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赐脸上的坏笑,让高启有些不安,但他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草包大哥,真的会作什么诗。
诗词一道,古已有之。
春秋时期便有《诗经》问世,分为风、雅、颂三个部分,其中《关雎》,《蒹霞》等等,是天下儒子,尤其是国子监的必修课。
战国时期,屈原又以楚国方言,创造出新的诗歌载体,称为楚辞,代表作便是《离骚》。
诗以前和词是不相连的,而是与歌相连,叫做诗歌,说白了,就是可以配上古琴,用来吟诵,才显风雅。
可时代在进步,诗也一样,随着历朝历代的发展,诗的形式也开始变了。
不再是长篇大论的,而是讲求精简,讲求合辙押韵,平仄运用,与之对应的,便是对联。
并且,一首好诗,是有相当严格的标准的,比如诗情、诗意、诗趣、诗味、诗旨、诗品还有诗风。
一首能够流传千古的好诗,无不是要集合以上所有,并且还要能直击人心魄,不能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假大空,平白造境。
一首诗分上下两阙,一共四句。因为心境乃佳偶天成,可遇而不可求,所以很多绝句都只有半阙,即便如此,已经是难得。
可隋前,经历了十六国时期,天下纷乱,白骨累累,百姓民不聊生,读书人也都为生计奔波,哪里还有佳作问世?
如今虽然太平,但诗词一道实已没落。大哥的那首“丰功伟业穿喉过,杯酒沉浮江山定。”虽然不能称为绝世,但已是不可多得,其中那就笑谈看天下的狂放,实在令人神往。
正因如此,听闻这首诗后,作为读书人的高启,才这般急切,想要见一见那作诗的高人。
高天赐哪里懂得作诗的那些规矩,但他知道唐诗三百首啊,能传到后世的,那肯定是附和这些定律的,他只管抄就是了。
见大哥这么胸有成竹,高启不服气的点头:“好,若大哥真能再作一首,以后我维大哥之言是从,但有两个前提!”
高天赐一愣,心说是你要我作诗,又不是我有求于你,你反倒提上条件了?
“你说!”高天赐笑而不语。
“其一,大哥提的要求,不能违背道义,不能有损读书人的名节,不能违反大洛律法。”高启认真说道。
高天赐心中苦笑,心说你当你是张无忌了?还是当大哥是为非作歹之人了?
“没问题,既有其一,想必还有其二?”高天赐又问。
“这其二,题目需由我出。”高启一脸得逞的笑容。
他的想法很简单,到现在,他依旧不相信那首诗是大哥作的,背后一定有高人传授。
但大哥这么有恃无恐,很可能高人不止传下这么一首诗,所以他亲自出题,大哥一定答不上来。
果然,高启这第二条说完,高天赐脸色变得古怪起来。
“怎么?大哥如果做不到,那便让我见那位高人,既然是赌局,总不能只你一人占便宜吧?”高启心中激动,脸上却表现的很平常,激将道。
高天赐沉吟片刻,说道:“作诗不难,但作诗之前,我有个疑问需要你解答。”
“你说。”
高天赐问:“据我所知,诗词并不是科举重点,本朝科举答卷诗词部分空白,而策论和八股文出众者,得功名做公卿的数不胜数,你这么纠结诗词干嘛?”
高启不屑的撇了撇嘴,说道:“读书人,功名利禄过眼云烟,一心想着开府坐衙,功利心岂非太重?”
高启说的大义凛然,高天赐听得不以为然。
“你不想做官?”
“想。”
高天赐无语,读书人说话,果然就是放屁。
“你知道什么叫口嫌体直不?”高天赐嗫嚅的问道。
高启摇头,高天赐不屑道:“就是说,当婊子还想立牌坊。”
高启闻言,脸色冰寒下来,冷声道:“大哥是在羞辱我?”
高天赐也察觉到自己的话说的太重了,刚想解释,却见高启表情有些复杂,低声道:“我想做官,自然有我的道理,大哥看不起,那是大哥的事情。”
高天赐闻言沉默半晌,他突然有很多话想要跟二弟说,但一时间,该怎么说,该不该说,他倒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高启见大哥沉默,他自己心中也有些意兴阑珊,作诗的事情反倒放在一边了。
许久之后,高天赐突然打破沉默:“我知道你为什么想做官。”
高启没说话,他有些不置可否,显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他本来就是对那作诗的高人好奇,大哥既然不想说,那也便罢了。
他起身想走,却被高天赐突然说出的话给震在当场。
“我不仅知道你为什么想做官,我还知道,你为什么不回家,是因为出身么?”
