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凌的面容几乎没有改变,只是稍显憔悴。然而,与在洛城基地时的状态相比,她如今显得更加神采奕奕。
意想不到的熟人突然出现在眼前,玲云筱瞪大了眼睛,显然还处于震惊之中。而李寄秋看着满面笑容的秋凌,眨了几下眼睛后问道,“......你什么时候升官变成上尉了?”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秋凌扯了扯自已身上的衣服,“我现在不是什么上尉,只是一个普通的幸存者团体领导人而已。你看,我连军装都没穿,现在的我已经不再是军人了。”
此时,玲云筱也终于回过神来,她环顾四周后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离开济阳之后,你没有返回洛城基地吗?”
“中间发生了很多事情,一时半会说不清楚。”秋凌将目光投向李寄秋,打量了片刻后,以商量的口吻邀请道,“你是不是之前生了重病,刚刚痊愈不久?如果可以的话,二位能否赏脸在我这里休养一段时间呢?”
由于李寄秋在身边,玲云筱一时之间又拿不定主意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同伴。
从对方刚才简短的话语中,李寄秋已经提取出了两条关键信息。
这个积极行善的聚落正是由秋凌直接领导管理的。她确实言出必行,组建了一支似乎颇具理想的队伍。只不过自已初来乍到,目前还无法做出确切的评价。
秋凌现在似乎已经不再是军人了。她和那些士兵既不穿军装,也不以军衔相互称呼,看起来已经完全脱离军队,建立起了属于自已的势力。如果对方确实与军队没有关联,那李寄秋倒是可以稍微安心一些。
不过说到底,以上这些都只是她单方面的说法而已。
秋凌察觉到对方有些顾虑,于是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不愿意留下来,我会安排人将你们安全地送到其他地方去,绝不会强迫。”
秉承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原则,再加上自已确实感到好奇,李寄秋最终给出了答复,“那就麻烦你了。我确实刚病愈不久,需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下。而且……我也很想看看你努力的结果。”
“你会看到的。”秋凌脸上绽放出满意的笑容,随后冲着门口的一名守卫招了招手,示意对方过来,“小福,麻烦你带这两位客人去安排一下住宿。”
接着,秋凌又向两人微微点头致意,说道,“抱歉,我现在有点忙,晚点再去找你们详谈。”
说完,她又钻回到人群之中。
被唤作小福的守卫礼貌地与两人分别握了手,然后才带着他们出发前往宿舍。
借此机会,李寄秋得以近距离地观察秋凌这支队伍的实际状况。
营地内热闹非凡却又不失秩序,除了嬉戏玩耍的幼儿,几乎每个人都有各自忙碌的事情。头发花白的老人们或是在缝补衣物,或是在编织草帽、竹篮以及蓑衣;而那些视力稍差一些的老人家则在河边摘菜洗菜,清洗着各种炊具和碗筷。
与其他幸存者村落最为不同的是,这里不时可见到类似露天教室的场所。十几个乃至几十个壮年男女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全神贯注地聆听老师们的授课。
每当路过这样的露天教室,李寄秋都会有意放慢脚步,听一下这些人在学习什么。而授课的内容也与他预想的大致相同,主要都是关于种地、放牧以及医学常识等方面的知识。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幸存者在士兵的带领下正在进行集训。这一幕对于李寄秋来说非常熟悉,与当初在洛城基地时的民兵训练几乎如出一辙。
