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宫。
宋珩领着施晏微往提象门进入观风殿。
观风殿内钟楼森立, 经阁巍峨,处在上阳宫最南的位置上,立于其上可观洛水四时风光,又有能工巧匠引洛水支流贯穿其间, 并在两岸遍植红花绿柳, 与殿内的亭台楼阁、红墙碧瓦相映成趣。
上阳宫东侧的紫薇城乃是隋时所建,在玄宗朝三镇叛乱时, 先后被叛军和回纥焚毁两次, 上阳宫亦遭波及, 后代宗以四十万贯修缮,仍未能令其恢复如前。
宋珩意欲定都洛阳,自然要重新修缮紫薇城;西边的上阳宫虽未遭焚烧,却也年久失修,是以施晏微目及之处,皆有匠人在认真行修葺之事。
一路北行, 信步出了观风殿, 沿着环廊往麟趾院而去,路上零零散散地照见几个宫娥内侍,皆停下步子朝他二人屈膝行礼。
等人走远了, 宋珩道:“时下宫人少了些, 日后会从长安城大明宫里迁人过来。”
麟趾院位于观风殿后方,瞧不见浩浩汤汤的洛水,唯有登上高台楼阁方可望见远方, 其内亦是风景秀丽,奢华非常。
施晏微看过以后,不由感慨万千,心内暗道这座前朝宫殿奢靡太过。
再往北走百余步, 又有仙居和芬芳二殿。
施晏微看来,仙居殿和麟趾院大差不差,倒是这芬芳殿颇有几分不同,殿中绿柳拂栏,花映画桥,又见一人工开凿的湖泊连通活水,其上有一佳木葱茏的小岛,立着红窗绿瓦的清凉瓦舍。
身侧的宋珩见她看得入神,因问道:“娘子可是想去那小渚上一游?”
施晏微放眼看去,但见水面上载着金黄落叶和片片落英,却并无兰舟可乘,遂反问他道:“此处没有舟船,倒要如何上去?”
宋珩听了,正要吩咐身后随行的冯贵去寻一叶小舟过来,忽然觉察到一阵隐隐的肃杀之气,宽大的手掌立时摸上腰间的长剑,顷刻间将施晏微护在身后。
“有刺客,保护晋王!”身后为首的侍卫朝着众人高喝一声,刀剑出鞘的声音齐齐响起。
施晏微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已有数十道黑衣人影自四面八方袭来,就连那寒凉的水中亦有不下二三十人接连破开水面,施展轻功鱼贯而出。
数息后,刀剑相碰的声音不绝于耳,施晏微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自是被吓得六神无主,只能被动地由宋珩牵引着,不知怎的就到了他的怀中,在求生欲的驱使下,忙不迭牢牢抱住他的腰身。
宋珩执剑斩下一人头颅,那人往地上倒了下去,立时鲜血喷涌,宋珩一个侧身闪躲开,未让那些血渍沾到施晏微的身上。
施晏微两手攥着他的衣衫,紧闭双眼,跟只鸵鸟似的将脑袋埋进他的怀里,根本不敢去看周遭的腥风血雨,身子抖得如同筛糠一般。
感受到怀中之人因为惊惧轻颤不已,宋珩眼中杀气更甚,强迫自己收敛锋芒吐出两口浊气,大掌将施晏微搂得更紧,微微垂首低低安抚她道:“音娘莫怕,有我在,任何人都无法伤你分毫。”
那些黑衣人中有人瞧出他颇为在意怀中的女郎,每一招每一式皆有极力维护那女郎之意,遂三五个聚在一处欲要攻击施晏微来分散宋珩的注意力。
过了几招,宋珩便已知晓他们的意图,快如闪电般地拔下施晏微发间的银簪掷了出去,须臾间刺入其中一人的咽喉,那人忍着极度的痛苦,奋力将手中的长剑刺向宋珩。
宋珩振臂提剑去挡,竟是生生将那刺客手中的长剑折断。
此番随行的侍卫不过二十余人,虽都是顶尖的高手,然而那帮刺客有将近百人,且并非是寻常的死士,无一不是训练有素,招招皆是下的死手,分明是存了死志的。
双方缠打成一片,难解难分。
