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节

但她?很明?显地在几道菜肴里瞧见了象征半熟的鲜红肉色。

她?没那么喜欢吃西餐,更讨厌任何全生的、半生不熟的海鲜肉类。

方知悟顺着池霭视线停留的间隔看到那几道菜,很快联想到了她?的不适,他的手又藏在洁白的桌布底下摩挲着池霭的手背,凑过去小?声安抚她?道:“等会儿?我带你出去吃别的。”

池霭沉默一秒,以气声回?应:“大年初一,哪有?餐厅营业?”

方知悟道:“看我的。”

他们两个人窃窃私语几句,却又不动筷子,这让撒谎说这些菜是自己亲手烹饪,实际上花了大价钱请了米其林厨师来家里制作?的向华熙又感到不安起?来。

她?忐忑地思考:方知悟吃过那么多家餐厅,总不能是味道太熟悉被他认出来了吧?

这样想着,她?勉强笑着问道:“怎么了知悟,是菜不合口味吗?”

“噢,没什么,是我忘记和你们说了,其实我不太喜欢半生不熟的食物。”

方知悟将问题都揽到自己身上,轻描淡写地说道。

向华熙:“……”

她?差点就要从?骨碟下抽出餐巾擦一擦额头不存在的汗水,自认为把?一切做到了完美,可先是池霭跟她?纠缠座位的问题,后又有?方知悟当众不给?脸面?说不爱吃生的。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自己的继女和她?的未婚夫都这么难缠和讨厌!

向华熙咬紧后牙,精心描绘的细长眉毛尽力保持舒展。

她?不方便指责方知悟,便用?近似开玩笑的语气对池霭道:“霭霭,知悟不怎么到家里来,我们也不清楚他的喜好,下次有?什么忌口,你要提前打电话和我们说一声才是呀!”

三言两语,分明?是方知悟说话不留颜面?,向华熙却转眼?把?过错推到了池霭头上——她?笃定池霭同他们夫妇一般,因为凡事都要靠着方家,只能把?这件事自动咽下。

那头,从?方知悟的语境里,池之轩倏而想起?了饭菜喜欢吃全熟的人到底是谁。

他侧头望着始终保持安静状态,用?筷子夹了一块黄油烤芦笋放进口中慢慢咀嚼的池霭,忽然微沉面?色,唤来佣人道:“去,把?桌上的菜都撤下去,全部换成全熟的中餐!”

池霭将芦笋咽下去,清新的香气在口腔中四处弥漫,她?站起?身:“算了,父亲,我们来这一趟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看望你们。既然看过了也吃过了,就不多做打扰先告辞好了。”

“可是我做了这么多的菜——”

向华熙从?向来温和的丈夫骤然变脸的惊讶中没有?反应过来,茫然地问道。

池霭看了看因着突如其来的变故,蜷坐在自己的加高座椅上,神色越发拘谨不安的池闻乐,又听见身边传来方知悟站起?身时椅子向后推移发出的短音。

她?无声呼出一口气,唇畔的弧度从?始至终未变:“向阿姨,祝您和父亲新年快乐。”

说完这句话后,池霭率先转身离开了池家,拉着她?衣袖不放的方知悟也紧跟了出来。

他们快步穿梭在别墅的庭院中,领教?过池家餐桌气氛的方知悟小?声抱怨道:“难道你每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吗?有?你后母在,这团圆饭可怎么吃得?下去?”

离开池家夫妇的视线,池霭面?孔上的柔和表情终于消失。

她?在寒凉的夜风中悄然挺直肩膀,目视前方,口中淡声纠正方知悟道:“我后母或许有?一部分责任,但所有?错误的根源,都是我父亲造成的,他才是罪魁祸首。”

许多人都是帮亲不帮理,和后母比起?来,显然生父应该同池霭的关系更紧密。

方知悟没料到池霭会如此直白地指责自己的父亲,他不方便迎合,一时变得?无言。

就在两人即将离开池家别墅之际,后方的不远处又响起?池之轩气喘吁吁的声音。

“等等!”

“霭霭,等等!”