七拐八拐后,三人来到了村里的集中住宿区。小福将二人带到一间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砖瓦房中,并从口袋里掏出了两只蓝色的袖套递给他们。
“这个蓝色袖套代表了你们的客人身份,外出时一定要将它别在右臂上。这样可以避免被其他守卫盘问,搞出什么不必要的误会和麻烦。”
“谢谢。”两人接过袖套,随即用附带的曲别针将其别在了右臂上。
“这里离停车场很近,如果你们想去车里取些东西,走五分钟就到了。”小福将车钥匙递还给了李寄秋,继续说道,“放心,我们没动车里的任何东西。二位看看,还有什么需要?如果有的话,尽管告诉我。”
房间虽然略显陈旧,但打扫得十分干净。屋子中央摆放着一张折叠桌和几把竹椅,桌上还有两盏油灯以及两个塑料洗脸盆,盆里分别放着一条毛巾。
雕花木制的双人床上铺着两层柔软的褥子,其上覆盖着印有花鸟图案的棉布床单。厚厚的棉被并未叠起,而是已经平整地在床上铺好。而在棉被之上,还搭了一条毛毯。
见两人的视线都落在了床上,小福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抱歉,这间屋子没有配备取暖用的碳炉,所以老师特地吩咐给你们准备了一床厚棉被,还加了一条羊毛毯,希望二位晚上睡觉时不会感到冷。”
玲云筱走到床边伸手捏了捏被子,笑着对小福表达谢意,“这么厚实,当然不会冷了。非常感谢。”
“二位先把背包放下,我带你们去熟悉一下环境。村子里有专门的洗漱区、洗衣房和食堂。哦对了,还有公共厕所。”
在小福的带领下,两人几乎走遍了村子的每一个角落。平民住宿区和储存了大量物资的仓库位于靠近河流的位置,被民兵营地以半月形的布局保护在其中。两个营地之间还设有木制栅栏相隔,进出时都需要守卫查验身份。
洗漱区就设在河边,有一支被称作“清洗队”的队伍专门负责劈柴烧水。平民们可以自行前往洗漱,但大部分民兵由于不能擅离职守,因此需要由清洗队负责将水送到他们的岗位上,待洗漱完毕后再将污水拉到河的下游倒掉。
公共厕所建在离河边很远的地方,同时也远离了任何一个住宿区,独占了一大片空旷的场地。厕所旁边还有另一支清洗队负责看守,他们的职责是监督每一位进出厕所的人都必须洗手。
小福特别叮嘱二人,绝对不能在河边解手,因为排泄物会污染水源,进而可能引发疫病的流行。在这方面的管理也相当严格,河边矗立着好几个瞭望塔,上面的守卫负责监视河对岸的动静,以及是否有人偷偷跑到河边上厕所。
在营地中,随处可见装满水的水桶和大堆的沙土,这是为了应对可能发生的火灾而采取的消防措施。小福骄傲地介绍道,多亏了这些提前准备好的水源和沙堆,营区已经成功扑灭了三起小型火灾,几乎未造成任何损失。
时间悄然流逝,转眼间已至中午,三人在食堂吃了午餐。饭菜虽谈不上丰盛,但足以让人饱腹,每个人还分到了半只水煮蛋。最令人惊喜的是,尽管食材和调味料都相当简单,但味道却出奇地好。
午饭过后,小福将二人送回了宿舍,并告诉他们秋凌今晚会前来拜访用餐,因此无需再去食堂吃饭。
由于两人是半夜里被士兵们叫醒并带到这里的,因此都没有得到充分休息,回到宿舍后便一同沉沉睡去,直到黄昏时分才被敲门声吵醒。
看到门口两人睡眼惺忪、略显迷茫的样子,秋凌并未客气,径直走进了屋内,“怎么,你们俩才刚刚起床吗?都快要吃晚饭了。”
李寄秋打了个哈欠,略带不满地嘟哝道,“还不是因为你的手下大半夜地把我们给带过来了。”
“哈哈哈……抱歉。但当时我也无法确定是不是你们,为了确保我手下的安全,只能让他们夜袭。”
秋凌将手中的竹篮放在桌上,从里面取出了几样热腾腾的菜肴:三盘炒时蔬、一碗水煮鱼,还有十几个杂粮馒头。
“你俩应该还是不喝酒的吧?”秋凌边说边拿出一瓶碳酸饮料放到两人面前,同时自已从怀里掏出那只扁平的小酒壶,自言自语道,“不喝酒是好事,喝酒伤肝,毕竟每一滴入口的酒精都对人体有害……”
一切准备就绪后,本就相互熟识的三人也不再客气,直接入座开始用餐。
“现在可以告诉我俩,你为什么会在益州吗?”李寄秋迫不及待地发问,“洛城基地到底怎么了?是爆发了灰雾,还是被强盗攻占了?”
