头顶游过一个鲛人,或是街道下面冒出一个鲛人脑袋。
丹离看见脑袋,赶紧退后一步,大概是动静太大,道路上的什么东西滑落下去,被那鲛人瞪了一眼。
丹离瞪了回去。
云鹤道:“你身上有避水珠,不用担心被淹死。”
丹离听出云鹤的语气不算友好,用手肘捅了捅玄一。
玄一笑道:“避水珠可以让我们在海中生活,与在陆地时无异,想象一下这里是地面,你现在是走在路上。”
丹离抱怨道:“根本没办法想象。”
玄一道:“妲木就可以。”
丹离道:“太奇怪了,我做不到。”
玄一道:“好了,别撒娇了,把手给我。”
丹离递手过去,不知怎么,她觉得自己似乎真的是在地上行走,这才稍微放下心。
妲木道:“我以为海民居住在海底,看来不是,这里是海中的山么?”
丹离道:“海中也有山?”
云鹤道:“我们称它为蒲姑山。我们出现之前,有一群巨人生活在这里,后来巨人们相继沉睡,其中族长蒲姑倒下的地方正是这里,她沉睡前抬手伸向天空,你们看,那五根柱子就是她的手指。”
三人朝四周看过去,可什么也没有看到。
远处是一片阴影。
丹离道:“这么说,我们是在蒲姑的手中咯?”
云鹤道:“没错,整座水晶宫都在蒲姑的手中。”
丹离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到那座水晶宫?我觉得,我们似乎走了很久。”
云鹤道:“你们就在水晶宫,这里是水晶宫的边缘。”
妲木道:“你们的首领要见我们?为什么?她早就知道我们要来么?”
云鹤道:“几道能看见未来,她得知你们要来,便叫我们去接你们,至于其他的,我也不清楚。”
水晶宫的道路是相通的,但有时候明明感觉在隧道中时是往上走,出了洞口却发现比刚才的位置还低,而穿过酒楼往下走时,出了门,发现比刚才的位置高。
但好歹离水晶宫的中心越来越近了。
丹离是丽阳人,从小在丽阳长大,见过最气派的房子也就是府衙了。她从没见过皇宫,但猜想良渚的皇宫应该如水晶宫一般宏伟尊贵。
水晶宫的中心才是真正的水晶宫,站在宫殿的面前,一眼看不到宫殿的两端尽头。
水晶宫由水晶琉璃之类的宝石建造,在海月的照耀下,折射出柔美的光芒,足以照亮四周,又不至于刺痛眼睛。
丹离好奇地摸了一下,手上传来柔软的触感,她猛地收回手,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云鹤带着她们进了水晶宫大门。
大门没有任何守卫。
水晶宫有许多门,门极宽极高,似乎当初建造者知道这点宽高与大海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便尽可能地划大范围。每扇门都有鲛人进出。
丹离注意到,进了这座中心,鲛人不再游上游下,而是像人一样,规规矩矩地平地走。
她们进了其中一扇门。
门后是一处殿堂,大殿由多根巨柱支撑,人与之相比,如同大树之于蚍蜉。穿过柱林,来到殿堂的尽头,有一面与柱子一般高的石镜。
云鹤把手放在石镜上,殿堂的另一侧出现了一道门。
“几道就在里面,你们有什么想说的想问的就跟她说吧。”
云鹤站在门边,没有要进去的意思,等到三个人走进通道,她把门关上了。
通道其实是间花房,种满了五颜六色、绚烂艳丽的花。
丹离嘀咕道:“这海民真没礼貌。”
“云鹤的性格就是这样,你们不要怪她。”
一朵大如脸盆的花背后出现一个人。
接着出现了长长的鱼尾。
“你们好,我是几道,暂管水晶宫,没想到又见到岸客了。”
几道也是全身□□,她年纪大了,头发是银白色,脸上一道道皱纹。
丹离没敢仔细看身上。
玄一笑眯眯地道:“我是玄一,她是妲木、丹离。”
几道也笑了:“这两日住得还习惯么?”
