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龙驹

翌日天还未亮, 宋珩着一袭玄色圆领长袍,足蹬一双半旧的六合靴,骑了马往地势低洼、受灾严重的地方去。

不少民房被冲毁,亦或是院中积了大量的泥土杂物, 宋珩令河东军解甲协助百姓修理房屋、砌筑院墙、清理院子。

下晌去到南市码头时, 目之所及无一处不乱,河面上浮着被大水冲毁卷走的各种东西, 淤泥和砂石搁置在码头和河道两边, 无处落脚。

宋珩绾了袖子, 与众人一道修缮河道。

冯贵命人将府邸清理齐整,自去接了施晏微回府,不在话下。

至二更天,宋珩方打马归府。

施晏微记挂着灾情,有些睡不着;宋珩开始,她正独自坐在罗汉床上。

衣袍上沾满了泥土, 一股不大好闻的土腥味, 宋珩怕冲撞到她,没敢凑到她跟前,只在门框处停下脚步, 凝眸看着她, 平声问道:“夜已深了,娘子怎的还不睡?”

施晏微听见他的声音,抬眸望向他, 如实答道:“在想事,睡不着。”

正要问她在想什么,忽听冯贵来禀,道是浴房里一直备着热水, 请他去沐浴。

宋珩点头应了,冲施晏微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自去浴房沐浴了。

待出了浴,拿巾子擦干身上水渍,穿戴齐整,这才往屋里去瞧施晏微。

“娘子方才在想什么事?”宋珩搂了她的腰,将人拥在怀里,大掌顺着她的肩膀往下挪动。

施晏微毫不留情地打下他不甚安分的手,瞪了他一眼,叫他坐到对面去。

哪里能舍得放开她。然而她的目光和语气都十分坚定,即便心里不情愿,怕她晚上不给他抱,更怕她往后几日都不给他碰,还是乖乖顺着她的意思照做,往罗汉床上置着的小几的另一侧坐下了。

施晏微往那莲瓣青瓷茶盏里添了些热茶,徐徐吃着。

宋珩仔细打量着她,吃不准她今日心情如何,不敢妄加揣测,轻易开口,只在她对面静静坐着,简直乖顺地不像话。

良久后,施晏微打破了沉闷的气氛,平声问他:“晋王这两日可有留心米面粮油等物之价?”

宋珩鲜少插手府上琐事,又哪里能够知道柴米油盐贵,当下听施晏微提了一嘴,这才生出些思量来。

经过这一遭事,宋珩自然而然地认为他与她之间的关系更亲近了些,何况昨日夜里她还叫他去床上同睡了。

即便这会子不是在塌上与她亲近的时候,他还是甜丝丝地改了对她的称呼,“音娘是怕商贾哄抬物价?”

施晏微听了,自是点头。

抛开这一回,先前还听她说过农重并重、改革税法的话,现下细细想来,她不仅生了一颗慈悲心,还生了一颗玲珑心,若是男儿身,必定也是个勤政爱民的好官。

他虽有责任担当,却实在没什么善心和过多的耐心,上天叫他遇上她,可不是正是来降服他的么,他与她合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思及此,宋珩的唇畔便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来,“我这几日只忙着救灾的事,倒是没想到这一层,倒要多亏娘子细心提点,明日我自会令城中的三贾司市去各处监察。”

施晏微又问他明日去何处。

宋珩道南市码头损毁严重,约莫还要好生修整几日。

施晏微闻言,往门槛处看了一眼,但见上头沾了些泥,想必是他还未沐浴前来此处看她时留下的吧。

“既还要去,今晚早些睡下吧,免得明日精神不好。”

她原本只是随口一说,可在宋珩听来,还被赋予了旁的意思。

昨日让他上塌,今日又出言关心他。

宋珩激动到心跳加速,看了眼窗外,恍然间发觉竟快要到三更天了,遂将她一把抱起,想要高高举一举她,又怕她会头晕,睡不好,到底将她举到与他持平的高度,往她的唇上落下一吻。

“是该睡下了。今日累了一天,娘子唤我一声夔牛奴让我松快松快可好?”