听到这个问题,秋凌的筷子微微一顿。她将鱼肉送入嘴中,又轻抿了一小口酒,然后坦然地回答道,“都不是,是基地内部发生了动乱。”
“在我被指派护送车队前往济阳的那段时间里,民兵幸存者与军方之间的矛盾日益加剧。那时,由于中州省多地遭受旱灾和水灾的侵袭,各个村庄的收成极为惨淡,征收队收集到的粮食仅达到预计数量的三分之一。”
“原本就稀缺的粮食物资,首先被军队、官员以及依附于他们的亲朋好友优先占用,导致最终落到幸存者手中的粮食所剩无几。形势迅速恶化,没过多久,难民营中就出现了饿死人的情况。”
秋凌说着,拿起一只已经吃完了菜的盘子,用馒头蘸取上面残留的汤汁,直到盘子在油灯的映照下变得闪闪发亮。
“如果我在的话,或许还能充当和事佬,让双方不至于闹到无法收拾的地步……你这么看着我干嘛?李寄秋,虽然我的确是想建立一个独立的社区,但我原本的打算是逐步夺权,以更为和平的方式来完成这个目标。灰雾和各种自然灾害已经让很多人失去了生命,我不希望再看到人们因为内部争斗而伤亡。”
“问题就在于我当时不在,等车队返回基地时,暴乱已经开始许久了。民兵们集体反叛,攻打了宿舍区。而军队士兵们则分裂成了两派,一派依然忠诚于基地指挥官的命令,像以前一样;另一派则选择保持中立,不加入任何一方,只致力于保护自已的家人免受动乱的波及。”
“所以,指挥官实际上能够调动的部队数量远远少于民兵。而且,即便是这部分兵力中,也有很多士兵的态度非常暧昧。由于军队在执行任务时常常与民兵混搭合作,他们很难对自已曾经的战友扣动扳机。”
玲云筱忍不住插话道,“照你这么说,那暴动岂不是成功了?”
“是成功了,但事态也失去了控制。”秋凌面色凝重,又轻啜了一口酒,“起初,暴动并没有引发多少流血冲突,民兵攻占宿舍区后,只是将军官和官员囚禁起来,并为难民分配食物和物资。然而,当他们发现官员们的私藏有多么惊人后,心态便开始扭曲了。”
说到这里,李寄秋已经能大致猜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了,“然后,民兵就开始屠杀那些官员及其家属了?”
“没错。等我回到基地时,已经有三百八十四人被杀,其中包括了整个基地的指挥系统、大部分高级军官以及绝大多数的地方官员。虽然他们的家属中也有遇害的,但当时受到牵连的还不算多。如果我再晚几天回去,这些人可能也要遭殃。”
“那还真是辛苦你了。”李寄秋边说边给对方夹了块鱼腹,“所以,基地的烂摊子都是你收拾的。可为什么你要离开洛城,还说自已已经不再是军人了?”
“整个基地几乎处于无人管理的状态,所以我回去后很自然地被推举为了领导人。我首先平息了动乱,阻止了可能进一步升级的屠杀,并枪决了一些行为极端恶劣的民兵。在初期的激动和狂热逐渐平息后,大多数人其实早已厌倦了杀戮和无序的混乱,不少难民和士兵都带着家人逃离了基地。”
“在让整个基地恢复了基本秩序后,我将情况上报给了上级。然而,他们只是让我负责重建基地,并严惩所有参与暴动的人员,一个都不能放过。至于援助之类的,对方根本没有提及……哦,不对,他们还把我提拔为了上尉。”
秋凌不屑地冷笑起来,“我之前做了那么多事情,却一直都是少尉。为了让我镇压难民,军衔竟然直接连升两级。”
“在查验过程中,我发现基地的设施在动乱中遭到了严重损毁。而且,中州省的气温持续下降,最冷的那个晚上甚至降到了零下十几度,这让我感觉情况有些不对劲。因此,我向上级提出了请求,希望能直接放弃这个基地,带着剩余的难民和部队转移到更南边的地方重新站稳脚跟。”
“当然,结果你们也能猜到。上级拒绝了我的请求,他们不想放弃这座基地,再三强调必须严惩所有参与暴动的人。”
玲云筱听得入了迷,连饭都忘了吃。直到李寄秋悄悄捅了她一下并递了个眼色,这才注意到桌上的饭菜都已经不热了。于是赶忙拿起筷子,边吃边继续听故事。
李寄秋此时已经吃了七八分饱。他放下筷子,拧开饮料瓶盖喝了一口,然后质疑道,“所以,你最后违抗了上级的军令,带着难民和军队一路南下到了益州?在部队里,这种行为几乎和叛乱无异吧?”