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刺客将杀招尽数使在施晏微身上,宋珩心知他们是想以此来乱他心智,虽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仍不免有些心烦意乱,分出不少心神去护施晏微的周全。
为首的死士见他有些乱了阵脚,挣脱步铮的纠缠直取宋珩而去,宋珩连忙回身去挡,长剑一挑刺入他的心口,动作太大,一时间未能及时顾上施晏微,令她的手因为重力稍稍脱开他的腰身,险些跌倒。
宋珩见状,一颗心几乎跳到嗓子,即刻就要去扶她起来,慌乱间竟未曾发觉那人并未全然倒下,反而是聚了最后一口气提着剑朝他挥砍过来。
施晏微心下不安,恰在这时睁开了眼,甫一抬首,刀刃上的寒光刺入眼中,吓得她惊呼出声:“宋珩,后面!”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刀刃刺进他心口附近的位置,宋珩硬生生挨下那道钝痛,对着施晏微道出“闭眼”二字,话音才刚落下,骤然间反手砍去那死士的右臂。
殷红的血源源不断地自那道伤口中流出,宋珩像是杀红了眼,似乎感觉不到半点痛意,接连斩杀十余人于他的长剑之下。
宫中侍卫闻闻赶来时,那帮刺客几乎尽数死于刀剑之下,宋珩令留两三个活口,打横抱起惊魂甫定、脸色微微发白的施晏微。
施晏微只当他是不愿旁的男子扶她,这才逞强亲自抱她,极力克服心内尚未平复的恐惧之情,颤声说道:“你受伤了,我可以自己走的。”
宋珩胸中怒气未消,眼底寒凉一片,天知道他方才是如何强压下将那些刺客剁成肉泥的冲动的,当下听她如此说,一时间未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冷冷道了句“闭嘴”。
她也不知道芬芳殿内竟会藏有这样多的刺客,她若早知道,定然不会在那里多留,平白给人当活靶子用。
施晏微以为他是在埋怨她,拿她撒气,心中觉得委屈又冤枉,暗道那帮刺客分明是冲着他去的,她无端受了这样的牵累,他竟还将罪责怪在她身上。
正胡思乱之际,忽听头顶上方传来男人低低的道歉声,“我方才是气急了,后怕他们差点伤着你,而非要冲你发脾气;这原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音娘千万莫要往心里去可好?”
任他如何低头认错,施晏微这会子觉得委屈,就是不想理会他,埋下头沉默着不发一声,由他抱着上了马车。
冯贵取来止血的药粉,扯开他的衣衫倒了上去,施晏微全程都没看宋珩一眼,静静坐在他对面,细白的手指绞着膝上的衣料。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疾驰至积善坊,宋珩的伤口还未全然止住血,染红了冯贵才刚缠上的干净布条,就连身上的衣物都被鲜血浸湿大片。
施晏微现下已经不再害怕,可以行动自如,是以不肯让宋珩扶她,也不肯给他半分好脸色,下车后闷声不响地朝宋珩屈膝行一礼后,与他分道而走。
上房内,府医替宋珩清理伤口,止住血后,缠上干净的布条,交代他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提起药箱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程琰那厢听闻宋珩遇刺一事,匆匆赶来府上探望,此番宋珩伤得虽不轻,却并无性命之忧,令程琰务必将此消息透出去,且要说他伤得极重,卧床不起,药石难救。
程琰亦是聪明人,一听便知他的用意,连声应下后,略坐一会儿便走了。