“你想说什么?”高启回头,目光冰冷。
高天赐像是没看见二弟目光中的反感和恼怒,自顾自的说道:“我失忆了,可你没失忆。昨日,我与小姨交谈,她跟我提起,她嫁进府后的种种传言。”
高天赐没让高启开口,立马继续道:“那些传言我是不信的,因为我知道小姨的为人,她对我视如己出,十几年来,她做的,不是每个母亲都能做得到的。”
“你真这么想?”高启有些不信。
高天赐不在意的笑了笑,说道:“其实你也不信,你不回家,刻意与我划清界限,是因为你自己的身世。”
“你我都知道,小姨嫁进伯府之前,就已经有了你。所以,咱们兄弟三人,只有你可能不是父亲所生。”
“你想做官,一方面是想查清自己的身世,查自己的生父是谁。另一方面,你不愿意别人怀疑,你有夺嫡,夺爵的心思。”
十几年的心事,被大哥一朝道破,高启如遭雷击。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委屈,有不甘,有愤怒,还有无奈。
这些不足与外人道的隐痛,无时不在折磨着他,所以他比大哥和三弟都更加努力,更加用功,心思更加深沉。
他四岁开蒙,五岁熟读《论语》,八岁学八股文,十岁便作出一篇八股佳作,被国子监司业李逸尘破格收为弟子。
几年间,李逸尘倾囊相授,而从十岁那年开始,他便很少回家,除非年节,平时都住在国子监,是京城闻名的神童。
“大哥是在指责我,还是在看不起我?”高启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敌视的看向大哥。
高天赐无奈的苦笑一声,说道:“都没有,相反,我很佩服你。”
“呵。”高启轻嘲,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大哥。
高天赐不以为意,自顾自道:“生而为人,万般无奈。出生不可选,但未来是能自己决定的。”
高启听这话本来没啥感觉,但细细一想,又觉得仿佛有什么深意在其中。
“你不知生父是谁,我也不知道生母是谁,所以我们都有自己想要弄清楚的事情。如今父亲区区伯爵,有什么好争的?至于你刻意避嫌?别说你不想要,你便是想要,让与你又如何?”
“大哥好高的心气,伯爵都嫌看不上,难道想做侯爵乃至公爵不成?”
“有何不可?”高天赐回答的意气风发,倒让高启愣了一愣。
奇怪的是,要是以前大哥说出这样的话,他一定是不屑的转头就走,权当他是在放屁。
可就在今天,大哥说出了这样的话,高启竟然奇怪的就相信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觉得,最近大哥的变化太大,大到他都有些不认识了。
“这次殿前检举,父亲与小姨都希望我进大理寺,而我却选择了不良人衙门,你当是为什么?”
不等高启回答,高天赐自问自答道:“因为大理寺做到头,无非就是寺卿,而不良人则不同!天生我辈当青出于蓝,我不会在父亲的庇护下苟活,所以我不会袭爵。”
说到这里,高天赐突然话锋一转:“我有这个想法,就是因为你。你一直想靠自己博出一番天地,我作为兄长,为何不能?”
高启想不到,大哥竟然以自己做榜样,他一时间有些不敢置信。
“既然我不想袭爵,而你也不想。咱们兄弟三人之中,数老三心思单纯,咱们做兄长的,能不为他考虑么?”
“大哥此言何意?”高启不敢置信的问道。
高天赐呵呵一笑,掷地有声:“你我二人在此约定,这爵位我不要,你不争,留给三弟。咱们各凭本事,待来日,且看成就,如何?”
虽然已经隐约听出大哥话中的意思,但大哥亲口说出来,高启还是呆在了原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有些羞愧,他想不到,自己的一块心病,竟然在大哥心中,如此坦然。
他不想袭爵,是因为不想落得庶子夺嫡的名声。他自负自己不屑依仗祖荫过活,但午夜梦回时,他就不曾觉得不公吗?
不要是一回事,不给是另一回事。
这些年,娘亲对大哥比对自己这个亲儿子还要好,老爹也是如此,这些怎么可能让他不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