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寄秋从未经历过如此难受的时刻,破伤风感染带来的痛苦远远超出了他以往患过的任何一种疾病。
全身无一处不感到酸痛至极,即便身体几乎已无法动弹,也能明显感觉到肌肉紧绷得如同石头。趁着病痛稍有缓解的片刻,他还想喝些水来滋润那干燥僵硬的喉咙,然而,就连吞咽这样简单的动作对自已来说都异常艰难,努力了半天,却连一口水都没有咽下。
随着屋内慢慢被黑暗吞噬,李寄秋甚至觉得连呼吸都变得愈发困难。照这样下去,自已会死于窒息也说不定。
李寄秋深知玲云筱正在不辞辛劳地为自已寻找药物,但此刻重病缠身的他思维已经极度脆弱,几乎放弃了康复的希望。他唯一的愿望就是死前能有人陪伴在侧,不愿就这么孤零零地离开这个世界。
高烧与病痛将李寄秋的思绪搅得一片混乱,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种强烈的遗憾:自已曾经历过无数生死考验,也算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最后竟然戏剧性地栽在破伤风上,真的非常不甘心......
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李寄秋感觉似乎有人正拿手电筒照射着他的眼睛。之所以不确定,是因为他此刻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依稀透过紧闭的眼皮捕捉到一丝微弱的光线。
耳边隐约传来了玲云筱焦急的呼唤,那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又似乎近在咫尺。李寄秋强打起精神仔细聆听了许久,这才勉强听清了对方的话语。
“药......有了......喂你吃......一定要把水喝下去......”
紧接着,自已被轻轻扶坐了起来。紧闭的嘴巴和牙关被对方强行撬开,然后塞了几个药片和胶囊,最后又灌进来一口水。
药片接触到几乎失去知觉的舌头,那一丝微苦的味道让他混沌的意识稍微清醒了一些。玲云筱真的把药找回来了,只要努力将药片咽下去,自已或许还有救。
李寄秋将水含在口中,尽力使自已平静下来稍作喘息。强烈的求生欲望激发出了他体内残余的力量,驱使着咽喉肌肉开始工作,将水与药片、胶囊一起吞咽下去。
吞下这口水和药物,仿佛是这辈子进行过的最艰难、最耗费体力的动作。终于,当水和药片、胶囊顺畅地滑过食道,那种清晰的感觉传来时,李寄秋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气。
不过,玲云筱似乎仍然放心不下,她再次掰开了李寄秋的嘴,仔细检查了口腔内部,直到确认没有任何药品或胶囊残留才放心。休息了一段时间后,她又让对方喝了一些水,以确保药物不会黏附在食道上。
药物被顺利吞下后,李寄秋原本紧张不安的心情莫名地舒缓了许多,甚至感觉身体的疼痛也有所减轻。随之而来的倦意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让他很快便陷入了深深的沉睡之中。
第二天清晨,李寄秋难得地睡了个自然醒,并且可以睁开双眼了。特效药在一夜之间发挥了显著的效果,他的身体明显不再像之前那样疼痛和僵硬。虽然说话还是有些费劲,但起码在吃东西和喝水方面已经不再那么困难了。
看到他的状态有了明显的好转,玲云筱脸上露出了既想哭又想笑的表情。但她明白对方目前还不能说话,因此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继续悉心照料着同伴。
打水、捡拾柴火、生火做饭以及周边的警戒工作,玲云筱全部一人承担了下来。李寄秋眼看着对方的黑眼圈越来越重,双眼也逐渐布满了血丝。
然而,玲云筱并没有任何怨言,反而愈发感到开心。对她而言,只要自已的同伴能活下来,就是最值得高兴的事情。
连续服用了三天药物之后,在玲云筱的搀扶下,李寄秋终于能离开床铺缓慢地行走了。他的高烧已经完全退去,说话和吞咽也不再是难题,只是全身的僵硬肌肉还需要一些时日来慢慢恢复。
今天,阳光格外明媚。两人坐在门口的石墩子上,沉浸在初春那暖洋洋的日照之中。金色的阳光如同柔软的绸缎,轻轻地拂过他们的肌肤,带来一种温暖而又舒适的感受。
尽管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丝寒意,让李寄秋感到鼻子有些发凉,但这份清新与温暖交织的感觉,却让人格外惬意。
经过多日的休养,他的病情已经大为好转。
“这些药你是从哪里弄来的?”李寄秋轻轻碰了碰身边的同伴,“应该花了不少东西吧?”