自程琰走后,宋珩传令下去,若再有人来拜访,不论什么身份和官阶,一概不见。
次日,施晏微用过早膳,才拿茶水漱完口,门外传来冯贵问安的声音。
施晏微闻言,往罗汉床上坐了,平声让人进来,态度颇有几分冷淡,询问他有何事。
冯贵面带忧色,拧着眉看向她,毕恭毕敬地道:“晋王失血过多,昨儿夜里睡得甚是不好,嘴里一直念着娘子,今晨又使性子不肯让旁的人换药,还要烦请娘子随奴走这一遭,委屈些时日为晋王侍疾。”
现在还不是能与宋珩撕破脸的时候,施晏微内心一万个不愿意,可为着能够顺顺利利地前往太原,少不得作出些妥协,随他往上房走。
宋珩光着膀子趴在床上。
当下听冯贵说杨娘子来了,登时做出一副虚弱无力的模样。
施晏微迈进门来,仔细打量他一番,觉得他不像是装出来的,遂往床沿处坐下,全程闷声不响地替他拆去布条,洒上药,再重新缠上干净的布条,也不管手上的动作重不重,只想快些结束了事。
“娘子可是还在生我的气?”宋珩佯装作有气无力的样子,掐着嗓子低声说道。
药已换好,施晏微心里嫌恶他,不欲在此间久留,遂立起身来,莹润的唇瓣一张一合,敷衍他道:“晋王多虑,昨日那样的情况,岂有容我生气的份?”
宋珩听了这话,笃定她心内必定是尚还因为他昨日说出的那句话而生气,故而语气愈发轻缓,“方才换药太疼,脸上出了好些汗,面架上有清水,音娘发发善心,替我擦擦可好?”
刚才换药时他明明没吭一声,竟也会痛得流出汗来吗?施晏微有些不解,并不信他,可为着不让他对自己心生不满,还是咬牙答应,取来巾子拧成半干,再一回头,却发现他已不知何时自己盘膝坐起来了。
施晏微走上前仔细观察一番,并未瞧见他脸上有汗珠,愈发笃定他嘴里的话是骗她的,胡乱往他脸上抹了两把,抬腿就要走。
宋珩那厮却是得寸进尺,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又叫软语哀求她拿巾子再替自己擦擦身子。
施晏微在心中默念着她要太原,这才能暂且耐住性子,复又往床沿处坐下,接着动作机械地替他擦身。
待擦至腹部时,施晏微脑海里想着事,一时不察触到了他的裤腰上,惊慌失措地收回手,不经意间垂眸瞥见什么,顿时脸色大变,攥紧手中的帕子就要起身离开。
宋珩一把扣住她的腰不让她走,凤目对上她的清眸,浅笑着问:“娘子怕什么?”
他的手像铁钳一样禁锢住她,饶是他这会子有伤在身,可那一身的力气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轻而易举地控制住她,掌控着她。
施晏微跌进他的怀里,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此时屋中只有他二人,几乎安静到落针可闻。
那人身上越来越热,腾腾的热气烫得施晏微也跟着出汗。
有风从外面吹进来,施晏微却丝毫感觉不到凉意,只觉得在宋珩的影响下,那风似乎都是热的。
施晏微的头脑立时混乱了,欲要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极力克制着羞耻心,声如蚊蝇地道:“晋王身上尚还受着伤,会撕扯到伤口。”
口中虽是关心他伤势的绵软话语,心内却暗骂他无耻,明明身上受了那样重的伤...
宋珩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身上陡然一凉,施晏微下意识地抱手要去护住什么,宋珩掰开她的手,“只要压不着伤口,想来也是不妨事的。”
施晏微感受到那风的凉意,右手去够宋珩随手扔到床尾的衣衫,红着脸道:“时下已入了秋,我冷...”