丹离急道:“多谢几道大人,我们来这里想请求海民的帮助,四大凶兽之一梼杌妄图挑起人与非人的战争,抢走了我们巫族的巫经上册,听说另一本巫经在你们手中,你们一定要小心。”
听完丹离的话,几道脸上没有太多波澜,她神情温和,道:“多谢你们的好意,我已经知道你们的来意,会派人仔细看守巫经。”
丹离道:“既然你们知道这事,以后小心防备,加强守护就是,我们还有要事,就先告辞了。”
丹离松了口气,她一路上做了许多准备,没想到海民如此通情达理,可又觉得奇怪,也许是太通情达理了?
几道微微惊讶:“你们就要走么?别这么急,再说,即使你们想回去,一时半会儿也没有人能送你们,乐典要开始了,大家忙得团团转,你们还没参加过我们的乐典吧,乐典百年一次,你们运气好,不想看看么?”
三人就这么被留在了水晶宫。
传说一个海民与蒲姑成了朋友,后来蒲姑沉睡,那海民担心蒲姑沉睡时受到伤害,便和同伴定居于此,守护蒲姑。可惜直到那海民去世,也没有等到蒲姑重新睁开眼睛。
唯有蒲姑的心脏在跳动,百年一次。
时间过去太久,细节已不可考究,总之,蒲姑的心脏跳动时,海民的乐典就开始了。
海民忙忙碌碌,在为乐典做准备,完全看不出对梼杌即将统治世界而感到担忧。
也许梼杌获得巫经的力量后,也无法影响到海民?
丹离只能这么猜测。
眼前是一片广袤的珊瑚海,不时有海民穿梭其中,他们在采摘珊瑚,为乐典做准备。
云鹤讨了一篮子珊瑚,叫三人尝尝。
丹离不想接,这几天来,她们吃的都是海民的食物。
在她的认知里,海民属于非人,而非人,应该是吃肉的,比如人肉,但海民的食谱中没有人这一页。
而且,海民的食物……还怪好吃的。
这些天,云鹤带着她们在水晶宫闲逛,几乎吃遍了附近。
珊瑚、鱼虾、叫不上名字的果子……海民不生火,他们把一种红色的果子研磨成汁,拌在珊瑚碎上,味道又怪又香。
丹离也不知道怎么会在水中保留嗅觉,也许是因为避水珠。
不过,三人还是一手一根珊瑚,吃完后,被云鹤叫住了。
“正好他们缺干活的,反正你们也无事可做,来搭把手。”
“可以拒绝么?”玄一举起手。
云鹤道:“你觉得呢?”
玄一叹气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云鹤道:“我们得先去海谷。”
离海谷越近,水晶宫的光芒越暗,而远处阴影越来越清晰。那阴影垂直伸向天空,原来是两根支撑海洋的石柱。
石柱的中间,有一片一望无际的海草。海草中有一处小屋,海民进进出出,出来的提着装满东西的篮子,看不出那是什么,只见灰扑扑的,但不觉得难看,很轻很薄的样子。
屋外的鲛人看到云鹤,高兴道:“我就知道你能找到帮手……咦,她们是谁?从来没见过。”
云鹤道:“岸上来的,篮子呢?”
那鲛人好奇地看着三人,从围栏游出来,然后戳了戳离自己最近的丹离的脸。
丹离大叫一声,道:“你你你!”
那鲛人也吓了一跳,惊奇地道:“居然还会说话,你从哪里找到的这三个小东西?”
丹离、妲木:“……”
是把她们当成小猫小狗了么?
云鹤道:“别闹了。”
那鲛人挎着几个竹篮出来,笑嘻嘻地道:“我太久没见过岸客了,东西都在里面,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回来我请你们吃东西。”
云鹤带着三人来到一株海莲下,海莲叶子如井口一般,又圆又大,发出莹莹绿光,仿佛是海底深处的指向灯。
云鹤道:“等会儿白皮子来,我们可以乘它去上面。”
丹离道:“白皮子是什么?”