他唤住池霭,待距离拉近,从?大衣的内袋里掏出一个四方的丝绒盒子。

一向寸步不离的向华熙不知为何没有?跟来,池之轩顾不得?还在喘气,将丝绒盒塞进了池霭的掌心:“这是爸爸上次出国参加珠宝展看中的一颗石头,近期才做好了交到我手里。”

池霭打开盒子看向内里。

是一枚款式简洁的戒指,镶嵌的主石部分是一颗雕刻成月季式样的帕帕拉恰。

池之轩还要赶回?去安抚脾气上来的向华熙,便加快语速对她?说道:“这些年,是爸爸对不起?旸旸和你,这颗石头我命人设计了好久,想着你小?时候最喜欢粉色的月季花。”

池霭仍然在看那枚戒指,仿佛没有?听见池之轩的声音。

得?不到回?应,池之轩略显尴尬,尴尬过后又道:“爸爸清楚这些东西补偿不了你,但也是我的一份心意,有?些事情,爸爸真的很难处理,霭霭,你只要记得?爸爸始终很惦记你。”

池之轩的面?容清俊,虽不算上等的皮相,却有?种天然的亲和力。

他如此温情款款地言语,以至于旁观的方知悟都在某个恍惚间相信了他真的很爱池霭。

池之轩说完,飞快地拥抱了池霭一下,又匆匆折返回?去。

第89章

池之轩突然的靠近, 又突然的离开,连同那些似是而非的言语,如同一阵到?往无痕的微风, 待大门沉沉闭合, 只剩下池霭掌心的丝绒首饰盒证明他曾经来过。

方知悟隐约感觉到在池之轩说出那番话后,池霭本就?不太美妙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

他试图找些轻快的话题转移刚才的场景,却见对方像没事人一样平静地?攥着盒子,另手主动握住了?他的手掌, 带领他朝车辆停靠的方向走去。

池霭昂首走在前头。

她的目光沉定, 脊背挺拔的弧线亦无半分软弱。

可?岿然不动的表象之下, 她整个人是?一座即将从沉睡中苏醒的火山,所有的思绪、念头?、观念、逻辑……通通化作了?沸腾的岩浆,四处流窜着寻找得以喷发的出口。

池霭抿紧嘴唇,随着她距离池家的别墅越来越远,那个被束缚在掌心的礼盒也越陷越深——丝绒包裹的棱角扎在她的肌肤之上,带来后知后觉的钝痛感。

池霭以为自己对于父爱所有的向往期待,都已经在漫长岁月的流逝之中消耗殆尽, 但在池之轩将帕帕拉恰递过来的瞬间?,她惊觉内心依然难以控制地?翻涌起一股横冲直撞的怒意。

攀升的怒意之内, 又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悲哀。

棱角越是?扎痛皮肤, 她无处可?藏的情绪就?越是?鲜明。

这种?鲜明积累到?顶点?时, 池霭在车边站定, 趁着方知悟侧头?替她拉开车门的间?隙,忽而转过身?体, 用尽全身?的力?气, 将掌心的丝绒盒子猛地?朝别墅旁的绿化草丛掼去。

有物体破风的凌厉声音贴着方知悟的耳廓响起。

他一秒愣怔,视网膜上仍然停留着丝绒盒穿透夜色的弧影。

“霭霭——”

方知悟条件反射唤了?声池霭的名?字, 身?体已经先思维一步朝着戒指消失的位置跑去。

池霭抱臂站在风里,身?边是?打开的车门。

距离温暖的庇护所不过一步之遥,她却贪恋冰冷冬夜带来的刺痛和清醒感,一言不发地?看着方知悟不顾形象地?弯下身?体,打亮手机的手电筒在齐腰高灌木从里仔细翻找着。

幸好草堆不深,丝绒盒的大小也还算显眼。

方知悟找了?七八分钟,终于在低矮的灌木后发现了?深红色的影子。

他用凉透的手指将盒子捡了?出来,小心翼翼开启顶盖打光检查了?下宝石戒指的情况,确认无碍后,才?重新折返到?池霭身?边,将其递过去。

他没有过多询问池霭怒意骤然发作的缘由,仅是?半张嘴唇吁出口闷顿在胸腔里的寒气,故作轻松地?对她说道:“这东西品质不错,多少值几个钱,扔了?怪可?惜的。”