“好娘子,很快就不会冷了。”宋珩的嗓音里带着几分笑意,堵她的话。
施晏微不肯依从,努力将身子往那边去靠,伸长了手去拿衣衫,偏偏始终都差了那么一截,数次尝试皆是无果。
宋珩见她这样执着,只得长臂一挥替她将那外衫取了来,送还给她,由着她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
“如此,娘子可满意了?”宋珩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勾起唇角,笑问她道。
施晏微面红如林檎,颇有几分不自在地朝人点点头。
“好娘子,起来。”宋珩轻轻拍了拍她。
施晏微无法拒绝,只能照做,凉风立时贴上左腿的肌肤。
黛眉微蹙,两手不由自主地环住宋珩的脖颈来获取更多的温度。
宋珩对于自己身上碍事的东西可就没有这样多的耐心了,左右不是施晏微亲手做给他的那件里裤,没有半分在意。
嘶啦声入耳,施晏微心中又惊又怕,将头埋进他的胸膛,闭上了眼。
宋珩低下头捧住她的脸,吻住她的唇。
周身突然渐渐失热起来,就像夏日里雨后的初晴。
施晏微被他吻得微微缺氧,头脑里轻飘飘的,身体开始发热,恍惚间,那人忽然离开了她的唇,继而凑到她耳边低低道了一句安抚她的话语。
窗外的风似乎更紧了些。
施晏微似一叶兰舟,在风浪里沉浮。
眼眶里氤氲一片,横着盈盈秋波。
宋珩对上那双清亮的眸子,仿佛置身于九重宫阙的仙界之上。
“杨楚音,音娘。”宋珩张开薄唇,忘情地唤着她。
骤雨未至,芙蓉泣露。
施晏微咬着唇瓣,大脑空白到什么都想不出来。
宋珩用指腹拭去她眼尾的泪珠,难掩满脸激动的神情,扬起声调问她话。
施晏微的思绪混沌一片,好半晌头脑才变得清明一些,喉咙里勉强挤出三个字来:“不喜欢...”
宋珩见她到了现在还能维持最后一丝清醒同他嘴硬否认,面上笑意更深,再无半分克制和退让,“音娘竟不喜吗?想来是我不够尽心的缘故。”
施晏微着实是敌不过他分毫,咬得下唇都快破了,终是抽泣出声,小手胡乱地拍打他,温热的泪水滴落在他的肩背处。
“这回娘子可还想抵赖?”
施晏微简直想杀他的心都有了,两行皓齿舀住他的肩膀不肯松口。
宋珩没再逼问她,专心一事。
良久后,施晏微强打起精神,聚了最后一丝气力,想要起开,却被宋珩阻拦。
膝盖贴着锦被,不让他靠近。
宋珩匀不出心思细想,姑且认为她是在替自己的身体着想,安抚她道:“好娘子,我自有分寸,你莫要替我忧心。”
话毕,跪至床尾。
施晏微这回是彻底没了气力和精神与他周旋,只能咬牙认命。
柔软的褥子被她紧紧攥在手心里,沁出的细汗沾湿了褥子,指尖都变得苍白起来。
宋珩抱起她下了床榻,立在穿衣镜前,时不时去瞧那面打磨过的黄铜。
鬓发被水珠打湿,湿淋淋地贴在白皙的肌肤上,婢女精心替她梳好的倭堕髻早乱得不成样子,步摇上的流苏亦不知何时与发丝缠绕在了一处。
良久后,宋珩放她下来,安置在塌上,而后拿巾子胡乱抹了一把,从衣柜里取来一件干净的衣物穿上。
施晏微疲累至极,就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可身上汗涔涔的,实在不大舒服,只得强撑着起身。
施晏微脸红得厉害,找来自己的手帕沾水去擦。
身后传来水滴声,宋珩蓦然转身,瞧见她光着脚踩在地上,连忙将她打横抱起,放回柔软的锦被之中,“娘子何必这样心急,屋里敞亮,怕你见了不喜,这才先穿衣裤遮掩过去,怎的鞋也不穿就自个儿下了床。”
说完,落下床帐,穿了里衣披上外袍,唤人送热水进来。
宋珩先净了手,再用巾子沾上热水,替她擦洗去那些浊物。
施晏微耷拉着眼皮,耳畔传来他问话的声音:“昨日在上阳宫里看过的宫殿,可有娘子喜欢的?”
