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启这些年一直在心中告诉自己,父亲对自己视如己出,而父亲确实也是这么做的。
但他自己知道,他有很大可能,并不是父亲亲生的,所以父亲对他越好,他心里越难受。
这种感觉就好像一个善人,收养了一个孩子,可他也有自己的孩子。
孩子觉得自己不是亲生的,所以努力表现。善人觉得孩子不是自己亲生的,所以要加倍对他好,不让他难受。
于是,孩子与善人之间,彼此都累。
扪心自问,高慎行对高启,不光给与关心,还给与尊重。
府里的大事小情,高慎行都会与高启商量,因为高慎行说,高启是府内最有文化,也是最有内涵的孩子。
但这些在高启眼中,又是另一番味道。他羡慕父亲与大哥之间那种没有父子界线的感情,羡慕大哥总是没有尊卑,甚至说出大逆不道的话,而父亲能坦然的听下去。
每次即便发怒,但最后只是骂声“老子如何如何”,事情便不了了之。
他就不会这样,他见到父亲,从来都是恭恭敬敬,从来都是长幼有序,甚至比皇子见到皇上还要恭敬。
他也羡慕父亲对三弟高远的关爱,在父亲眼中,三弟只是个孩子,一个什么都不懂得孩子。
他从记事起,就被父亲尊重的平等对待,却从来没有当过一个孩子。
高天赐就像知道高启在想什么,他语气轻缓道:“其实我早就察觉了,你对父亲的敬而远之。老爹那个人没啥心眼,他对你的认可不是因为你的什么出身,而是因为在老爹眼里,你最稳重。”
“你所以为的,都只是你自己的以为。就像我失忆后,一度对小姨的猜想,我也因为自己不是她所生,心中不敢接近,但敞开心的话就能知道,父亲与小姨跟我们的想法不一样。”
“是这样的吗?”高启有些迷茫,这句话像是喃喃自语。
高天赐没有回答,因为这些事情,他能点出来,而高启没有过激反应,已经不容易了,其他的事情,还得他自己去想。
“别的我不多说,总之在我心里,咱们就是一家人,你就是我二弟,那个约定,也是我内心的真实想法。”高天赐说。
高启想了半晌,心中还是很纠结,于是他就不再继续想下去,有些事情不是一朝能想通,有些心结,也不是一朝能够打开。
“如果真如大哥所说,那便是我心胸狭窄了,诗的事情就算了,以后大哥吩咐的事情,只要不违背我提的两点要求,我照做便是。”高启说的很认真。
高天赐听他这么说,也放下心来,知道自己的话他听进去了,会好好考虑的。
但他心里有心郁闷,诗的事情就算了,这啥意思?很显然,他还是不相信,那首广告词是自己写的。
虽然确实是他抄袭,但在这个世界,抄另一个世界的东西,也不算盗用版权吧?高天赐不要脸的想着。
不愿在读书人面前丢面子的高天赐大嘴一撇,说道:“赌了便是赌了,你出题便是。”
“大哥要自取其辱,我也没办法。”解开些许心结的高启,此时也恢复了读书人傲娇的态度。
他本来就不相信大哥这么个纨绔,在诗词之道上,能超越自己。
今天圣人都让大哥装了,他自己送上门,自己扳回一局也并无不可,于是抬起下巴,说道:“那好,现在时逢初夏,大哥便以时节为题,作诗一首,不求绝妙,只要尚可,小弟自然五体投地。”
卧槽,读书人不光说话像放屁,这变脸比狗还快?
高天赐心中腹诽的同时,暗自开始思索起唐诗三百首来,从中找跟初夏有关的诗词。
高启见大哥沉吟也不催促,他自顾自的坐下,拿起茶壶给自己斟了杯早已凉透了的隔夜茶。
心里想着,等大哥憋的脸红脖子粗,自己也不讥讽。寻个尿急的由头撤退,让大哥自己羞愧,岂不更爽?