方知悟有心宽解池霭,然而递物的手悬在半空,静默的那头?却是?一直没接。

池霭的瞳孔微微涣散,像是?在出神思考,又仿佛在漫无目的地?发呆。

直到?青年偏了?偏俊美的面?孔,那抹在寻找时因着反复摩擦灌木而映在鼻尖上的红意撞进眼帘,她才?如梦初醒般被动打了?个寒颤。

她轻声道:“你说得没错,扔掉是?不理智的做法。不如把它卖了?,还能换到?一笔钱。”

“是?啊。”

“是?可?以卖一笔钱。”

方知悟言不由衷地?回应着。

他回忆了?一遍自己的家庭,有能力?出众的兄长珠玉在前,他这个过了?两年才?出生的老二,似乎不优秀是?错,太优秀也是?错。为此他顺应了?父母的想法,没有试图与方知省争夺公司的管理权,而是?放任自己,做个对什?么都只有一时兴趣的顽劣者。

偶尔在被拿去和祁言礼比较的时刻,他的心中也会升起一点?没有人理解自己的愤懑感,可?这点?愤懑和池霭所经历的情况比起来,似乎变成了?物质过剩之后的矫情和空虚。

他想要安慰池霭,却发觉没有感同身?受,许多言语出口都显得肤浅和轻浮。

就?在方知悟陷入踌躇之中时,他的手指被一股极大的力?量圈紧。

池霭汲取来自他掌心的热源,一瞬不瞬看着他问道:“你能帮我把它卖了?吗?”

“……”

递过去的丝绒盒眼下又要回到?自己手里。

方知悟无言地?探出指尖,却在触及表面?时,像是?被火烧到?了?一样收回手。

他垂眸注视着那抹凝固的鲜红,又抬起眼睛望着池霭仿佛没有半点?犹豫的面?孔:“霭霭,这到?底是?你爸爸送归你的礼物,要是?真的卖掉,就?连个念想都没了?。”

“念想。”

池霭咀嚼着这个词语,池之轩、向华熙、池闻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场景再度于眼前浮现——她思考着这些?年坚持和池旸回到?这个物是?人非环境中的原因,才?发觉到?头?来,自己只是?反复在寻找一抹念想,一抹能短暂拼凑出童年幸福画面?的念想。

亲情终归是?一种?无奈的感情,它不同于爱情、友情,以骨肉血脉作为媒介,当她以为彻底释怀的时刻,又会在某个瞬间?,如同丝绒礼盒的棱角一般,感受到?后知后觉的钝痛。

池霭坚硬的伪装之上忽然破开罕见的软弱,她用一种?无法分辨真实情绪的声音对方知悟说道,“你以为这个丝绒盒是?父亲留给我的念想吗?其实他送给我的意思是?,不要总是?念、总是?想,我、我哥哥还有我的母亲,对他而言都已经是?过去式了?。”

说完,她体内饱胀到?极点?的情绪,忽然像是?气球被戳破般四散而去。

在进入车内之前,她抬头?望了?望月朗星稀的夜空,由衷想到?:早已是?分崩离析的家庭,还在虚伪的、作态的、自欺欺人的,说什?么团圆。

……

仅有道旁路灯作为照明的黑暗里,恢复镇定的池霭像是?入睡了?一般蜷缩在座椅之上。

她双手拢住厚实的大衣,侧脸朝着车窗外,呼吸寂静无声。

而方知悟却透过反射到?玻璃上的模糊光影,恍然间?看到?了?一双疲惫的眼睛。

他忽然在某个刹那心疼池霭到?无可?附加。

他想池霭应该得到?的并非是?一枚出于补偿目的的戒指,而是?——

发动汽车前,方知悟反复摩挲着无名?指上空荡荡的关键,在这个夜晚,他突然萌发出哪怕在路边折下一片微不足道的草叶作为戒指,也要向池霭大声说爱和求婚的勇气。

他打开手机,把“大年初二民政局开不开门”的问题发到?几个朋友所在的小群里,然后一边沿着车行道将卡宴开出小区,一边在心中酝酿着倾诉衷肠的言语。

探照器记录下车牌号码,道闸杆随即上升放行。

方知悟最终决定用最朴实郑重的态度告白。

他开口道:“霭霭,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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