“嗯……是用了一些东西才换来的。”玲云筱微微侧过头,有些含糊不清地说道,“这些药在灾前其实很常见,找起来也不难。所以,还好啦。”
这是两人这些天来第一次正式谈论这个话题。李寄秋早就察觉到玲云筱的状态有些异样,她时常会盯着自已的双手发呆,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别骗我了,咱俩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就说实话吧。”李寄秋直接戳穿了对方的谎言,“药到底是怎么弄来的?”
玲云筱沉默了片刻,随后详细叙述了自已如何假装同意南哥下流的要求,又如何用胶带把刀黏在头发中,最终抓住机会将南哥割喉并砍头,顺便还杀了对方年迈的母亲和一个手下。
李寄秋虽然料到药物的来路不会简单,却未曾想到竟会如此惊心动魄。为了拯救自已,玲云筱孤身一人深入虎穴,仅凭一把小小的折刀,为两人杀出了一条生路。
“……真是辛苦你了。”李寄秋心中涌动着千言万语,但最终只是轻轻摸了摸对方的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做得太棒了,真不愧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徒弟。”
玲云筱静静地让同伴抚摸着自已的头,然后长长地松了口气,佯装不满地说道,“胶带粘得太紧,当时把我头发都拽下来了好多,疼死了。”
“辛苦辛苦。”李寄秋笑着继续轻揉着对方的头,随后认真地问道,“你自已有没有哪里受伤?”
“完全没有。如果偷袭还让自已受伤,那也太失败了。”玲云筱捉住头顶那只略显冰冷的手,用双手紧紧包裹住,颇为自豪地说道,“而且,我回来的时候特意关了车灯,绕了远路,就是为了防止有人跟踪,还差一点撞到了树上。”
李寄秋伸出另一只手竖起大拇指,毫不吝惜地夸赞道,“不愧是你,真是聪明绝顶。”
玲云筱得意了一会儿,但脸色很快又沉了下来。她轻轻摩挲着同伴粗糙的手掌,低声说道,“说起来,这是我第一次杀人,而且还是在那么近的距离。你这一路走来,经历过的危险肯定比我多得多……谢谢。”
“谢什么?”李寄秋有些疑惑,该说谢谢的是他自已。如果不是玲云筱不顾一切,他现在恐怕已经被破伤风夺去生命了。
“谢谢你当初逃离教团来找我。”玲云筱转过头,看着对方的眼睛认真地说道,“那时候的你,刚开始应该还没有枪吧?但你仅凭着一把刀和一把工兵铲,就一路找了过来……你才是真的辛苦了。”
李寄秋微微一笑,“客气了。咱俩互相救都不知道有多少次了,早就分不清谁欠谁的更多,还说这些干嘛。”
“现在,我的手里也握着三条人命了,算是有了些经验。”玲云筱感慨地说道,“将来若再遇到危险,我可以帮你对付敌人。”
李寄秋连连摇头,苦笑着说,“最好还是别这样。只有确保了你的安全,我才能无后顾之忧地对敌。”
随着时间缓缓流逝,日光逐渐西沉,天空被染上了一抹淡淡的蓝灰色。下午时分的气温悄然下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愈发明显的寒意。
玲云筱站起来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尘土,然后搀扶起李寄秋说道,“我们回去吧,你身体刚好,可别再受凉了。”
“嗯,不过我觉得自已已经差不多痊愈了。最多再休息两天,然后我们就继续出发,不能一直在这里消耗储备。”
“休息几天我说了算!晚上给你做下检查,到时候再说。”
“......好的,谨遵医嘱。”
。。。。。。
晚上睡觉时,两人采取了轮流守夜的安排。通常情况下,李寄秋会负责守更为难熬的下半夜,而玲云筱则守上半夜。但由于照顾病人的缘故,他们现在的守夜顺序做了调换。
熟睡正酣之际,李寄秋在梦中隐约听到似乎有人在呼唤自已的名字。
“李......李寄秋?醒一醒......”
