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太原

次日, 宋珩卯正起身,练会儿功后,往浴房里上上下下将自己洗了个干净,就连穿在里面的衣裤都特意命人拿苏合香仔细熏过, 确认自己身上只有香味后, 昂首阔步地去施晏微屋里蹭早膳。

宋珩来时,施晏微正用着一碗瘦肉粥, 见他来了, 也不起身行礼, 只是抬起眼皮看他一眼,接着专心喝粥。

今天的羊肉胡饼吃着有些咸,施晏微用了半块后便吃不下了,随手搁在碗里,宋珩往她对面的位置坐下,净过手拿起那半块胡饼吃了起来。

施晏微似乎已经习惯他专挑她吃过的事物吃, 当下见他吃得津津有味, 不过淡然处之,搁了手里的粥碗,取来一个豆腐包子。

她喝过粥后有些嘴馋豆腐包子, 偏又吃不下一整个, 偏巧宋珩过来了,倒正好分一半给他吃,免得浪费。

宋珩连忙伸手接过来, 端起瓷碗将她吃剩下的两口肉粥全喝了,将胡饼咽下,一门心思地吃那豆腐包子。

他本不大喜欢吃包子,也不知是不是沾过施晏微手的缘故, 他今日吃着格外香,将另一个也取来吃了。

娘子的晚膳统共也就这么一碗粥,一碟胡饼和两个包子,娘子自个儿已经吃了一些了,刘媪恐他吃不饱,少不得进前询问他可要再叫膳房做些旁的吃食送来。

宋珩那样高大的一个人,只吃这点子自然不够,遂让刘媪令人再去膳房传一碗羊肉送来。

施晏微有午睡的习惯,宋珩便守在床边,见她睡得香甜,竟也一反常态打起瞌睡来,不知不觉间靠着床柱睡了过去。

过得大半个时辰,施晏微方睡醒。

宋珩比她先醒,捧了本书坐在床沿处看,感觉到她掀被子的动作,即刻合上书看向她,勾起唇角打趣她道:“娘子若再睡上一阵子,太阳就该西斜了。”

才刚睡醒就对上他的脸,施晏微轻松的心情便又变得复杂起来,沉默着没有理会他,自顾自的走到衣架处取来衣物穿上。

宋珩懊悔不该拿她贪睡这件事取笑她,立起身来从背后拥住她,将下巴抵在她的发顶上,“娘子可是又恼我了?”

施晏微万分无语地去推他的手臂,直截了当道:“我衣服还没穿好。”

宋珩老老实实地坐到一旁的圈椅上,仔细看她是如何穿衣的。好容易等她穿好,宋珩大掌一勾,让她整个人靠坐进他的怀里,浅笑着道:“娘子在太原时不是喜欢制作糕点吗?正巧今日是中秋,娘子不妨也教教我做胡饼可好?”

施晏微下意识地欲要拒绝,宋珩似是猜到她想说什么,指尖去捏她的耳垂,低声问出一句:“娘子可还想去太原?”

正所谓打蛇打七寸,宋珩很会拿捏她的思忖,仅仅是问了她这样一句话,施晏微立时就将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勉强改口道:“秋日里正是吃芋头的时候,除鲜肉和鲜果胡饼外,再做些芋泥胡饼可好?”

宋珩的大掌再次回到她的雪颈之下,垂眸盯着她衣襟下若隐若现的诃子和雪团,面上笑意愈深,“今日娘子才是主厨,我都听娘子的。”

这人当真是鲜廉寡耻。施晏微抬眸剜他一眼,打下他越发肆无忌惮的右手,嗔怪道:“青天白日的,晋王自己不怕人笑话,我还要脸面。”