没过多久,白皮子真的来了。
玄一指向深海中的亮光:“来了。”
一朵模样如蘑菇的生物出现了,等到那东西飘近了,她们才知道白皮子原来是水母。
一只和一间草屋差不多大小的水母。
三人坐在水母的背上,云鹤检查了一圈,觉得没问题了,才跟着坐上去。
她拍拍水母:“走吧。”
水母这才朝阴影飘去。
“你抱我抱得那么紧做什么?”玄一拍掉丹离的手。
丹离下一刻又抓住玄一,看着愈来愈远的水晶宫,她有一种奇异的上升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她总觉得自己会掉下去。
“我害怕!”
玄一道:“你可是女人,胆子怎么那么小?”
丹离对这话无法反驳,她憋红了脸,半天挤出一句:“要你管!”
渐渐的,海的颜色变了,越来越淡,越来越亮。
砰——
白皮子翻出海面,长出了头和脚,还有雪白的羽毛,头顶缀着朱砂。
白皮子从水母变成了仙鹤,抛下她们飞走了。
她们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便站在了海面上,如同走在平地。
天灰蒙蒙的,太阳即将出来。
云鹤在篮子中翻出那灰扑扑的东西,抓了三个角,分别交给丹离、玄一、妲木,并让她们朝三个方向走去,尽可能走远。
那灰扑扑的是纱,柔软轻薄,宛如秋天深夜时的霜,冬天呼出的一口白气。
丹离想起丽阳城绮罗庄织出的蝉翼纱,绮罗庄自称那纱衣薄如蝉翼轻若云雾,丹离没见过那纱,但此刻想到海民织出来的灰纱肯定要比那蝉翼纱更轻更薄。
云鹤道:“把纱衣铺在海面上,不要留缝隙,如果不贴实,用手拍一拍。”
丹离瞪大了眼睛:“把布铺在海面上?看起来真傻。”
云鹤道:“当然是趁太阳出来前,给大海上色。”
语气之理所当然,似乎本应如此。
丹离满心疑惑,她用力拍打纱衣,柔软的纱绢似乎已经和海面彻底融合。盯得久了,也有可能是心理暗示,丹离觉得的确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大海好像正在褪去灰色?
远处的玄一大喊道:“我这里拍好了!我们能回去了么?”
云鹤道:“还没有给天空上色呢。”
云鹤把食指放在舌尖,一道又急又脆的哨声响起。一团阴影出现在海底,阴影越来越大,越来越靠近众人。
哗——
一只巨鲸猛地从海中冒出,掀起大片浪花,每个人都被溅了一身,幸好被避水珠护住了,浪花打在一层半透明的结界上。
巨鲸越升越高,四个人也越来越高。
丹离看着未明的天空似乎触手可及,惊恐地道:“我们要撞破天了!”
妲木面无表情:“我已经不会惊讶了。”
云鹤道:“大家都不愿意上来,我以为你们岸客会喜欢呢。”
丹离道:“我们也是脚踏实地走路的!谁会飞啊!”
好在巨鲸上升一段距离后,速度降了下来,直到在某处云层停下。
就像在海面铺纱衣那样,她们开始给云层铺纱衣,柔软的纱衣轻飘飘地落在半空中,遮盖住云朵。
四人拍拍打打,好不容易把云层和纱衣弄贴实。丹离累得不行,想要歇会儿,可又因别人都那么卖力干活而冒出一点头愧疚,她扶着腰,正要继续干活,便看到玄一已经躺下了。
“你在偷懒!”丹离指责道。
玄一懒洋洋地道:“我年纪那么大,偷点懒怎么了?”
妲木道:“你们看。”
铺上纱衣的大海变了颜色,身处其间时不觉得,到了上空,便能看到海变成了淡蓝色,参杂着一点灰,看着就觉得寒冷。渐渐的,蓝色越来越深,连带着天空的颜色也跟着变化,叫人一时分不清究竟哪里是天哪里是海。
“冬天来了,该给海和天换身新衣了。”云鹤道。
话音未落,天忽然亮了,是太阳跳了出来。
金色、橘色、红色在海面交织,如同被点燃的烈火,美得让人窒息。
玄一赞叹道:“真是耀眼,不愧是生命的源头。”
云鹤道:“也是海的尽头。”
丹离看着海面,发了一会儿呆,忽然道:“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是那么渺小,和这个世界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可是,一想到惠众堂,我就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心胸也开阔了。”
妲木没有说话,她暗忖下次可以带如山和如海来一趟,她们应该会喜欢这里。
如山和如海这时候起床了么?有没有听夫子的话?