横竖只是唤他一声,又不会少一块肉。施晏微懒怠与他纠缠,下意识地攀住他的脖颈稳住重心,低低唤他:“夔牛奴。”

宋珩抱着她颠了颠手臂,兴冲冲地道:“肩背都是只有音娘能舀的,往后这三个字也只有音娘能唤。”

这牛奴的力气怎么就这么大,抱她就跟抱一件轻飘飘的东西似的,当下有些不耐地拍打他的膀子,没好气地催促他快些放她下来,她困了,自己能走。

宋珩怕惹恼了她,又实在不想放下她,只将手压了压,让她依偎在自己的怀里,几个大步迈到里间,轻车熟路地替她脱去鞋袜,换了里衣,安安心心地拥着她入睡。

天还未亮,宋珩便又出了门。

施晏微用过早膳,略坐一会儿,去廊下看练儿逗那狸奴顽,忽而刮起风来,吹得人凉嗖嗖的。

没来由的担心修缮房屋、河道的人会受凉,遂叫来冯贵,令他去买些姜回来,不消干的新鲜的。

冯贵不知她要做何,可她这会子是晋王心尖上的人,岂有不依从的,何况也花不了多少银子,遂领命出了府。

半个时辰后,冯贵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买来一筐姜。

想是宋珩记着施晏微的话,一早命人控制了市价,那姜虽较暴雨钱贵了一些,却也在合理范围之内,不至叫普通百姓买不起。

施晏微与厨房众人一道熬制了暖身的甜汤和姜汤,又叫冯贵送去南市码头和地势低洼受灾严重的地方。

冯贵不敢贸然应下,敷衍一番,出了府,先往码头去见宋珩讨他示意下。

她那样良善的人,岂会拿药来药他。宋珩不顾冯贵阻拦,毫不犹豫地先饮了一碗,果真无事,便叫众人都来喝汤。

他吃的不是甜汤,而是略有些辛辣的姜汤,可他吃在嘴里,只觉得甜蜜蜜的,直甜到新房里去,就连心尖尖都是甜的。

脸上的笑意久久散不去,叫冯贵将另一车送去别处。

旁的人自他与冯贵的对话中敏锐地捕捉到杨娘子三个字,不过两日便传开了,道是晋王新得了一貌美妾室,将来是要有大福的。

那献出狸奴的侯府亦得知了此事,心下一合计,当即便知那狸奴却原来并不是晋王要送与宋府女眷的,而是用来讨那妾室欢心的。

一时间,先前那些欲要巴结宋珩却又苦于他不喜女色、不缺银钱的权贵,这会子方有了些使力的方向,暂且观望着。

数日后,灾情缓解,宋珩回府的时间早了一些。

施晏微已将要送与他的里衣里裤制好。

宋珩见了,立时高兴地忘了满身的疲惫,着急忙慌地往里间去试了试,正好合身,得意洋洋地在施晏微眼前晃了两圈,这才舍得换下来叫人好生清洗了。

又两日,宋珩将一应事务料理清楚,归至府上,天已麻麻黑了。

他来时,施晏微正在罗汉床上与练儿说话,怀里抱着那只狸奴。

见她终于肯与那狸奴亲近,宋珩面上浮现一抹计谋得逞的笑意,桑音带笑,问她:“音娘可有替它起了名字?”

施晏微点了点下巴,徐徐道出两个字:“我和练儿叫它雪球。”

“这名字起得既有新意又贴切,音娘待它倒是上心。”宋珩没有片刻的迟疑,微微阖目张口就是夸赞她的话语。

这名字不过是练儿问起,她随口起得,压根没费多少心思。施晏微勉强挤出一抹尴尬的笑,没接他的话。

宋珩盯着雪球看了一阵子,的确比两个月前初见它时胖圆了不少,因笑道:“这只狸奴颇得娘子欢心,你又将它照顾的甚好,养得白白胖胖,便赏钱两贯,银镯一对。”

话毕,又问施晏微可用过晚膳了不曾。

施晏微点了点,道是已经用过。

听她说用了膳,宋珩方安下心来,叫练儿退下,练儿道声是,抱着雪球出了门。

屋中只余下宋珩和施晏微两人。

施晏微往莲花茶碗里填上半碗茶,那茶汤金黄透亮,乃是金丝菊泡制而成。

宋珩不通医理,自然不知菊花性寒,胞宫寒凉者不宜日常多饮。

施晏微知晓菊花性寒,还是考研那会儿熬夜刷题上火,这才喝菊花茶清热降火,没曾想火气是败下来了,经期却是比先前更痛更难挨,询问过学中医的高中同学后方知晓菊花性寒,而湿寒体质不宜吃寒性的东西,会加重体内的寒气。

“放着那些好茶不吃,独爱吃这沸水冲泡即可的花茶,倒是省钱省事。”宋珩一壁说,一壁取来另外一只玉兰花型的茶碗斟上一碗茶送到唇畔。

施晏微垂首抿一口茶汤,平声道:“晋王若吃不惯这花茶,可叫她们去烹蒙顶山茶送来。我素日里不吃那些茶,晋王都放在我屋里,没得白白糟蹋了好东西。”

宋珩笑了笑,一口饮下小半碗茶汤,搁了茶碗,回身来轻抚她的鬓发和脸蛋,“明日是休沐日,正好可以由我先带你去学骑马,今晚不会动你,你且安心。”

话音落下,施晏微半信半疑的目光朝他投了下来,似是在跟他确认这句话。

宋珩迎上她的目光,接受她的审视,启唇沉静道:“我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也没有必要在这桩事上哄骗娘子;我若真的想要,音娘根本避不过。”

说话间抱起她,径直往里间进。

顷刻间,施晏微被他放进了锦被之上。

施晏微心下大惊,瑟缩着身子往床榻里面挪,“你方才说过今晚不动我的...”