怀中女郎气鼓鼓的样子映入眼帘,宋珩恐她气急,晚上不肯给他弄,暂且克制住亲近她的欲望,单手抱住她出了门往厨房去。

这样坐在他臂弯里的姿势太过招摇显眼,屋子外面还有那样多的人,施晏微登时羞得脸红如林檎,几乎不敢抬眼去看停下脚步与他们打招呼的婢女媪妇。

不多时,二人一道进了厨房,施晏微一边用力揉面团,一边耐心指挥宋珩清洗芋头,去皮切成块,再放上梯笼蒸熟,装入碗中加牛奶和少量砂糖搅拌成泥。

宋珩做好这一切,施晏微揉好的面也醒好了,厨妇送来又送来一早就制好的豆沙和林檎酱做胡饼的馅。

两人忙活了能有一个时辰不止,在新出炉的饼上撒了芝麻,装进高足五瓣盘中,尚还冒着热气的胡饼散出阵阵诱人的麦香味和奶香味,十分诱人。

刘媪等人早在施晏微的院中设下长案矮凳,摆上各式各样的小食,红泥火炉上蒸着螃蟹,另有一小火炉上烹着热茶,除将阖府的菊花盆栽通通移至此处外,另从府外买来数十盆。

宋珩提着食盒走在施晏微身侧,放缓脚步迁就施晏微的步子,迈过院门,满院盛放的各色菊花进入视线之中,施晏微不由吃了一惊,偏头去看身旁的宋珩。

这样耗费人力和财力的事刘媪拿不了主意,只可能是宋珩授意她做的。

时下女郎有中秋拜月祈愿的习俗,故而刘媪也在桂树下设了香案和熏炉。

练儿抱着雪球坐在花架下轻轻顺毛,支着下巴,一双杏眼仰望着空中明月,似在思念远方的什么人。

宋珩牵着施晏微的手入席,与她相对而坐,先从食盒里取出他从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芋泥馅胡饼,送到嘴里,慢慢咀嚼。

施晏微借着皎洁的月色赏着满院花色正浓的菊花,丝毫不关心宋珩吃着那胡饼味道如何,反倒是冯贵和刘媪走过来也吃了一块后,引来她的目光。

冯贵在她的注视下直夸好吃,宋珩听后得意洋洋地道是施晏微亲身教他做的。

宋珩取来一屉螃蟹,仔细又耐心地剥出蟹黄、蟹膏和蟹肉装进白瓷小碗里。

施晏微嫌吃螃蟹麻烦,加之才刚吃了胡饼也不饿,反而跑去练儿身旁逗弄雪球。

良久后,宋珩唤她过去,将三个小碟子推到她跟前,无需他说什么,身后有眼力见的婢女已经端着铜盆上前伺候施晏微净手。

施晏微神色复杂地看向中间那碟蟹肉,忽然萌生出一个可笑的想法:宋珩对她或许不仅仅是心动那样简单。

这样的想法转瞬即逝,施晏微最终将宋珩的行为归结于当他心情不错时,偶尔也会为去讨好一下笼中的鸟雀。

在施晏微的授意下,那些想要拜月却又碍于主子在场的婢女们,一个接一个往香案前对着空中明月下拜祈愿。

施晏微从始至终没有跪在地上祈愿过,倒叫宋珩感到奇怪,以往他中秋在家时,宋清和都是要拜月的。

“音娘怎的不去拜月?”宋珩疑惑问。

施晏微敛目摇头,沉静答道:“倘若拜月有用,这世上便不会有那样多身似浮萍的可怜女郎了。”

“好好的中秋佳节,音娘怎的说出这样的丧气话来。”宋珩说完,丝毫不避讳周遭侍奉的婢女媪妇,径直走到施晏微身边坐下,将她搂进怀中,仰望空中皎洁的明月。

今后的每一个中秋,他都希望能有她在身旁共赏。

他要与她生儿育女,在月色和花荫下,看她和孩子们一齐开怀大笑的模样。

彼时,施晏微能够想到的人里没有宋珩,她只希望能够再在梦中得见爸妈和陈让一回,哪怕只有一面,哪怕连话也说上...