“没错,这确实是典型的叛逃行为。”秋凌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但他们也拿我没办法,只能在偶尔接通的卫星电话里警告我立即归队,否则将面临军法处置之类的威胁。我直接告诉他们,我和我的部下已经全部退伍了,现在不再是军人,也不受他们的管辖。”
“不当军人也就算了,那你为什么要自称老师呢?”李寄秋揶揄道,“刚开始听到这个称呼时,我还以为又是类似教团的邪教组织呢。”
“我想把在这个末日中生存下来的方法传授给人们。”秋凌认真地回答道,“不仅是加入我们团队的幸存者,我也会派人前往周围的村子给当地人上课,教他们如何耕种、如何饲养牲畜,以及如何保持良好的卫生习惯以避免生病等等。”
玲云筱风卷残云地将剩下的菜吃了个七七八八,又从李寄秋手中抢过碳酸饮料灌了几口,随后好奇地问道,“我看你在益州这里发展得挺不错的,也积累了一定的名声。可为什么村里有很多人都在收拾行李?你们打算去哪儿?”
“我们要继续南下,去滇南省。”秋凌神情严肃地看着两人说道,“别看现在梁州省的气候似乎只是比往年稍微冷了一点,还没受到太大影响。但我从军方内部的朋友那里得知,整个北半球都已经被冰封了。”
“冰封?你是说......被大雪覆盖了吗?这些我们也知道......”
“不,我说的就是字面意思上的冰封。”秋凌摇摇头,打断了李寄秋的话,“从去年十一月左右开始,北半球就持续遭受着零下六十多度的寒潮侵袭,导致地面的积雪被牢牢冻结成冰。现在的北方,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冰封的地狱。”
“由于北方已经不再适合生物生存,全球的幸存者几乎都涌向了南方。然而,人口密度的急剧增加又加剧了灰雾的爆发频率。最关键的是,根据国家气象局的预测,冷空气即将开始南下。”
李寄秋心情有些沉重地叹了口气,“怪不得你们打算搬家……现在南方也不安全了,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秋凌轻轻笑了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但只要还有活下去的希望,我就会带着这些人继续求生。话说回来,你们觉得这里怎么样?有话直说,我希望你们二位能留下来。”
“你建立的这个聚落,确实很不错。”李寄秋由衷地赞叹道,“这里既有规矩又有秩序,人们看起来也都很有活力,跟我之前见过的那些村子完全不同。”
“还不止这些呢。”秋凌挺起胸膛,自豪地说,“在这里,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只是分工不同罢了。而且,工作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清洗队的工人和外出巡逻的民兵地位是完全一样的。当然,根据体力消耗的不同,每个岗位分配到的食物也有所差异。”
“就比如我今天请你们吃的这顿饭,其实是我从公账上借来的,因为我个人的伙食配给可没有这么丰盛。按照规定,新加入的人可以享受一顿记在公账上的美食作为欢迎,不过你们两位现在还没决定要不要加入,所以我只能先打个欠条了。”
玲云筱觉得十分有趣,便开了个玩笑,“你是这支队伍的领导,居然也要打欠条?要是我们最后不加入,那你岂不是还得慢慢还债?”
“还真说对了。如果你们最终选择离开,那我之后就得用每天的配给来慢慢补上这顿饭的账,直到还清为止。”虽然听起来似乎有些凄惨,但秋凌的脸上却洋溢着难以掩饰的骄傲神色,“在这里,没有人能搞特殊化,我也不例外。”
“李寄秋、玲云筱,我现在诚挚地邀请你们加入我们。”秋凌目光炯炯地看着两人,语气诚恳地说道,“玲云筱是一位优秀的医生,无论在哪里都会受到欢迎。而李寄秋的能力,更是无需我多言,你所能发挥的作用将是无可估量的。”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很快就心有灵犀地达成了共识。
李寄秋试探性地问道,“我们可以先暂时留下来观察观察,而不是直接加入吗?”
秋凌喜出望外,满口答应道,“当然没问题!你们可以以客人的身份先留下来。如果之后有什么事情需要二位帮忙,我也会事先征求你们的意见,绝不强求。”
因为高兴,秋凌仰头一口气喝完了小酒壶内剩余的酒,然后自信满满地笑道,“我有信心你们会留下来。像这样的聚落,全国恐怕都找不到第二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