倘若没有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她或许会说芬芳殿,可昨日殿中死了那样多的人,有刺客,亦有宋珩的侍卫,鲜血流了满地,几乎要汇成一条小小的河流,她的绣鞋和裙边都沾染了血迹。
恍然间眼前猩红一片,忽而有些反胃,施晏微捂着心口急咳了两声,差点吐出来。
宋珩见她这样,立时便知症结所在,忙去轻抚她的后背替她顺气,自责道:“是我不好,不该在这时候问你,你昨日受了那样大的惊吓,该是还未缓过来。”
施晏微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方才说话时的语调,竟带着些悔意,这是她不曾从他的话语里听出过这样的情绪。
正胡思乱想之际,宋珩从床尾摸了她的诃子和衣物出来,他解过不知道多少回,却还从未替她穿过,当下稍稍一用力,登时勒得施晏微低呼一声,险些喘不过气来。
“你放开,我自己来。”施晏微万分嫌恶地打下他的笨手,有些气急地道。
宋珩垂下乌黑浓密的长睫,一副做错事的样子,不敢抬眼看她,悻悻将那诃子的系带放下。
施晏微唯恐叫他看见,连忙背过身去,三两下将那诃子穿了,再是中衣,最后再套上菱格垂领衫和小团花纹高腰襦裙。
两个人闹了这好一阵子,外头已是艳阳高照,秋日的阳光自窗棂上镂空的花纹里筛进来,落到青砖上形成道道花一样的光斑。
冯贵因担心宋珩的伤口,见橘白送完水出来好一阵子了,遂进前来敲门,道是膳房做了些小食,特意送来。
方才有那样长的时间,宋珩怕她饿,牵着她的手出去外间,令冯贵将东西送进来。
吱呀一声,冯贵推门而入,将那食盒往小几上搁了,见施晏微发髻乱糟糟的,询问她可要唤橘白过来替她重新梳发。
施晏微闻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瞪了宋珩一眼后,勉强挤出一个略显尴尬的笑,点头应下。
冯贵得了她的话,却又迟迟不走,只拿眼儿偷摸摸打量着宋珩,好半晌才在施晏微疑惑的眼神中问出话来:“敢问娘子,晋王身上的伤势可还好?”
不消想,他问的自然是现下的伤口状态,可她方才并未仔细看那布条有没有沁出血来,如何答得出话。
屋子里迟迟没有应答之声,冯贵少不得壮着胆子恳请施晏微查看一二。
晋王不会听从他的话,未必连杨娘子的话也不听。
施晏微本不想理会宋珩的死活,但架不住冯贵一个劲地挤眉弄眼,感叹他的忠心,只得敷衍他一番,漫不经心地启唇让宋珩把外袍脱了。
话她是在人前说了的,至于那人肯照不照做,决定权不在她这里,她也爱莫能助。
没曾想,宋珩听了她的话,竟是二话不说,稍稍侧身,背对着施晏微解了身上衣袍,露出里面的白绫中衣。
那白色衣料上赫然红了一片,显然是被鲜血染红的,尚还湿润着。
冯贵见状,忍不住偷偷去瞥施晏微,暗道家主竟在杨娘子身上放纵至此,受着伤还这样不知节制;
将来入主紫薇城和上阳宫,至少也要给她一个妃位的;若是直接封为贵妃,偏生又与前朝那位有名的贵妃撞了姓氏,却不知那帮朝臣们要作何想了。
施晏微不过淡淡扫视那抹血迹一眼,心内觉得他合该如此,哪个叫他差点伤着心脏还那般不管不顾的,就不怕撕扯到伤口流血流死他。
冯贵叉手又施一礼,朝着施晏微殷切恳求道:“奴斗胆,还要烦请杨娘子耐心再替家主上一回药。”
施晏微本着做戏做全套的信念,只得让宋珩趴回床上去。
宋珩出奇的听话,乖乖回到里间往床上趴了,褪去中衣,露出满是伤痕的后背。
面对那些疤痕,施晏微无动于衷,面色如常地拆去被鲜血浸湿的布条,撒上止血和促进伤口愈合的药粉,观察了一会儿,确认没再继续流血,这才拿布条包扎起来。
一旁侍立的冯贵看着就替他疼,当着施晏微的面,状似随口一问:“晋王先前流了这好些血,就半点没察觉到吗?”