她真的太想他们了,在这个吃人的封建时代,根本没有人可以倾听她的心事,更没有人能够理解她的思想,www.youxs.org,怀揣着对锦官城的向往,努力不让自己疯掉。

夜渐渐的深了,二人回到房中,洗漱一番,宋珩横抱着施晏微进去里间。

腰背触及柔软的锦被,上方传来宋珩喜怒不辩的声音:“我曾答应过的带娘子同去太原的事,恐要食言了。”

施晏微坐起身,看向他的眼神立时变得关切起来,因问道:“晋王的意思,可是又不愿带我同去太原了?”

宋珩去取她发髻上的钿头钗子和莲瓣金钿,放下一段青丝捻在指尖细细把玩,微微折起眉心,“非是不想带你去,凤翔恐要生变,我需得留守洛阳,暂且走不开。”

话音落下,屋中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事关凤翔百姓,这个节骨眼上,若要让他履行诺言,的确不妥当。

施晏微绞着手里的锦帕沉默了好半晌,面色从容地提议道:“即便你不能去,终究是二娘出阁的重要日子,由我亲往告知二娘和太夫人此事倒还好些。何况晋王身负护佑北地之责,若凤翔真个生变,想来晋王一时间也无暇顾及我,我留在此处,反倒叫你为我悬心;再者,晋王本就要从太原迎我入府,何方先行令人送我回太原待嫁呢?”

其实无需她开口,宋珩本就打算命人送她先去太原的。

他虽决意定都洛阳,但在洛阳的根基终究不及太原稳固,何况有南魏对洛阳虎视眈眈,他亦没有十足的把握确定江晁那老匹夫不会趁他离开后,不计后果地进攻洛阳,自然无法安心将她一个人留在洛阳城里。

宋珩有意向她讨些甜头,面露难色,搂住她的肩将她往自己怀里带,放缓了语调,颇有几分委屈地问她:“好娘子,你就这样想回太原,不愿多在洛阳呆着陪陪我? ”

施晏微不接茬,只轻张唇瓣敷衍他道:“将来我做了晋王的孺人,还愁我没有时间多多陪伴在晋王的身侧吗?”

微凉的夜风吹得火苗四下窜动,床帐上的两道剪影随之摇晃,施晏微捕捉着风的形状,透过轻薄的帐子看向那道光源处。

蜡油滴落至烛台上,化作片片灯花。

耳畔再次传来宋珩不舍的声音,“只音娘这一走,却不知几时才能再相见。”

施晏微正要安抚他,劝他安心放自己走,却被他手上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断话语。

正要嗔怪他只知道做那事,又听他无比认真地道:“娘子这几日多疼我一些,待到二十日的清晨,我亲自送你出城,再由我的侍卫和精兵护送你回太原可好?”

那句疼他是何意,施晏微一听便知。

即便心中再怎么恼恨他厌恶他,可为着能够顺利离开洛阳,仍得在他面前卖力表演一番。

施晏微垂下纤长的卷睫,两只小手攥紧宋珩身上的衣料,极力忽略掉宋珩带来的那些异样感,拧着眉温声细语地道:“我现在所拥有的,小到平时穿戴的衣物首饰,大到现在所住的房子院子,都是晋王给的,实在不知还能拿什么去疼晋王。”

宋珩绽唇一笑,指节分明, “音娘又说傻话了,你如今不就在疼我么。”

施晏微面红如林檎,纤细的腰肢往后躲,咬着唇去推他的胳膊。

然,宋珩单只手就能轻松地掌控她,牢牢地禁锢住她,低头去吻她的唇瓣,轻咬她的舌尖,与她交缠在一处,鼻息间全是她的味道,忍不住加深这个吻,汲取她的芳津。

那人周身的温度越发高了起来,忽地收回手,俯身低了头,正要去触她的裙摆,忽听一小厮气喘吁吁地在门外禀告,道是程司马在外求见。

宋珩心中虽觉扫兴,终究还是理智占了上风,抬起头来看向施晏微,大掌抚了抚她的脸颊,叫她先行睡下,无需等他,继而大步迈出门去。

议事厅内。

程琰先朝人行礼,沉吟片刻,拧眉道:“节帅,王瑀次子王崇自凤州出兵,现已攻下陈仓,不日将要北上进犯岐州。臣以为,晋王当速速领兵驰援。”