宋珩的大手触上衣料,再次向她保证:“不骗你,音娘只让我亲一亲可好?”

晚风吹动轻薄的素色床帐,施晏微的眼中蒙上一层水雾,眸子里带着些许惊惧,就那般看着他,显然是不信他口中的话。

指尖悄无声息地来到蹀躞带上。

“你别过来。 ”施晏微往后退却。

宋珩似乎找到症结所在。

大掌一勾将人扯过来,宽慰她几句,俯身覆上她那柔软的唇瓣。

良久后,宋珩离开她的唇。

施晏微勉强去够他的金冠,疾呼一声:“不可。”

宋珩扣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握。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施晏微说不上来,但终归心里是厌恶着他的。

宋珩立起身来,喉结滚动,吃了口茶,细细品味,打趣她道:“眼圈怎的又红了,音娘莫不是那山涧里的清甜泉水做成的?”

施晏微没想到一向自视甚高、目下无尘的他竟会如此,黛眉微蹙,抿着唇别过头不去看他。

待她的呼吸平稳下来,宋珩抱她坐在自己的煺上,捉了她的一双小手过来。

许久后,施晏微便觉得手有些酸麻。

宋珩忙不迭松开她的手,稍稍侧身避开她,终究是没让她沾染分毫,叫了水。

婢女送水进来,宋珩看着她净手,伺候她更衣,拥着她入眠。

次日清晨,施晏微洗漱过后,宋珩早在外头练了好一阵子的剑,见婢女端了水盆出来,方往屋里来,合上门对着施晏微毫不避讳地褪去衣物,拿巾子擦去身上的汗,将自己收拾地干干净净,特意穿上熏了苏合香的衣袍,以防待会儿施晏微嫌他不给他抱。

二人用过早膳漱过口,宋珩抱她出府,踩着脚踏上了马车。

原本宽敞的车厢因为他的存在变得逼仄闷热起来。

施晏微没来由地想起上回意识清醒时与他同乘马车,还是在前往长安城的时候。

他竟肆意妄为到在马车里那样。

佯装镇定,实则满眼防备地看着他。

“在想什么?”宋珩迎上她的目光,分明知道她在提防什么,却又明知故问。

施晏微紧紧攥着柔软轻盈的衣料,垂眸收回视线,声如蚊蝇,“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热。”

“是么?”宋珩从边上的小格子里取出一柄折扇,打开,靠近她,替她扇风。

离他这样近,每一分每一秒仿佛都被无限拉长,施晏微起了一身的细汗,手心里攥着的衣料被汗水沁湿。

半个时辰后,马车出了城郭,又前行了一阵子,这才开始减速,待停稳后,宋珩牵着她下车。

马场上有驯马人正在骑马,那些马儿看上去比寻常的马还要高大一些,施晏微莫名有些心慌,忧虑自己学不好。

宋珩瞧出她的心神不宁,牵起她的手握在手里,用温和的语气与她说话:“有我在,无碍的,音娘只管安心就是。”

牵着她往马厩走去,一路上有不少养马人朝他拱手行礼,皆是目不斜视,无一人偏过头去看他身侧施晏微的正脸。

不觉间来到马厩,宋珩问她喜欢什么样的马。

施晏微哪里会挑选马,尤其这些战马每一匹都是那样的高大强壮,略思忖片刻后,只说要温顺些的。

“好娘子,既都是要随我上阵杀敌的战马,又岂会有性情温顺的。”宋珩有意唬一唬她,板着脸正色道。

施晏微闻言,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傻傻地立在原地,看着那些毛色不一的马儿,暗暗在心底给自己打气。

“音娘迟迟未有决断,想来是瞧不上这里的马了。如此也好,便带你去瞧瞧我出征时骑的战马。”