宋珩偏头看了眼对待伤患,手底下仍然没个轻重的施晏微,不紧不慢地道:“这样的伤尚还算不得什么,战场上刀剑无眼,处处都是敌人和杀机,没少受过比这更重更深的刀伤剑伤,好几次都险些丢了性命,这会子不是还好好地躺在此间。”
冯贵自幼在宋珩身边侍奉,宋珩出征的次数多到他都记不清楚了,然而有一点却记得无比清楚:不论他受多重的伤,在人前总是一副无甚大碍的样子,即便是在薛夫人的面前,亦不曾露出过半分虚弱痛苦的神情。
难得他还肯在杨娘子面前这样听话。冯贵暗忖一番,心说杨娘子今后果真肯安生和晋王过日子,何愁没有锦衣荣华呢。
接下来的数日,宋珩没有离开过府上半步,每日都有不少官员和权贵欲要前来探望宋珩,皆被府上奴仆以宋珩下令不见客为由通通打发走了。
宋珩白日处理完公务命人将文书送去程琰和卫洵处,夜里隔一两日便要与施晏微在一处呆着。
施晏微不敢将手放在他的后背上,生怕会摸到他的鲜血;所幸那日之后,宋珩的伤口没再出过血,渐渐结出血痂来。
又过得两日,宋珩精神大好,反而是施晏微瞧上去虚虚弱弱的,夜里回屋后几乎是倒头就睡,晨间起床的时间亦是越来越晚,每每都要冯贵亲自来催,避无可避后方不得不慢吞吞地过去上房侍疾。
这样的次数多了,到后来,几乎是一见到他就开始腿软,坐在他身边做什么都静不下心来。
转眼到了小半个月后,即使那血痂还未脱落,宋珩便已跟个没事人似的,再没有半分顾及伤口的意思。
这段时日,不知吃下了多少施晏微眼尾和脸颊上的眼泪。
施晏微不止一次的想,他若再不好,成天这样都在府里呆着,恐怕该倒下的人就是她了。
好在八月十四这日,宋珩不再跟块狗皮膏药似的粘着她,终于肯往府外去了。
阴暗潮湿的洛阳府狱中,两名死士被单独关押在一间器具最多的刑房里。
洛阳府尹陈斐令人搬来禅椅,宋珩撩开衣袍,屈膝动作散漫地靠坐下去,食指指尖无甚节奏地轻扣在扶手上,神情散漫地问:“审了这好些时候,竟还是不肯招供?”
陈斐立在他身侧,敛目默了默,叉手忐忑道:“卑下无能,这里的刑具都用遍了,这两个硬茬子嘴里仍是透不出半句话来。”
宋珩还记得,上一回由他亲自审问犯人,还是在去岁春日的时候,河东军中出了奸细,那日夜里,他亲手活剐了一个人;回府时遇到杨娘子,月色下,她是那样的纯洁美好,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姑射神人...
自惭形秽,几乎是下意识地将那握过刀的右手负在身后,甚至不敢离她太近,唯恐身上的血腥之气沾污、惊吓到她。
而这一回,她已处在他的羽翼下,与他颠鸾倒凤过不知道多少次。
陈斐口中的“硬茬子”三个字入耳,无端让他想起施晏微的音容来,沉郁的心情这才稍稍好了一些,只用看蝼蚁似的眼神,看向那两个绑在长凳上伤痕累累的死士。
宋珩将手肘支在扶手上,指尖撑着额头,极力克制胸中的杀意,嗓音低沉地问:“某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究竟是何人指使你们潜伏在上阳宫中行刺杀之事?”