宋珩面色如常地往太师椅上坐了,挥手示意他坐下,语气平平地道:“凤翔亦是北地之境,自然不能不救,王瑀费尽心机在上阳宫中埋下死士欲要取某性命,时下图谋凤翔,必是将某重伤卧床一事信了八分;既如此,何妨让他信上十分,待他大举进攻岐州,蜀地兵力欠缺之时,再由我亲领河东军前往支援,鼓舞士气,攻其不意,方可一举攻下山南西道。”

“节帅可是想先令卫将军前往岐州夺回陈仓?”程琰在他下首的位置坐定,稍加思忖过后询问他道。

宋珩摇头,平声答道:“此番先派许仲领五千洛阳兵前去,城中不可无人,便由你和公孙恪留守。”

程琰点头应下,忖了片刻,又道:“臣另有一事要禀:薛奉上月投入河东军,出自河东薛氏,乃太夫人之内侄孙,亦要唤节帅一声表兄,节帅欲要如何安置他?”

“若只因他出自薛氏,唤我一声表兄便轻易给他一个职衔,无法服众不说,更会令无数在战场上浴血厮杀过的将士寒心。且让他随许仲同去岐州,待他凭自己的真本事立下军功,再行封赏不迟。”

程琰听后,越发坚定自己果真没有跟错主子,当下由衷赞叹道:“节帅圣明。”

一个时辰前,汴州。

李令仪用过晚膳,兀自往庭中的石椅处坐了,天色将暗,秋日风凉,婢女恐她吹了风受凉,取来披风替她披上。

那披风上刺着她喜欢的海棠花,应当也是他特地吩咐绣娘刺上去的。

大抵是因为他在长安城外初见他时,观中种着许多海棠花罢。

李令仪与人道了谢,自个儿系上披风的带子,徐徐吃着一盏桂花茶。

院门处忽然出现一道人影,提着一盏鲤鱼形状的花灯,径直往庭中而来。

石桌上置着一盏带罩子防风的灯台,照亮李令仪着道袍的身影。

那女郎信步而来,朝她屈膝施礼,恭敬道:“今日是中秋,坊市不设宵禁,郎君临行前吩咐过,令婢子在中秋时将比灯送与女郎赏玩,女郎若想去坊市和汴河畔夜游,婢子这就让人去备车。”

李令仪闻言,忙出言叫她起身,借着烛光和月色去瞧她,接着将目光落到她手里那盏色彩鲜艳又明亮的鲤鱼灯上。

乃是用竹条制出鲤鱼的身子,外面糊了彩色的纸,其内置着两只细蜡,虽不及市面上手艺人制作的那般好看,但也不算难看,勉强及格。

只一眼便知是他亲手做的,想是做的不多,故而卖相欠缺了一些。

她自离开宣州来到汴州已有小几个月,却还不曾去瞧过夜晚的汴河,不知这样好的月色,照在汴河之上是个什么样的景象。

李令仪想到此处,不由心生向往,伸手将那盏花灯接过,莞尔一笑,温声道:“才用了晚膳,正好出去消消食,还要烦请小娘子操持此事。”

眼前的女郎瞧上去至多不过才双十的年纪,她却已逾三旬,称她为小娘子正贴切。

那女郎点头应了一声,自去找人备车。

李令仪往屋里取了帷帽来,戴在发上,待车备好后,行至别业外,上了车,叫那车夫往汴河去。

因今日是中秋,汴河河畔热闹非凡,人行如织,随处可见售卖各色物件和小食的摊贩。如练的月华铺在荡着涟漪的河面上,似一块块碎金乱玉;无数的船只画舫飘在水上,借着水流缓缓而动。