说完,也不管施晏微是何反应,将施晏微打横抱起,穿过这间马厩往别处去了。

一路上投来不少目光,以及声调各有不同称呼宋珩为晋王的男声,施晏微有些不好意思,将头埋进宋珩的怀里。

施晏微从他的脚步可以感受到,这段路不大好走,深一脚浅一脚的,像是踩在泥泞的路上。

宋珩将她放下,领着她进了另一间马厩,但见其内养着八匹膘肥体壮、鬃毛油亮的战马,每一匹似乎都要比她高出一截。

“音娘肤白胜雪,此间竟是这照夜白龙驹与你最相配了。”宋珩一面说,一面上前去那通体雪白的马儿出来。

那马的确生得极为好看,骨骼匀称,体态优美,通体的白毛里不带一丝杂色,在日光的照耀下泛着浅浅的银光,仿若一块无暇的白玉雕琢而成。

“去岁我领五万河东军攻破晋州时,骑的便是这匹产自西域大宛国的白龙驹,它自四岁起便随我出征不下十回,至今已有五载,甚通人性。”宋珩抬手一下接一下地顺着白龙驹的鬃毛,认真地向施晏微介绍它。

宋珩将施晏微抱上马背坐稳了,教她如何握住缰绳,如何扬鞭催马,亲自牵着马儿走了好一阵子,待施晏微适应了,他方翻身上马,紧紧贴着她的后背,拍了拍马屁股。

白龙驹如离弦的箭矢般狂奔出去,耳畔风声呼呼而过,施晏微心跳加速,当下只觉紧张又刺激。

宋珩如山的胸膛护着她的腰背,整个人笼罩在他的身影之下,施晏微没来由地觉得安心,不似上回与宋清和骑马时,一颗心高高悬起,怎么也落不下来。

明明宋珩身下的这匹马跑的更快些,施晏微却不觉得害怕,渐渐胆大起来,要宋珩撒开手,她来握住缰绳。

宋珩这会子心情不错,很乐意迁就她,什么都听她的,将缰绳送进施晏微的手中,继而紧紧环住施晏微的腰肢,一心只想着护她周全。

小半个时辰过去,宋珩耐心地陪着她跑了一圈一圈,待她学会催马和收紧缰绳令马停下,他这才从马背上下来,拍着它的脖子在它耳边说话。

“好马儿,待会儿跑慢些,可莫要摔了我的心肝娘子,我会心疼的。”

马也能听懂人说话的吗?施晏微心中存疑,叫宋珩退开些,她要扬鞭了。

说来也奇,这回骑马的人换成施晏微,那白龙驹果然将速度放缓不少,跑出去的那一瞬亦是踏得极稳,有节奏地加快蹄下的速度,并未让马背上的女郎承受太多颠簸。

施晏微不过略跑一阵子,因身后空无一人,终究还是生出些隐隐的俱意,收拢缰绳令马儿停下来,却在下马的时候犯了难,这马太高,她怕直接跳下去会摔着腿。

宋珩迎着阳光,迈着大步款款地走向她,脊背挺拔如松,修长的脖颈泛着健康的小麦色,面上立体的五官似匠人精心雕刻出来的一般,无一处多余,无一处错漏。

“音娘若是一直这样怕摔,可学不好骑马。”宋珩嘴上虽这样揶揄她,手上的动作却很是诚实,托住她的腰窝将人抱了下来,顺势往她额头落下一吻。

若非此间人多眼杂,宋珩倒真想将她抱在腰上狠亲一通。

“可是有些累着了?”宋珩稍稍掀了袖子替她擦面上的汗珠,平声询问。

施晏微小口喘着气,点了点头。

“既然累了,明日再过来继续学,骑马又岂是一日两日可以学好的。明日我有公务在身,无法陪你过来,我叫冯贵送你过来,亦会替你找一个好师傅教你。”

施晏微静静听他说完,正要点头道声谢,宋珩那厢竟又将她抱了起来,一手让她坐着,一手扶着她的腰背。

此人的臂力当真可怕。

施晏微胡思乱想着,忽听宋珩含着笑问她,“你可喜欢这匹照夜白龙驹?”

没怎么思考,施晏微几乎是脱口而出:“自是喜欢的。”

宋珩笑意愈深,就连磁性的嗓音里都透着丝丝喜悦之情,“音娘喜欢就好,往后它便是你一人的。”

战马随他出生入死,也是可以随意送人的吗?且不是赏给有功的部下,而是因为她轻飘飘的一句喜欢,竟然就这样送给她了。

施晏微用审视的目光看他,疑心他果真只是喜欢她的身子吗?可她算不得国色天香,更无法比肩倾国倾城的西子杨妃;再者若要论起身段,教坊里比她丰满绰约的女郎多了去了,为何不见他去寻她们。

