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啦!
卡宴出行的前方陡然响起紧急刹车的尖音。
一辆从道旁闪出的宝马打横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寒冬腊月,车窗大开,驾驶者是?祁言礼。
池霭也被这猝不及防的遭遇惊得双手撑在面?前的车板上,车内安静的氛围遭到?破坏,她聚焦注意力?向前看去,只见祁言礼不顾保安的劝阻打开车门,快步来到?副驾驶座旁。
“霭霭,我有话跟你说。”
砰砰!
“你下来一下,好不好?”
砰砰!
他反复拍打着高硬度的车窗,皮肉相撞发出的促音使池霭感觉到?惊心动魄。
方知悟的告白堪堪开了?个口,就?被突然冒出来的祁言礼打断。
对方像个孤魂野鬼似地?站在窗外,大有一种?目的不达成就?在这里耗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方知悟的表情转眼阴沉了?下来,他不知道祁言礼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但看见对方瞳孔中爆发出的执拗笃定时,他的心中一下子产生了?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
作为阻拦,他伸手过去,握住了?池霭的小臂。
“不要理他,好不好?”
方知悟看见池霭的注意力?终于随着相触的肌肤回拢到?了?自己身?上,便心怀期待地?继续请求道,“霭霭,可?以暂时只看着我吗?我也有很重要的话想对你说。”
一天当中似乎所有烦恼的事情都撞到?了?一起。
左边是?眼巴巴等待着自己回应,神态甚至看起来有点?可?怜委屈的方知悟。
右边是?单薄衣衫被寒风吹起,如同一盏微渺的烛火随时要在冬夜熄灭的祁言礼。
夹在中间?动弹不得的卡宴又挡住了?前后方车辆的去路,池霭迫不得已按捺自己的心绪,快速做出决定。
“阿悟,我要下去一趟。”
“祁言礼的车一直拦在前面?,我们出不去,也影响了?小区的进出交通。”
池霭没有道明自己的选择,只是?单凭客观的外界因素想要让方知悟理解。
方知悟看了?眼固执站在原地?,两个门卫怎么也拉不动的祁言礼,心中暗恼早知道不让保镖们先行离开,但他试图挣扎:“或者我就?说几句话,说完你再下去……可?以吗?”
池霭与他对视,耐着性子露出倾听的神色。
可?是?祁言礼又在这个时候加重了?拍打车窗的力?度。
砰砰!
砰砰!
砰砰!
富有节奏感的噪音搅弄得车内气氛逐渐焦灼浮躁,在如此持续而顽固的干扰之下,池霭判断自己根本没有心情听完方知悟口中的重要事情,并做出相对应的、理智的决定。
她伸手过去,细腻冰凉的指腹潦草摩挲过方知悟线条精致的下颌,加快语速对他说道:“不只是?祁言礼有事找我,我也有些?事情要跟他说清楚。阿悟,你先把车开到?一边等着我,至于你想说的重要事情,我以后还有很多机会可?以慢慢听。”
说完,她推开车门,头?也不回地?走向了?祁言礼。
第90章
池霭进了祁言礼的宝马。
方知悟的保时捷紧随其后, 两辆车在冬日空荡无人的街头停下。
由于?先?前大?开着窗户,池霭在坐进去的瞬间感受到了无孔不入的寒气。
她不由得沉默拉紧了大衣上的系带。
捕捉到这点细节,视线僵定在?对方面孔之上, 陷入执拗状态的祁言礼才仿佛突然有了对于?外界冷热的感知, 他连忙升高车窗,按下开启空调的按钮。
与此同时,池霭伸手调亮车壁上方的阅读灯,明亮温暖的光线自两人的头顶倾泻而下。
失去了朦胧黑暗的笼罩, 在?这种近似人群焦点的模拟照明中, 她的神色恢复到长大?成人后与祁言礼初见时的状态, 和缓而克制地询问?:“言礼,你找我有什么事??”
祁言礼读懂这种温柔对于?池霭而言,是种不动声色的拒绝。
纵使?做好了一切重头再来的准备,但亲眼所见这种疏离,他的内心还?是无法做到表情一样平静。他避开池霭的目光,将胀痛发烫的手掌向下贴紧光滑冰凉的座椅皮面,而后垂落头颅, 诚恳道歉:“霭霭,一直以来, 我都欠你一句对不起, 有些事?情, 是我隐瞒了你。”
池霭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好, 我原谅你了。”
她的语气如此轻描淡写,轻描淡写到对方这句迟来的道歉似乎无关紧要。
意识到这点的祁言礼将头垂得更低, 他悄然深吸一口气, 用更加低微到尘埃里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你不打算原谅我了……可是,能不能请你听我说完我不得已这么做的理由?”