李令仪于一座石桥上的栏杆处驻足,稍稍仰首,望着空中的正大光明的圆月,不禁想起前面后的那个世界,那个世界与她有关的人和事。

倘若此间还有与怀揣着同样心事的人,此时是不是也在借着这轮明月,睹物思人,思绪万千呢。

如是想了一阵子,末了,又分出一些心思去想沈镜安,不知他在池州的战况如何了,倘或一直无法攻下宣歙、镇海二镇,她岂不是要一直留在汴州避难麻烦他,回不去敬亭山了。

但愿他能如愿以偿,早日平安归来罢。

李令仪祈祷一番,又在心中默念几遍福生无量天尊,这才提着那灯,下了桥,继续往前面的坊市走。

沈镜安此人细心又可靠,安排给她的侍卫亦是极好的,自她下了马车后便隐匿于人群,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她,既可确保她的安全,又不会打搅到她。

次日卯正,许仲依宋珩之命,领五千兵出了城郭,往岐州而去。

入夜后,宋珩仍往施晏微的屋里来。

宋珩取下施晏微手里拿来装模作样用的账册,铁一样的手臂将她打横抱起,低下头来凝视着她的盈盈水眸,含笑道:“娘子真个想要学一学管账,日后还有的是时间。”

发现他在往外走,施晏微恍然间想起昨日夜里他同自己说的话,颇有几分惊慌失措地问他道:“你要带我去何处?”

宋珩见状,面色从容地安抚她道:“音娘莫要害怕,不过是抱你去浴房沐浴。”

说话间,抱着她出了门,施晏微的脊背因他口中的话而寸寸发紧,心跳得厉害,手心亦生出细密的汗来。

病中的这段时日,他就没拘着过。

现下说是沐浴,大抵也逃不开那桩事。

横竖明日一早就可离开他身边了,且耐心忍过这一晚上。

施晏微心中暗忖着,那人已经大步迈进浴房,将她放下站定后,开始替她宽衣。

他的手指修长粗粝,指腹上生着许多或薄或厚的茧,应是常年手握刀剑留下来的。

成熟男性的气息扑面而来,不知是不是太过紧张害怕,只觉那股气息化作灼人的热气,像是夏日骤雨过后升腾而起的暑气,让人无法忽视。

宋珩似是有意逗她,明明先前三两下就可以轻易除开的衣物,这会子却是解的极为缓慢,指尖触及她的衣襟,划过她显露在外的光洁肌肤,激起一片热浪。

施晏微轻灿了一下,感觉到衣带陡然一松,有风源源不断地灌进衣服里,一阵凉一阵热,不大舒服。

又过得数十息,便只徒留了一件素白色的诃子贴在皮肤上。

头顶上方传来宋珩的声音,“我让针线房里的媪妇替娘子新制了几件织锦和绸缎的诃子,都叫人往你的包袱里放好了,这些旧的不必带过去。”

施晏微听后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口中敷衍他道:“我身上穿戴的衣物首饰,皆是晋王所赐,晋王想要如何处置,尽可自便。”

宋珩重新抱她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到窗边的圈椅上,接着在她面前半蹲下身子,悉心地脱去她脚上的金蹙重台履和罗袜。

身下的衣料很是柔软,并未磨到施晏微柔嫩的肌肤;秋夜风冷,宋珩怕她受凉,特意拿手试了试水温后,这才动作轻缓地将她放到浴桶之中。

施晏微伸手去够长案上小碟子里置着的皂豆。

宋珩绕到她身后,在她取到之前按下她的手放回水里,意味深长地道:“好娘子,现下还不是该抹皂豆的时候。”

大脑因为紧张绷着一根弦,不甚清明,听他如此说,一时间竟未觉出味来,出声反问他道:“不抹皂豆,如何能洗得干净?”