可若要说他喜欢她,又当真辱没了喜欢二字。

天下间又岂会有人能狠得下心如此伤害自己喜欢的人。

施晏微的思绪似一颗蒲公英的种子,随风越飘越远,等她堪堪回过神来,马车已近在咫尺。

宋珩抱着她上了车。

二人回到府上时,已过了晌午。

宋珩先叫传膳,这才拉着施晏微一起净手洗面,待用过午膳,刘媪端来一碗熟悉的汤药。

无需他与刘媪多说什么,施晏微便知这是在太原喝了多日的,治疗胞宫寒凉和气血两虚的方子。

施晏微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她才回来这样短的时日,宋珩便迫不及待要她继续喝那药了,想来是着急要个孩子。

想要孩子就不能赶紧娶个正妻吗?施晏微忍不住在心里直翻白眼,偏宋珩也在场,倒叫她没办法避开人将那汤药倒掉。

那汤药需要长期服用,如今只不过是喝上一碗,想来是不会有什么的药效的。

施晏微勉强做完心里建设,伸手端起药碗,将其一饮而尽。

宋珩见她喝得急,赶忙递来清茶给她漱口,又喂她吃上小半碗糖蒸酥酪去去苦味。

是夜,二人和衣而睡,并无半分越界。

施晏微接连三日出府学骑马,宋珩连着数日不曾近过她的身,着实忍得辛苦,不免想要扭转局面,叫她莫要去得太频繁。

“娘子且缓上几日,明日莫要再往马场去学骑马了。”

施晏微被他打横抱起,放进锦被之中。

如山的身影朝她压下来。

汴州。

李令仪执着拂尘往湖边闲步半个时辰,归至院中,便有婢女询问她今日可要沐浴。

入秋之后,天气一日凉过一日,况且身上没出什么汗,只说洗漱即可。

那婢女应了,不多时送了泡脚的热水来,往里放了驱赶湿气的艾草、花椒、生姜等物。

李令仪记得,那是沈镜安吩咐的。

就连她在此间素日里用的雪浪纸和薛涛笺也是他叫人送来的。

自她离开长安城去到宣州的敬亭山后,已有经年不曾用过。

从前她还未修道时,倒也在此间识得了三五个好友,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们各自嫁人生子,操持家务,就连互通书信的次数也渐渐少了起来,到如今,那薛涛笺早已没了用武之地。

每日做完功课,无事的时候,她也常常在想,此间可还存在着同她一样拥有着异世之魂的人。

她孤身一人在敬亭山上的道观里等了一年又一年,除却沈镜安记着当年在长安城里的点拨和赠银之恩,每年都会往观中来瞧她一两回,再无旁的人记得她。

来观众求神的善信多为女郎,或为求子,或为夫君子女祈求平安,却鲜少有为她们自己的。

她有时也会与她们交谈,倾听她们口中所述的故事,时不时便会有那说着说着就哭将起来的。

这世上的女子,大抵都是充满苦难的。便是那些出自名门的又如何,亦被拘束在后宅之中,从来不由她们选择自己的人生。

即便她的这具身子贵为公主,可为着躲避婚事,也只能采取出家修道的法子。

处在压迫之下的女子,从来都是千红一窟,万艳同悲。

李令仪叹了一声,默念起清静经缓解沉重的心情,达到内心的宁静。

饶是来到此间多年,她还是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旁人伺候她,仍是挥手示意那婢女退下,自行脱了鞋袜泡脚。

天色将暗,宋珩打马回府。

甫一迈进施晏微的院子,照见她在廊下站着,看雪球在庭中新移栽过来的兰花丛里打滚玩耍。

她身形单薄,最是畏凉,去岁就曾因寒气入体病了好些日子。

宋珩恐她受凉,有意加快脚下的步子,几乎是顷刻间来到她的身边,抱起她大步往屋里进,又叫练儿将狸奴抱来房中。

“怎的这时候站在风口上,你身子弱,就不怕吹出病来。”

口中道出来的虽是责怪她的话语,语气却又是出了奇的温和,施晏微瞧不出他究竟动没动气。

不多时,练儿抱了狸奴跟进来,甫一抬眸,两道挨得极为亲密的身影落入眼中,女郎依偎在郎君怀中太过娇小,身量甚至不及半个他大。

练儿抱狸奴的手莫名抖了抖,实在不知宋珩唤她进来做何,只跟块石头似的立在二人跟前,不发一言。

“腿伤可好全了?”

施晏微连忙去推他卷自己裤腿的手,拧着眉嗔怪道:“前两日就已经好全了,晋王无需查看。这会子外头天还亮着,叫人看见到底不像样子,不怕她们笑话。”

宋珩知她脸皮薄,暂且放下她的裤腿,将她的裙摆落回脚踝处,凑到她耳畔压低声音:“等入了夜,再好好与娘子算算这些时日的总账。”

灼热的气息扑至耳上,烫得施晏微耳尖似要烧起来,红如丹砂。

“晋王今日去军中了?”