“有了,听着!”高天赐沉默片刻,故作高深的开了口:“泉眼无声惜细流。”
正要喝茶的高启顿了顿,这一开口,虽然只有半句,听不出什么高深。但绝对不是大哥的水平能说出来的内容。
大哥以往说的都跟老爹一样,张口闭口不离“老子”,突然说话文绉绉的,他还有些不习惯。
更何况,这半句很明显是七言绝句的格式,还如此工整,已经令他惊讶了。但毕竟只有半句,高启没表现出什么,浅啄一口。
“树阴照水爱晴柔。”
高启闻言,手中茶杯一顿,虽然还在刻意假装平静,但一幅画面早已在心中油然而生。
山泉涓涓,垂柳倒影。静静流淌,线条柔美。初夏的光景意境扣题,绝无废话,且很立体,仿佛已经在眼前一般。
在心中早夏生机的景色中流转,高启不知过了多久方醒,却才发现,大哥已经不说了,而是饶有兴致的看着他。
“只有半首,后面呢?”高启的意犹未尽全然写在脸上,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高天赐却促狭一笑,嘿嘿一声:“高人只教半首,大哥也很无奈啊。”
高启一滞,他不是听不出大哥话中的挤兑,自己不止一次明确表达不信大哥会作诗,如今没个表示,大哥估计是不会开口了。
可他不会说什么恭维的话,而若只听一半,恐怕他会憋得一个月睡不着觉,无奈之下,他咬牙:“是我武断了。”
“哟,二弟这意思,是在认错?”高天赐得了便宜卖乖。
高启脸色涨红,急的文人爆粗口:“你这杀才······”
一见二弟真急了,高天赐哈哈一笑,然后脸色变得认真,掷地有声一字一顿道:“小荷才楼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啪!”高启手中的茶杯掉在桌子上,半盏茶崩的前身一片水渍,他尚且浑然不觉。
“小荷才露尖尖角,小荷才露尖尖角·······花苞待放,静若处子。”
“早有蜻蜓立上头,早有蜻蜓立上头······”
“这最后半句如同画龙点睛,与前面的半句一静一动,画面仿佛一刹那活了。”
如果说古代没有电影,那么诗词恐怕便是替代品。它能用短短的两句话,描写出一整篇文章还说之不尽的内容,这便是诗词的力量。
高启一直来来回回的念叨这几句,状若疯魔。
“佳作,不,绝世佳作!”高启激动的站起了身,肚子磕在桌子上还浑然不觉。
他激动得一把薅住大哥的领子,咆哮道:“大哥,还有没有?还有没有了?”
高天赐被他这癫狂的样子吓了一跳,挣脱开他的手,郁闷道:“佳作天成,灵光一现,你当是大白菜呢?”
高启也察觉出自己的失态,但激动、疑惑依旧难以掩饰,问道:“大哥,这首诗什么名字?”
“小池。”高天赐如实回答,这首诗是宋代杨万里所作,他刻意挑了一首时间上靠后的,自然有他的考量。
现在是大洛,虽然不是唐,但他听到了些许正史中唐朝人的名字,他怕万一哪首唐诗抄错了,原作者就活在当下的话,那就麻烦了。
况且,就算现在不在,万一若干年后出生了,自己把人家的诗提前几十年用完了,那就有点儿太不讲究了。
谁知道,听到这个名字后,高启有些不满意,皱眉道:“如此佳作,这名字却小家子气了。”
高天赐翻了个白眼,心说这诗本来就叫这名,抄人家诗还不够,还改人家名?
这就相当于他前世当作者时,自己的作品被小网站抓取了不说,作者署名都给人家换了,作者恨不得抓住他暴CEI一顿。
转念一想,自己也在抄,emmmm·····
“大哥,改个名如何?”高启笑呵呵的问道。
高天赐本来就是随便抄一首,比这牛逼多的诗有的是,他也就没在意,说道:“这诗送你了,你爱叫啥叫啥,拿出去装逼我也管不着。”
“装逼?啥意思?”高启不解发问。
这种词从二弟一个假圣人的儒子口中说出,高天赐感觉呛到了,含含糊糊道:“就是,就是人前显圣,一鸣惊人的意思。”
“奥。”高启点了点头,有些不屑道:“你作的就是你作的,我不会盗用,我要自己装逼。”
“咳咳咳。”高天赐一阵剧烈的咳嗽:“你没啥事儿快回去吧,大哥还要修炼。”
······
高启走后,高天赐一阵苦笑,心说这小子够拧巴的。一方面想证明自己,一方面又觉得儒子不能功利心太重,一方面想得到父爱,一方面又怕别人说自己谋家产和爵位。
无论生活还是事业上都如此,活的也够累的。
叹了口气,高天赐放空心情,想要打坐吐纳,他于武者一道确实已经进入了瓶颈,但他不甘心,所以不止一次的尝试突破,尝试治疗内伤。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突如其来的声音,差点把高天赐吓得从床上蹦起来,但他转瞬间反应过来,郁闷道:“你醒了?大哥,你能不能别一惊一乍的?”
“不然呢?”声音从脑海传来:“下次我说话前,先问问你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