他二人其中一人显然有些支撑不住,只闭着眼睛装死,未曾去接宋珩的话语,倒是另一个尚还存着几分血性,即便牙关处都染了血色,犹自抬首望向宋珩,露出一个轻蔑的笑,“晋王有什么手段只管使出来,我若透出半个字来,便叫我死后坠入阿鼻地狱、不得超生。”
死到临头还能立下这样的毒誓来,倒真叫宋珩有两分刮目相看了,旋即立起身来从墙壁上的格子里取下一把小刀,将刀刃贴在他沾满血的脸上。
“无妨,你既如此急于求死,某自会成全你;只是不知你身旁那位瞧见你被生生千刀万剐、百虫啃噬的惨状,是否还能如你这般咬紧牙关了。”
话毕,令陈斐去取虫蚁毒物来,握着小刀的手掌往下,滑落至他的腰背上。
“有时候,死了反而是一种解脱。生不如死的滋味,才最难挨。”宋珩唇畔勾起一抹幽暗可怖的笑意,手上落刀的动作看似轻缓,实则刀刀都足以让人生不如死。
鲜血顺着刀口泊泊而出,宋珩像是瞧不见那抹殷红,犹自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典狱长取来一方瓷罐,宋珩却不急着将里头的活物放出,不知剜了他多少刀后,方搁下手中锋利无比的小刀,朝人挥了挥手。
片刻后,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想到他爱若珍宝的娘子险些被这帮不知死活的东西伤到,宋珩听着那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惨叫声,只觉心情舒畅极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方渐渐止了叫声,并非是断了气,而是痛到几乎昏厥过去,身上再没了哀嚎的力气,只有喉咙尚还能发出低低的哼哼声。
宋珩见时机成熟,不疾不徐地走到另一个紧紧闭着双眼的死士面前,沾满鲜血的右手捏起他的下巴,几乎要将皮肉下的骨头生生捏碎。
“是要将他方才所受的苦楚受上一年半载,还是要自我了断留下个全尸,全在你自己的一念之间。”
宋珩的面容异常平静,语调里透着几分诡异的平和,仿佛他抛出的两个选项不过是再稀疏寻常不过。
那人显然没想到宋珩折磨人的法子竟会如此恐怖刻毒,那些虫蚁毒物见血后发疯啃咬皮肉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荡着,精神早已到达濒临崩溃的边缘。
“我招,我招……”
宋珩得了想要的话,旋即勾唇一笑,接着松开他的下巴,立起身来接过狱卒递过来的巾布擦了手,复又坐回禅椅上,却是用温和的声调说出残忍血腥的话来:“胆敢有半句虚言,某定会让你比他痛上十倍百倍。”
将近二更天,宋珩在清水里反复净过手后,方从洛阳府狱出来。
骑上青骓马回到府上,二更过了一刻。
宋珩才不过几个时辰不见施晏微,倒像是有好些日子没有见着她了,一路疾行至她院中,正房屋里烛火已熄,显是睡下了。
练儿安置好雪球,从偏房里出来,一眼看见立在阶下的宋珩,急忙上前施礼,宋珩低低嗯了一声,脚下无声地上了台阶,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步入房中。
施晏微才刚睡下不久,睡得不是很熟,半梦半醒间依稀感觉到有人在抚她的眉眼和脸颊,微微皱眉拿手去挡。
宋珩及时抽回手,叫她扑了个空。
施晏微便又翻了个身,无意间面对着宋珩,发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为轻微的血腥味,疑心自己是不是又要做噩梦了,微微蹙起眉心。
窗外圆月当空,皎洁的月光照进屋中,宋珩借着那道光亮用眼睛描摹她的轮廓,见她黛眉微蹙,似乎睡得不大好,秋日夜风寒凉,又恐她受寒,遂将她搁在外面的两只手放回温暖的被子里。
欲要再替她掖一掖被子,忽被她探出手来扯住衣袖,“别走,陈...我怕...好多血...”