“好啊, 那你说吧。”
随口说完,对于?理由兴致缺缺的池霭又把注意力放到了车顶。
她半仰面孔,用手指拨弄着漆黑的旋钮,调整起车内过度刺眼的亮度,
得到应允的须臾,祁言礼的脑海被千言万语笼罩,倏忽不知从何说起。酝酿了足足半分钟,他才缓言道:“卓际公司的实际拥有者,其实是我。”
那头,池霭终于?调到了差强人意的亮度,她双手抱臂,身?体?放松下来,又侧过头去看着街道萧条的夜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自己?从始至终都只?是个局外人。
“这些年,父亲虽然暂定了我为继承人,但实际上他仍然牢牢把控着所有的权力。我不想再过胆战心惊讨好他,生怕踏错一步就万劫不复的日子?,所以暗自策划了许多事?情。”
“成立卓际壮大?自己?的实力,筹谋其他的利益和发展只?是第一步,为了探知父亲的喜好以及公司内部的变动,我又先?后送去了很多个女人接近他,成为他的情/妇,替我做事?。”
“我想让他游走在?众多女人之间?,过度损耗身?体?,逐渐感到疲倦和力不从心。”
“对不起……我知道这不是正常人该有的想法行为,可是我没办法不恨我的父亲,不恨我的母亲,不恨我的兄弟姐妹,不恨一切血脉亲缘关系。”
“每天睡醒睁开眼睛,我都幻想着放一把火把整个祁家焚烧干净……没有任何束缚阻碍,我只?是祁言礼,我想自由地呼吸,和你并?肩走在?阳光下,将来组成幸福有序的家庭。”
“霭霭,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从没想过要利用你,我只?是怕计划万一不成功,作为知情者的你也会遭到波及。”
祁言礼反反复复说了很多句对不起,配合着他下颌冒出青色胡茬,眼眶微微凹陷的英俊面容,哪怕再铁石心肠的人,都会情不自禁生出想要原谅的怜惜感。
始终沉默着的池霭亦在?他的剖白中转过了面孔,望着他头顶漆黑的发旋,轻声道:“不只?是为了保护我,还?有一个原因,到了这种时候,你还?是不愿意说。”
闻言,祁言礼呼吸一顿。
他下意识抬头,望向池霭仿佛看穿一切的眼神。
池霭接过他的话题:“还?有一个原因,你根本?不相信我会全盘接受真实的你,感情上不道德的阴影,可以美化为用情至深的产物,假设利用的好,或许还?能得到他人的怜惜。”
“可人性?上的不道德,便是一个人最?黑暗的所在?,它隐藏了许多不可暴露在?阳光下的秘密,如果被人知道,或许会遭到厌恶疏远,也有极大?可能会成为来日伤害自己?的把柄。”
“是这样吗,言礼?”
池霭歪了歪头,注视着青年本?就苍白的面容变得更加苍白。
“不是的、霭霭,不是……”
“我从来不担心把真相告诉给你,你会以此作为把柄攻击我。”
祁言礼顿了顿,用骨节瘦削的双手捧住面孔,有断断续续的嗓音,从他的指缝中一点一点露出,“我只?是害怕你知道我是一个对自己?的骨肉至亲都下得去手的人,会对我感到害怕,会觉得我冷血无情、自私自利……再也不想和我产生一点交集。”
池霭遗憾地说道:“我给过你很多机会把真相说出来,可惜你都没有。”
“你说过,感情的不道德和人性?的不道德,是不一样的对吗?”
祁言礼强忍着胸口的苦涩慢慢回应,“我很想把我的心,我的骨头,我肮脏的血液都剖开来给你看,可我又怎么能够一意孤行地把你绑上我这条随时有风险沉没的船?”
“同时,阿悟就算有千不好万不好,可是他的家庭和我的家庭相比起来太过幸福正常,我清楚你是个讨厌没完没了的纠缠和事?物超出自己?掌控的人,如果你知道我身?上有这么多束缚和不得已,我很难不去想象你会嫌弃太过麻烦,就此把我丢弃……”
在?很多情景之中,池霭都会认为,她同祁言礼是相似的人,而相似的人身?上最?大?的共同点,就是在?什么情况下都要藏起自己?的脆弱,尽力活得体?面。
此时此刻,他舍弃了这种体?面,坦诚自己?的掩饰、自己?的阴暗、自己?的患得患失。
池霭不止一次想过,若哪一天祁言礼真的做到毫无保留,她又会怎样应对。
但不管构建了多少种可能性?,时至今日,已经显得有些太迟。
她索性?问?道:“其实方知悟也会撒谎,也会对我隐瞒一些事?情,可我对他从来没有任何要求,却希望你对我做到坦诚相待,阿夜,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池霭又一次唤出了“阿夜”这个称呼。
祁言礼的直觉告诉他,当池霭说出这句话时,他已经离自己?最?渴望的东西很近。
但一个心怀旁骛的开头,一个不够透明的过程,和一个想要弥补的结果,又让他永远停在?触手可及之处,终生只?能观望怀想,再也无法靠近一步。
在?这一刻,他忽然不想听见池霭继续说下去。
然而——
“我对你,对你们,其实都有过一点期盼。”
“当然,我也无法夸张地说出,这点期盼落空我会沦落到活不下去的地步。”
“但是阿夜,我还?是想说,我也试着努力过敞开心扉。”
仿佛是午夜梦回时分的错觉,在?双手捂住眼睛,不敢触及池霭瞳孔深处半点情绪的胆怯里,祁言礼陡然听见了一丝轻如尘埃被风拂去的哽咽叹息。
他忍不住松开了手指,想要去看一看此刻发生在?池霭面孔之上的表情。
然而直直望过去,祁言礼只?见到了她干涸淡漠的眼睛。
“再给我一次机会吧,霭霭,我发誓以后不管什么事?都不会再欺骗你。”
祁言礼试图握住池霭的双手,却又害怕迎接自己?的,是对方和瞳孔一样冰冷的肌肤。
最?终,他微微蜷起的手指刻意掠过池霭毛衣裙的下摆,抓紧了旁边的座椅边缘。
企图凭借掌心的依托,支撑住摇摇欲坠的情绪。
有象征内心激烈的青筋在?额头表面迸出,很快又随着祁言礼垂头的动作而被碎发覆盖。
池霭像是有些无奈。
叹出口气,替他将额发撩起,略略整理了一下憔悴的面孔。
她再次抬起头,用头顶的灯光作比喻:“起先?太亮,现在?太暗,不管怎么调整,我都没办法达到满意,或许我想要的感情就跟这不存在?的亮度一样,没有任何人能够给予我。”
“谢谢你对我的爱,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