话音落下,忽听得一阵悉索的衣料摩擦声,顷刻间,又有玉石碰撞的玎玲声;施晏微听得出来,那是他在解腰上的蹀躞带。

心跳加速,偏身上又无柔软的衣料可供她攥,施晏微只能去掐自己的手心,祈祷他莫要将她从水里捞出去才好。

蹀躞玉带被他随手挂在那边的衣架上。

宋珩脱了鞋袜走过来,并未捞她出水,而是气定神闲地坐进浴桶里。

原本于施晏微而言还算宽敞的浴桶霎时间就变得逼仄起来,水位上升至桶面,还淌了不少水出去。

施晏微惊惶地厉害,似乎就连一双腿该往哪里放都不会了。

“娘子可是在怕我?”宋珩笑着问她。

施晏微被他鹰一样的眼神凝视着,不敢扯谎,垂眸看向水面,轻轻点头。

宋珩勾起她的下巴,低声安慰起她来。

于他而言是乐事才对。施晏微忍不住想要反驳他,念在明日便可离开的份上,暂且按捺住心中对他的厌恶和恐惧。

宋珩那厮没脸没皮地继续问她问题。

然而那样的问题,他有脸问得出口,施晏微却是万万答不出半句话来的。

一早就料定她不会答话,宋珩索性跳过这两个问题,捧住她微微泛红的脸颊,撬开她的牙关深深吻住她。

樱桃一样的小口被迫接纳他的大舌,连口腔中的空气都被他掠夺,勉强用鼻子呼吸,还是被他堵得缺氧,大脑里轻飘飘的。

面上的酡红越发鲜明,水珠与汗珠混在一处。

宋珩趁她不备,突然发作。

施晏微险些吸不进气,一下子沁出两行晶莹的泪来。

不得不离开她的唇瓣,将她抱得更紧,轻轻去顺她的后背,薄唇去吻她的额头。

于是又开始耐心地温声安抚她。

水浪自桶中溅出,落在地面上形成道道大小不一的水痕。

耳畔传来水花的哗啦声,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施晏微眼前模糊一片,却能感觉到周遭的一切事物都在随着她起伏不定。

桶中的热水越来越少,周遭温度越来越低。

“音娘,好音娘。”宋珩连声唤她。

施晏微有些累了,没有理会他。

似是不满于她的敷衍态度,宋珩拔高音量,朗声继续唤:“音娘,我的好音娘。”

好字入耳,施晏微这才听出他话语间的真实意图,为免他继续发疯,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安抚他的情绪:“宋珩,夔牛奴,我在,往后我们安安生生地在一处过日子,你也莫在疑心我了可好?。”

宋珩听她唤他夔牛奴,高兴地跟个心性单纯的孩童似的,那是最原始的开心之感,重重点头道了句好,便又将她抱得更紧,恨不得时时刻刻都与她在一处才好。

而后,音娘,心肝一类的字眼时不时地从他口中透出,不知过了多久,宋珩忽地立起身来。

他力大如牛,一贯喜欢如此。

施晏微的视线一下子高出大截,竟是有些习惯了这样的视野。

窗外忽然狂风大作,降下秋雨来。

宋珩清醒过来,听见施晏微在喊冷。

疾风将雨打吹到纱糊的朱漆木窗上,发出杂乱无章的声响。

宋珩坐回桶里,令冯贵差人再送两桶热水进来。

不消多时,便有婢女目不斜视地将热水送到屏风后。

宋珩确认人走远后,又叫外头侍立的冯贵滚远一些,继而起身胡乱擦干水穿上里衣亵裤,提了热水过来,绾起袖子用水瓢小心翼翼往浴桶里添。

待温度适中后,取来皂豆抹在施晏微身上,将她清洗干净了,拿干净的巾子替她擦去身上水珠,这才帮着她穿衣。

做完这一切,抱起她放去椅子上坐着,取来干净的罗袜和云头履给她穿上。

施晏微有些累了,耷拉着眼皮看着他给自己穿鞋,忽然觉得他的动作太过熟练,睡意散了大半,随口一问:“晋王可是也替旁的小娘子穿过鞋袜?”

她竟怀疑他有过别人。

宋珩原本是在一门心思地照顾她,冷不丁地听见这么一句,登时气得血气上涌,太阳穴直突突,重重捏了她的脚心一把,脸色更是难看得骇人,极力克制住情绪不去惊吓到她,嗓音低哑:“杨楚音,我活了这二十七年,从来都只有过你,何来旁人!我头一回与你耳鬓厮磨时,不出半刻钟便败在你身上,你竟半分觉察不出?”