宋珩不置可否,只管避开这个问题自说自的:“音娘且宽心,待用过晚膳后,我会去浴房洗洗。”

时人喜香道和茶道,然而施晏微却是皆无甚兴趣,并未令人以香薰衣,至于房中焚的香,亦是婢女熏什么,她便闻什么,从不曾表达过自己的喜好,大多数时候,她会让人将炉子里的香熄了去。

宋珩亦对香道不甚在意,独钟爱饮茶。

是以这二人除去身上的衣衫后,帐中并无什么气味,只有宋珩靠近施晏微时,能嗅到她身上似有似无的女儿幽香和清浅的皂角味。

今日施晏微亦未令人焚香。

庭中的桂子树上不过零零散散地打着些细小花苞,尚未散出桂花的清香味来。

宋珩无香可闻,索性将头埋进她的颈间偷偷闻香。

“娘子会从马背上摔落,论起来,也是我思虑不周,娘子的身量不比我这样的武将粗人,那白龙驹于你而言确实太过高大了一些。”

施晏微佯装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抬眸对上他的星眸,温声细语地道:“晋王缘何如此想?此番原是我自己不小心,与人无尤。再者,换个角度思量一番,我如今连战马都能骑得,将来定是骑什么的马都不用怕了的。”

宋珩心内暗忖:她近来当真是惹人喜爱极了,有时虽然爱使小性子娇纵了些,却也无伤大雅,倒是更添了几分情趣。

面上的喜色掩藏不住,含笑道:“娘子说自个儿现下连战马都骑得,待娘子大好后,可得寻个时间也叫我观上一回。”

还不等施晏微应答,忽地想起什么,便又道:“娘子这般胆小,那日夜里出逃的时候,这双腿还不定抖成什么样。”

“告诉我,你从长安逃走后,可有想起过我?可有担惊受怕,害怕被我寻到?”

施晏微大致摸清了他的脾性,知道他此时问这话是想要听到些什么,不假思索地颔了颔首,唇瓣微张半真半假地道:“想起过晋王,也想起过二娘、银烛和练儿她们;晋王的手段,我是领略过的,焉能不怕被你寻到?如今细细想来,先前在外头的那些时日,竟没几日是安生的,夜里也睡不好。”

话毕,还不忘恰到好处地黯淡了眸光,将右手攀在宋珩宽厚结实的胸膛上。

宋珩顺势搂住她的纤腰,将人拢得更紧,拿指尖轻点一下她的眉心,嗓音带笑:“现下知道在外头独自讨活的日子不好过,可还敢再偷逃出去吗?”

他此时分明是笑着的,然而在施晏微看来,他的笑容着实有些渗人,尤其是那双凤目,简直盯得她背后凉嗖嗖地直冒冷汗。

施晏微唯恐自己演技不过关,怕他从她略显惊慌的神色间瞧出些什么,遂往他怀里埋了头,压着声调怯怯道:“不敢了。”

宋珩忽的抽回放在她腰上的手,转而来到她的下巴处,支起她的下巴,垂眸对上她的桃花眼,“不敢最好,若再有下次,娘子可千万要藏好了,否则,被我寻到之日,我亦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话音落下,正巧婢女提了食盒过来,扣了扣门。宋珩应了一声,让人进来,那两个婢女跨过门槛走进来,开始往小几上布膳。

宋珩这才舍得离开她身边,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

施晏微不喜欢与他一道用膳,因他管的太多,不仅要夹肉给她吃,还不许她少吃。

羊肉吃着实在有些腥,施晏微用了两块便不大想吃了,宋珩见状,压低声音问她可是觉得腥,是否吃过牛肉。

施晏微依稀记得自己在话本上看到过不知节制偷吃牛肉遭报应的故事,她虽不信这样的荒唐之言,却可窥见时下一些人对吃牛肉这一行为的排斥和憎恶。

“经由官府认定后依规宰杀的病牛、死牛,亦可食其肉,偶尔吃上一些倒也无妨。音娘若想吃,我令人去打探一番,买来一些可好?”

说起牛肉,她自穿越到此处后,当真是还没吃上过一口,当下听宋珩如此说,焉能不动心,十分克制地道:“若真个是官府认定的,倒也不是不可一试。只是什么样的肉吃多了都会腻,如晋王所言,偶尔吃上一回就很好。”

宋珩将剔好刺的鳜鱼肉放进施晏微的碗里,嗓音里带着不加掩饰的笑意,“娘子所言,某岂敢不从。”

过了立秋和处暑,白昼渐短夜渐长。二人用过晚膳净完手漱完口,外头天已麻麻黑了,几颗星子点缀在灰色的幕布上,簇拥着东升的明月。

宋珩亲自提了灯笼照路,宽大修长的右手牵起施晏微纤细小巧的左手,往园子里逛了一回消食,继而踏上东边的阁楼将磅礴恢宏、楼殿重叠的上阳宫指给施晏微看。

“音娘可想去上阳宫里瞧瞧?”