丹离道:“这纱衣用的料子,为什么铺上去之后消失了?”
丹离挥着手,身边的云团散开了,似乎刚才铺上的纱衣也跟着消失不见了。
云鹤道:“那是从雪山之巅采来的雪和风,到了春天,我们会收集日华,为海和天纺织新衣。”
丹离道:“我知道非人有遮天盖日的本事,但这也太夸张了,居然能采集雪和风织成布。”
云鹤突然凑近丹离,仔细观察她。
丹离不解:“怎么了?”
云鹤道:“你们岸客的祖先是海民,怎么你们连采集雪和风也不会?”
云鹤随手抓住一团云雾,东捏西捏,捏成了一条鱼的模样,递给丹离。
丹离小心翼翼地接过,云朵鱼是柔软湿润的,带着清晨特有的一丝寒冷。可是没过多久,云朵开始散了,先是鱼尾巴,接着是身子。
回到水晶宫的时候,乐典已经开始了。
她们坐在巨鲸上,聆听海民的吟唱,水晶宫的上方弥漫着来自海底的呢喃。
缥缈的歌声越来越近,声调也越来越欢快。鲛人们在跳舞。
如果旋转也算跳舞的话。
他们在水中畅游、翻转,尽情用舞蹈释放高兴、激动,还有鲛人在敲鼓。
这是一场盛大的乐典。海民成群结队出现在街道上,鼓声和歌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水晶宫比原先更加璀璨耀眼。
丹离一行不会跳舞,在海民中东闪西躲,不知不觉间,被挤到了边缘。还有海民请丹离品尝美食,丹离看一眼那篮子中不断蠕动的触角,急忙摆手,奈何海民太热情,她不得不连连后退,结果一脚离开了街道,整个人开始浮起来。
眼看丹离要离开水晶宫,一只手拉住了她。
丹离重新站在街上,她刚能喘口气,妲木和玄一冒了出来。
妲木道:“你怎么飘起来了?”
丹离道:“是她救了我。”
丹离的身边站着一个海民。
“我们又见面了。”
妲木认得这个海民,她叫提灯。
“提灯!”云鹤也看到了提灯,她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提灯道:“才回来不久,我听说来了岸客?”
云鹤道:“就是她们,今年你去采雪,怎么那么久?我以为你赶不上乐典了。”
“我去了不少地方,”提灯说着,随手从街边拿起一篮像葡萄一样紫得发黑的果实,分给身边的同伴,“既然来了,可以好好感受一下,这可是最后一次乐典了,我们再也看不到了。”
丹离有点奇怪,她们的确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能参加这场乐典,但提灯是海民,海民的寿命长得近乎永生,怎么会是最后一次乐典?她道:“不是说百年一次么?”
提灯道:“你们不知道么?有岸客比你们先到了这里。”
丹离道:“什么意思?”
云鹤拉住提灯。
提灯道:“看来几道没跟你们说,那我也不应该说了,如果你们有疑问,就去问几道吧。看,她在那。”
乐典的中心,同时也是水晶宫的中心,有一个白发的身影,她在分发食物,面前排着长长的队。
丹离挤开排队的海民,冲到队伍的最前面。
“想要什么?来自岸上的客人。”几道笑着问。
“我什么也不要,”丹离紧紧盯着几道,“我听说,这是最后一次乐典,这是什么意思?”
几道闻言一愣,随即放下手中的餐盘。
“你们听谁说的?”
丹离道:“听谁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比我们先到这里岸客,他是谁?”
几道微微皱眉:“你们最好还是不要知道。”
妲木道:“难道是梼杌?”
几道的叹息微不可闻:“知道了又能怎样?”
丹离道:“你们果然是站在梼杌那边,不愧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