她何曾问过他是不是头回,这人跑题未免跑得太过离谱了些。

施晏微被他的回答震惊得接不上话,尤其是在瞧见他眸子里隐隐的怒火后,整个身子登时变得紧绷起来,脑海里的嗡嗡声扰得她思维缓慢僵硬,着急忙慌地打下他的手自己将鞋子穿上,起身就要离开此间。

宋珩才刚被她勾起一肚子的火,岂能容她轻易离开,长臂一挥拎小鸡崽子似地拎起她的脖颈后的衣领,稍稍用力将她往后带。

他的力气极大,不过将将使出那么一点点力,施晏微便有些站不住,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后背直勾勾地贴进他的怀里。

他身上热得像火炉一样,施晏微这会子到不觉得冷,反而有点微微发热。

宋珩强压着心头的怒意和燥意,将她竖抱在怀里,就跟抱团棉花一样简单,大步流星地出了浴房回到屋里。

秋雨淅淅沥沥地打在碧瓦和绿叶上,洗去灰蒙蒙尘埃,无声地滋润着世间万物。

那圈椅显然不是比照着宋珩的身量制作的,施晏微疑心能不能承受两个人的重量,何况他的力气还那样大。

许久后,烛台上的蜡烛将要燃尽,外头还下着雨,宋珩怕屋里太黑会吓着她,遂离了她身边,自去寻来火折子点燃其余的烛火。

院子里黑漆漆的一片,不见半点光亮,室内却是灯火辉煌。

雨夜更容易让人发困,何况宋珩又一直让她受累,施宴微眼皮沉重,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呵欠,催促宋珩快些放她去床上睡觉。

宋珩将她抱得更紧,不情不愿地道:“三更还差半个时辰,娘子这就想睡了?”

施宴微实在太累,就连搭话的精神都没有,只是本能地点头示意他,自己是真的想睡下了。

潺潺的雨声中,宋珩默了默,终是怜惜她,将她安置到锦被上,替她清理干净。

想到明日一早她就要离开自己好长一段时间,宋珩反常地失了眠,无限眷念地将头埋进她的脖颈处,贪婪地嗅着她身上淡淡的幽香,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和她在一起才好。

翌日,施宴微是在宋珩耐心的呼唤声中起身的。

昨夜的雨下了一整晚,地上尚还湿润着,施宴微洗漱过后,拖着疲软的身子脚步缓慢地走到窗边,那称杆支起窗子,雨后清新的空气窜入鼻中,夹杂着淡淡的泥土味和桂子香味,甚是怡人。

庭院中,木芙蓉的花朵掉落一地,却不见半片花瓣,未落的花朵被那雨珠压得低垂着头,仿佛载着淡淡的哀愁。

施宴微看得出神,站在窗边对着那棵花树稍稍怔了片刻,身后,宋珩取了绸缎披风过来,动作轻柔地披在她肩上。

宋珩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目光定格在一朵落花上,用略带着些责怪的口吻与她说话:“娘子身子骨弱,那花儿就是再好看,也不该站在风口上。退寒居里也种着不少木芙蓉,你若喜欢,就住在我屋里可好?”

“这倒不必,哪有还没过门,倒是先往夫郎院子里住下的,二娘和太夫人知道了,也要笑话我的。何况先前那院子我住着很是习惯,还是住那儿吧。”

屋里的人说着话,刘媪隔着门传话,道是早膳已经送来。

宋珩搂着她坐到罗汉床上,让人进来。

一时用过早膳,宋珩从匣子里将那枚平安符寻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挂到她的脖子上,拿衣料遮盖住了。

眸光留恋在她的芙蓉玉面上,薄唇下意识地靠近她,施晏微急忙拿手去捂他的嘴,不肯让他亲吻自己的唇;在宋珩错愕的目光中,摸了摸衣料下的那枚平安符。

宋珩立时明白过来,心里暗暗后悔给她戴早了符,悻悻道:“亲不得娘子,抱一抱总是无妨的。娘子这一走,恐怕几个月不得再见面,我这心里难免空落落的。”