施晏微大方点头,启唇道出一个想字。

宋珩兴冲冲地托住她的腰肢将她整个人竖抱起来,继而用臂弯托着她的臀,问她这样是不是能看得更远些。

施晏微复又点头,很不适应这样的高度看四下,连声要求他快些放自己下来。

宋珩恐她恼了,夜里不给他碰,只得悻悻将她放到椅子上站定,而后两腿一屈张开双臂,示意她趴上来:“音娘腿伤才刚大好,需得再好生将养一段时日,还是少走些路较为妥当。”

施晏微站在椅子上,看着他宽广结实的后背,想起陈让每回要背她时,都会让她站在台阶上,半蹲下身子让她攀上他的背。

眼前是相似的场景,然而那个人却不是他。施晏微突然有些错乱,怔怔地在原地立了好半晌,直到身前传来宋珩催促的声音。

“杨楚音,你若再不上来,我便将你放在肩上抗着回去如何?”他那上扬的语调里带了些急切。

施晏微方如梦初醒,彻底看清眼前的人是宋珩,而非陈让,她也的确该清醒清醒了。

她张开腿轻轻挽了挽裙摆,倾身向前贴上宋珩的后背,两条玉璧圈住宋珩的脖颈。

感受到施晏微贴在他后背的体温,宋珩这才心满意足地立起身来,背着她走下阁楼,径直回到他的上房。

施晏微瞧出路不对,忙出言提醒。

“音娘今夜宿在我屋中可好?”听上去是在询问她的意见,可脚下的步子却是异常轻快,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分明是在告知她这个决定。

施晏微懒怠与他多费唇舌,沉默着没应,周遭漆黑一片,除冯贵手里的那盏灯笼外,无甚可看的,不觉间困意翻涌,索性将下巴埋进他的肩窝里,闭上眼睛浅浅睡去。

宋珩怕吵醒她,令人往屏风后的矮塌上铺了软垫,放下软枕,轻手轻脚地将她放下,又替她盖好被子,自去浴房沐浴。

临近二更,施晏微醒转过来,眼前的一切很是陌生,她揉着惺忪睡眼下了塌,穿上重台履从屏风后出来。

宋珩听到她的脚步声,搁下手里的书本图册,抬眸望向她。

“音娘可睡够了?”宋珩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招手示意她过去。

施晏微私心里觉得他定然没打什么好主意,奈何人在屋檐下,只得动作僵硬地慢慢挪动过去。

宋珩将她揽入怀中。

“音娘亲手缝制的这套里衣里裤,我穿着很舒服,着实喜欢得紧。下月的休沐日,我带你去上阳宫先行择定宫殿可好?”

择定宫殿。施晏微听出他的话外之音,他要自立称帝,建立一个新的国家,定都洛阳,正大光明地入主紫薇城和上阳宫。

宋珩欲要让她自己挑选居住的宫殿,这一点她着实是没有想到。

施晏微疑心他是否有些色令智昏了,就不怕她相中皇后才有资格居住的宫殿吗?

正思忖间,身上忽然一凉。

妃色的绣花诃子。

施晏微全然没有思想准备,当下又羞又急,惊慌错愕地看向始作俑者,对上宋珩灼热的目光。

她的诃子明明还整整齐齐地穿着,却又像是早就不复存在。

宋珩伸出左手露出掌心的那道疤痕,抓过施晏微的两只手放在那道疤上,满脸期待地问:“音娘可还记得,长安城中,我曾为你接过一支箭矢?”

施晏微不明白他在行房前说特意提起这件事做什么,只是茫然地点了点头。

“这道疤是我特意留下的,一点药也没用,足足痛了好些时日才结出这道疤来。”

“音娘当真好狠的心,我那是为着你连那箭上有毒无毒都顾不上多想,音娘却能转眼就狠心弃我而去。”宋珩说这话时,竟是没来由地生出几分委屈的情绪在胸中。

施晏微从来不曾留意过他的身体状况,只觉得他强壮得似要越过牛和虎去,自然没有发现这道伤疤的存在。

若非他今日主动提起,她几乎快要忘了他为她徒手接箭这件事。

他是救了她不错,可令她身陷险境的人亦是他,两相抵消,她并不欠他。

施晏微心中虽不甚在意,总要在他面前做做样子,否则又怎能让他放心,相信她是真的愿意与他共度余生。

“从前是我性子太过执拗,死脑筋想不开,www.youxs.org,全然忽视了素日里你待我的好,以后再不会如此了。”施晏微说话间,还不忘轻轻抚摸那道伤疤,虚情假意地道:“这道伤疤可还痛吗?夔牛奴。”

夔牛奴三个字入耳,宋珩再也装不出柳下惠的样子,若非顾及那里裤是施晏微亲手制作的,恨不得直接撕了去。

施晏微不愿看他,将蜡烛悉数吹灭。

宋珩软语哄骗,变着法地吓唬她,终是让她由着他的心意,叫了他好些称呼:家主,宋珩,二郎,夔牛奴...