谁呀,睡觉呢,叫个屁。
翻了个身,李寄秋刚打算继续自已的美梦,但潜意识里猛然一个激灵,使他原本模糊的思维瞬间变得清醒起来。
那分明就是玲云筱带着一丝颤抖和不安的声音。
“怎么了?!”李寄秋猛地从床上弹起,手下意识地伸向腰后准备拔枪。
然而,他的右手才刚刚伸到胯部,动作就突然僵住了。
不知何时,房间里除了他们二人之外,竟然又多出了六个陌生男人。其中一人正半跪在床边,用手电筒照向自已。
这六个人都身着深色的便服,头上戴着暗色的奔尼帽或鸭舌帽,外表看起来与普通人无异。
但是,这些人手中端着的却是军队制式的自动步枪,而且都加装了消音器。再仔细观察,可以发现他们每人都在便服外套着一件携行具,携行具上挂满了鼓鼓囊囊的口袋。
玲云筱双手高举,眼神中流露出的震惊远超恐惧。身后还站着一个男人,手中的步枪正对着她的头。
而李寄秋受到的“款待”更为严苛,有三支自动步枪的枪口分别对准了他的胸口和额头。
六双眼睛冷冽而锐利,静静地注视着李寄秋,犹如潜伏在黑暗中的猎豹。
他们究竟招惹了何方神圣?难道是南哥的手下来寻仇?不对,玲云筱说过,南哥的手下只剩下三人,而且都是胆小怕事、毫无忠心可言的家伙,当时三对一都不敢反抗,怎么可能事后再来报仇呢?
玲云筱的警惕性向来很高,普通人很难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溜过去。她没有闹出任何响动,而是轻声将自已唤醒。再结合那难以置信的表情来看,就只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在她察觉到有陌生人靠近时,就已经被对方制住了。
而且,尽管他们都穿着便服,但李寄秋一眼就能从神态和身姿中看出,这些人都是训练有素的军人,其精锐程度远超普通的士兵。
如果要举个例子来形容的话,这六人的气质和于之明颇有几分相似。
房间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几乎无法呼吸。那六名士兵一言不发,既未流露出敌意,也未展现出丝毫善意,只有那个拿着手电筒的人正仔细打量着李寄秋。
终于,那位拿着手电筒的士兵打破了沉默,开口问道,“兄弟,贵姓?”
“免贵,姓李。”李寄秋强作镇定地回答,同时试图与对方谈判,“各位有什么事?如果想要东西,车库里有车,你们尽管开走。”
“呵呵,我们可不是强盗。”士兵干笑了两声,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你姓李,她姓玲,嗯,没错。”
士兵站起身,朝门口方向示意了一下,“有人想见你们,麻烦跟我们走一趟吧。别担心,不是要害你们。如果想杀你,你根本醒不过来。”
对方所言的确不假,两人别无选择,只能任由士兵搜去所有武器,然后收拾好行李离开了自建房。
楼下停着一辆电动越野车,启动时悄无声息。六名士兵分为两组,四人驾驶着李寄秋他们的车,另外两人则乘坐自已的车辆。
李寄秋和玲云筱被安排在了士兵们的电动越野车上,与他们同车的只有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上的两名士兵。也不知道对方是根本不担心他们乱来,还是的确没有什么敌意。
两辆车的大灯照亮前路,在夜色中疾驰向南方。
“对……对不起,我真的没听到他们的动静……”玲云筱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宛如一个犯了大错的孩子,“等我察觉到脚步声时,枪已经对准我了……”
“不怪你,这些人都不是普通的士兵。”李寄秋握住同伴的手,低声安慰道,“别说你了,换成我也好不到哪去。依我看,他们要么是特种兵,要么就是侦察兵之类的。”
玲云筱依然低垂着头,似乎仍在为自已的失职而感到自责。
“而且,我能感觉得出来,他们应该没有敌意。”尽管两个士兵就坐在前面,但李寄秋说话依然毫不避讳。毕竟,他们二人的手都未被捆绑,只是武器被收走了而已。