她嘴里的话断断续续,宋珩很难连成一句完整的话,偏又被他攥着不放,只得暂且往床沿边坐下,安抚好她再走。
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又重了一些。
施晏微眉头皱得愈紧,梦里的死人更多了,鲜血汇集在一处形成一道红色的水流。
梦里的宋珩在杀人,不停地杀,剑刃上挂满了血珠,顺着剑尖滑落在地。
那样的他太可怕了。
施晏微的手心里全是汗。
宋珩这才意识到是不是自己身上的气味未净,冲撞了她,连忙去轻轻掰开她的手。
施晏微被他的动作惊醒,迷迷糊糊间看见一道高大的人影坐在床边,以为自己尚在睡梦之中,惊惧不安地凝视着他,压低声音问他道:“你刚才为什么杀人?”
她是如何知道自己杀了人的?宋珩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握过刀的那只手往袖子底下藏,怕身上的血腥味会惊吓到她,甚至都不敢去触碰她。
想起刚才她嘴里说过的梦话,这才意识到她可能是还未全然清醒过来,还当她自己尚在梦里,是以会有此问。
宋珩努力让自己的神情不像平日里那样肃穆,尽量用温和的语调问她:“娘子可是做噩梦了?”
明日便是十五,今夜的圆月很是明亮,满窗清辉照进屋中,施晏微依稀能够瞧清宋珩的脸部轮廓,迷迷糊糊地掐了自己手背一把,痛意袭来,立时清醒大半。
施晏微又想起了在芬芳殿里的情形,加之梦中的他的确太过可怖,不由自主地往被窝里缩了缩,怯怯地点了点头。
宋珩因她的动作心生愧疚,暗道今夜不该往她屋里来瞧她的。
“娘子梦到我杀人了?”宋珩不大自在地两手轻轻握拳,低低问她。
施晏微捏着被子不做声,只是点头。
不知从何时起,宋珩开始变得在意自己在施晏微心目中是什么样的人,他不希望她用看坏人和可怕之人的眼神看他,更不希望她害怕他,倘若可以,他也希望自己在她心目中是一个相对正派的形象。
“好娘子,我所杀之人,皆非无辜,你莫要怕我。”他的神情间和话语里全无在对待旁人时的上位者姿态,反而是存了几分恳求的意味,求她不要怕他。
梦与现实又岂能混为一谈。施晏微不确定他口中的话是真是假,更无法得知他是不是一个滥杀无辜之人,就那日的行刺之事而言,他杀了那些行刺的人乃是人之常情,他不杀他们,他们便要来杀他和侍卫,以及,无端受牵累的她。
思及此,施晏微不像方才那样怕他了,探出头来望向他,温声细语地道:“这原是我睡糊涂了胡乱问出来的话,晋王无需往心里去。”
宋珩闻言,一时间竟是有些说不清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倘若不是心中暗暗认定他嗜杀成性,又岂会连睡梦都是他杀人的场景。
这段时日,他待她这样好,她可会念着他的半分好,除这样的噩梦外,也在梦中与他做些亲密之事呢?
想要开口问她,却又觉得自己可笑,这样的问题问出来,她定是要笑话的他罢。
宋珩垂眸凝视着她,撂不下脸来,久久不发一言。
窗外虫鸣阵阵,令这寂静的长夜不至太过冷清。
忽而吹进来一阵晚风,送来庭中桂子清香,掩去宋珩身上那道淡淡的血腥味,施晏微的眉头随之舒展,睡意再次侵袭上来。
宋珩赶在她合上眼皮前憋出一句话来:“明日是中秋,我陪娘子一起赏月可好?”
施晏微困意太浓,根本没有认真去听他口中道出来的话,耷拉着眼皮轻轻嗯一声,须臾间便阖目睡着了。
有花香遮盖住不好的气味,宋珩这才敢伸出手去替施晏微掖被子,又在床尾处坐着守了她一会儿,脚下无声地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