许久后,将近三更天,施晏微瘫软如泥地伏在那些新的抓痕上,樱桃一样的唇瓣微微张着,喘息着呼出一团又一团的热气。

橘白提了一桶热水送进来,宋珩将巾子拧至半干坐在床沿处替施晏微清理干净,轮到他自己时,则很是敷衍地擦了擦,随意取了身干净的寝衣穿上。

施晏微实在疲累至极,尚还未穿好里裤便已闭上眼昏睡了过去,

翌日,施晏微自宋珩的大床上醒来,被窝里早没了宋珩的身影。

施晏微对此很是满意,一心只盼着宋珩能够晚归,旁的事且从长计议。

下床穿了鞋袜,仔细打量起宋珩居住的地方,只见室内陈设十分简单,除书架上摆了满满当当的书籍外,其余地方皆是空落落的,与她那间奢华的房间形成鲜明对比。

橘白入内伺候她洗漱,将她送回。

商陆迎她进屋,自食盒里取出一碗鸡丝面、一碟豆腐包和切成小块的林檎毕罗。

冯贵办事效率极高,宋珩卯正出府前交代的事,至晌午,施晏微便吃上了炖牛肉。

是日,湖南节度使许殷修缮长沙国王宫的密报传至宋珩手中,意欲定都潭州。

宋珩拿火折子将那信纸燃了,令人去请程琰过来觐见。

入夜后,宋珩方归,不往上房去,径直来到施晏微的院子。

彼时,施晏微垂眸抱着雪球在怀里顺毛,雪球率先察觉到有人进来,往她的怀里钻了钻,施晏微安抚似的提起它的前腿放在自己肩上,用下巴去蹭它的小脑袋。

宋珩已经来到她跟前,凤目里瞧见这一幕,心内不由泛起一丝涟漪:她还从未对自己这样亲昵过。

施晏微故作大方,问他要不要抱一抱雪球,宋珩淡淡扫视雪球一眼,轻启薄唇阴阳怪气道:“音娘只一味忙着逗弄雪球,竟是连礼数也顾不得了。”

此人竟魔怔到连一只不会说话的狸奴也要阴阳。施晏微唤来练儿,叫她带雪球回去偏房,起身就要屈膝行礼。

宋珩让她坐进自己的怀里,垂首揉着她的小腹,低声询问她可还难受。

施晏微垂下长睫,敷衍着答了话。

二人闲话一阵,宋珩命人备水,不顾施晏微的拒绝执意抱着她去浴房,替她涂抹皂豆擦拭肩背,扶她出浴后拿巾子擦干水渍。

浴房内只燃着一盏烛台,昏黄的烛光映在白玉上,泛起一层温软的金光,衬得她愈发身软无力,光彩照人。

宋珩两眼发直,好半晌才勉强克制住自己那不合时宜的思绪,帮她穿好衣物。

休沐日。

宋珩于施晏微的身侧醒来,起身去院子里耍会儿刀练会儿剑,待到辰时,施晏微方睡够了,令人送水进来。

施晏微净过面后,宋珩昂首阔步地迈进门来,见屋中并无旁人,扯下衣衫拿施晏微净过手的水擦去身上的汗,背过身取来衣架上的里衣慢条斯理地穿上。

窗外天光大亮,暖阳透进来,照得室内亮堂堂的,施晏微看清楚了他腰背部处数不尽的刀伤和剑伤,其中最长的那一条至右肩斜划至左腰上方,瞧着很是狰狞可怖。

他手中握着的每一寸土地,皆是由他自己和父辈亲手打下来的;听闻他们父子治军严明,攻下城池后从来不曾屠杀劫掠过城中百姓,反而悉心安抚,从不扰民,闲暇时还会让军队从事农业生产,倒也难怪,北地的人那样拥戴他们父子。

宋珩回过神来,见施晏微立在原地若有所思的样子,忽的绽唇一笑,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音娘无需为我伤心难过,这些伤疤早就不痛了。且去用早膳吧。”

此人大抵是脑子不好使。施晏微懒怠理会他的自作多情,离了他跟前去长案前用膳,宋珩不知自己哪句话哪个动作又惹得她不快了,连忙跟上她。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