玲云筱稍微安心了一些,但仍旧满脸忧虑地喃喃自语道,“既然没有恶意,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呢……”
前面的士兵仿佛听不到后面两人的对话,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李寄秋同样也很想知道问题的答案。之前那个拿着手电筒的士兵明显是在仔细观察他的脸,后来还询问了二人的姓氏。由此推断,那个想见他们的人,很可能是个熟人。
然而,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这个人会是谁。
两辆车在空旷的高速公路上疾驰,不知不觉间已行驶了近五个小时。
就在这时,东方的天空渐渐泛起了温柔的橙黄色,一轮红日悄然从薄雾缭绕的山巅探出头来。金色的阳光穿透晨雾,先是为远处的山峦镶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随后慢慢铺展开来,将整个天地都沐浴在一片温暖而明媚的色彩之中。
随着太阳的升起,两辆车也抵达了它们的目的地——一个外表看似破败,实则生机勃勃的村子。
村子东面紧邻着一条湍急的河流,而西南北三面则被挖掘出了宽深各达三米的壕沟。在壕沟的内侧还筑起了一道土墙,手持步枪的幸存者们在土墙后来回巡逻,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壕沟外的任何风吹草动。
在李寄秋看来,这些所谓的“幸存者”实际上就是士兵。只不过,与抓他们来的那六名士兵相比,这些巡逻的士兵显然要逊色不少,两者在战斗素养上应该存在着明显的差距。
想要进出这个被壕沟环绕的村子,唯一的通道是一座吊桥。吊桥的守卫相当尽职尽责,一名士兵下车与对方交涉了许久,可能是在核对暗号或报告相关情况,之后才得以放行。
车辆缓缓驶入村子,村内的情形更是让李寄秋耳目一新。
这三年来,他已经见识过许多形形色色的幸存者村落了,而这些村落的共同点是,居住在那里的幸存者大多愁眉苦脸、神情紧张,总之没什么好脸色。
但这里的人们却展现出了截然不同的精神面貌。尽管他们穿着旧衣,身形也算不上特别强壮,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自信与轻松,没有丝毫的愁容。不时还有孩童在追逐打闹,以至于开车的士兵都不得不进一步放慢车速。
只是……李寄秋注意到,村子里的大部分人都在忙碌地收拾和打包行李,似乎准备出远门。
这是要准备迁徙吗?还没等想明白这个问题,两辆车就已经稳稳地停在了停车场。让他震惊的是,这里竟然停放着大大小小数十辆车,其中甚至还包括几辆军队的装甲突击车。
李寄秋心中不由得有些惶恐。无论从哪方面看,这里都更像是军方的地盘。只不过,为什么那些士兵都穿着便装,而不是军服呢?
在士兵的带领下,两人忐忑不安地走进了一栋面积稍大的两层自建房。
宽敞的客厅热闹非凡,十几个人围在一张大桌子旁七嘴八舌地交谈着,似乎在讨论并规划着某条路线。而在客厅的角落,一个暖烘烘的火盆正熊熊燃烧着,几个老太太围坐在那里安静地缝补着衣服。这场面既有些滑稽,又莫名地和谐融洽。
士兵打了个立正,大声说道,“报告上尉......呃不,老师!我把他们两个带回来了。”
老师!?
李寄秋与玲云筱面面相觑。原来,这里就是那个位于益州、以乐善好施著称的队伍?只是,他们找自已干嘛?
答案的谜底就在那个“老师”身上了。
很快,从桌子旁的人群中挤出了一位个头不高的女人。她同样身着干净朴素的便装,径直朝这边走来。
“果然是你们俩,我的直觉还挺准的。”秋凌仔细端详了二人一番,随后微笑着伸出手,“欢迎来到我的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