不同于宋珩的依依不舍,施晏微简直高兴激动到差点藏不住脸上的笑意,为着顺利离开,少不得佯装出一副略带愁绪的模样,“我会在太原安心等着晋王来迎我回洛阳,有晋王为我求来的平安符护身,此去太原,必定安然无恙。”

宋珩颔首,将她抱在怀里揉腿。

不多时,冯贵来报说时间不早了。宋珩应了一声,横抱着施晏微往府外去,与她一道上了马车。

www.youxs.org,宋珩满腹的离别愁绪便开始涌现出来,是以后半夜几乎就没怎么合过眼,一遍又一遍地感受着施晏微身上的温度,只盼夜晚能再长一些。

因着雨夜天凉的缘故,施晏微非但没有嫌他身上热气太足,反而在气温最低的五更天时,主动贴近他,抱住他,呼出的热气触及宋珩的肩窝,让他那颗不安的心稍稍得以平复。

见她的小脑袋离了枕头,恐她明日起身又要脖子疼,连忙伸出结实的手臂让她枕着,另只手环上她的纤腰,说不出的亲昵之态,像极了一对感情正笃的新婚夫妻。

当下忆及昨夜的情形,宋珩胸中不舍的情绪更浓,甚至不敢再去看她,生怕自己无法自控,强行将她留下。

他不能再对她出尔反尔了。宋珩不停地在心里告诫自己,不由自主地将下巴支在她的发顶上,又开始唤她的名字。

“宋珩,我在。”施晏微掩着喜色,勉强分出些心思来应付他。

宋珩像是叫不够她,不厌其烦地叫了她好几遍,惹得施晏微抬起头来望向他,发觉他在闪躲她的目光,似乎是害怕离别,不敢看她。

这算什么,他是对自己豢养的玩物生出了不该有的情愫吗?当下觉得他这副患得患失的神情有点好笑,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捏住他的右脸,想要确认什么东西。

“夔牛奴,你可是舍不得我走?”

本是犯上的动作,宋珩却是半分不恼,反而很享受她这样的举动,在她将要收回手的时候握住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心口处,让她感受自己雄浑有力的心跳。

“自是舍不得,可你马上就会成为我的孺人,我不能再对你食言。”

手心隔着衣料传来热意,施晏微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内心对他的鄙夷之情更甚。

www.youxs.org,这样的事若是传进权贵们的耳朵里,怕是会让人笑掉大牙。

施晏微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指尖在宋珩的心口处轻轻画着圈,有意令他心痒难耐,让他好生受受看得见吃不着的罪。

如她所想,宋珩果真心痒难耐,不得不去捉住她作乱的小手放回原处。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青石板上铺就的街道上,离那道城门越来越近,宋珩的心情愈发沉重,想要亲一亲她,揉一揉她,又顾及她身上带着护佑她的平安符,强行压下那样的心思,只让她靠在自己胸膛里,轻抚着她乌黑的青丝。

小半刻钟后,马车在城门口停下,宋珩絮絮叨叨地交代了她好一些话,嘱咐她安心在太原等着他去迎她回洛阳,这才肯徐徐松开她,眼看着她乘坐的马车出了城后,默不作声地登上城楼继续目送她。

直到那一行人远得化作原点,再也瞧不见了,他方转身离开。

入夜后,宋珩独自面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内心寂寥一片。洗漱宽衣完毕,独自躺在那张宽大的帖白檀香床上,甚觉无趣。

从前未与施晏微耳鬓厮磨过前,宋珩很是喜静,可这会子身边没了她,四下都是静悄悄的,反而让他变得有些无所适从。

宋珩起身下床,将施晏微穿过的诃子放进衣襟里贴着心口,幻想她还在自己身边,这才觉得胸腔里舒坦了一些,浅浅入眠。

五日后,施晏微乘坐的马车抵达太原。

宋府门前的小厮见坐在车夫旁的郎君是冯贵,只当是宋珩回来了,就跟脚底抹了油似的飞奔进府,径直往薛夫人的院子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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