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吖——’
他耳廓微动,转过头看到霍真真极为认真的表情。她站在门外身后尽是黑暗,他站在院内,周边灯火通明。
似有一道银河横亘在他们之间,近在咫尺却似远在天边。
江书砚漆黑的眸子里酝酿着某种风暴,他深吸口气,克制住心底翻滚起的无力感。再掀起眼?皮时,眼?底平静无波。
“来?了。”他启唇说,像许久没有开口,嗓音覆上一层沙哑。
霍真真垂着身侧的指尖颤了下,她唇角微微勾起,像三月盛开在春光下的桃花,笑的极美。那?双盛满星辉的眸子,在夜色下,亮的灼人。
沉默良久。
她抬脚朝他靠近,融进?他的光亮之中。
“你知?道我要说的话。”她很笃定,脸上的笑随之淡了下来?。
他的表情太?平静,霍真真摸不准他的想法,刀剑无眼?,归期未定,她不知?该如何开口,但?又似乎不需要多说什?么。
“从?公主选择进?宫面圣时,我便有所察觉,若不那?么选,似乎就不是你。”他低垂着眸子,倒一杯茶推到她的身边。
他今夜就是在等,等一个结果。其实他更希望是自己枯坐一夜,可?惜,人还是来?了。早已料到的事?情如今摆在眼?前,江书砚心底五味杂陈说不清什?么感觉,又有种怅然若失的惆怅。cizi.org 永恒小说网
霍真真怔了一下,端起茶杯在手上转了一圈,轻声说:“事?态紧急,我答应过你凡事?与你商量,但?今日面圣后知?道的消息太?多,我没得选。若不开口,错失良机,恐怕再无可?能?。”
入宫本无困难,但?若战事?频发,政事?繁忙,她就更无面圣的机会。更何况,她一想到父亲的打?算,就觉得心尖痛,恨自己是个女子之身,事?发最先被所有人保护。
她舍不得眼?前的男子,可?唇瓣像是被胶水粘住,张不开,说不出。那?些情人间的低语,那?些难舍的情义,在当下的空间里,她忽然不敢说出口。
战场无情,多得是意外突发,她不敢保证自己不上战场,她亦不敢保证她能?平安归来?。那?些难以诉说的情愫,此刻显得太?过不合时宜。
凭什?么让他等她?
“我...后日动身。”
“行李收拾可?有妥当?”
“就两个简单的包裹。”
“人手呢?”
“我只带着春兰和周平。我走后,将军府会继续闭门谢客。娘亲那?边...”霍真真迟疑了。
娘亲只要不出府大抵是无事?的,可?她怕假若万一有不好的战报,她会难以承受。或者是那?背地里的臭虫将目标转向她。
“我会注意。”
不需要她说出来?,他就懂她是何意。
刻意避开的眸光在一瞬撞到一起,他手下一顿,捏着茶杯的指腹泛白,眸色变得极深。
“江书砚,我会尽快回来?的。”霍真真眼?睫轻颤着躲开他的视线,垂眸盯着茶杯,嗓音极轻。
“好,待你回来?,我再办继任宴。”他说。
那?侯府本世子本就是因她才想要的身份,自然也?需她在。否则,又有什?么意思。
又是一片沉默。
不知?不觉,燕都已经进?入初夏,时不时有几?声蟋蟀声传出。夏风微凉,吹动霍真真的发丝。
她仰头看着像被黑布包裹着的夜空,艰难的从?上面寻觅到几?点星辰。
“希望一切安好,顺利归来?。”她双手合十,举在胸前,轻声许愿。
冰凉的手将她的手包裹住,鼻尖嗅到那?抹记忆深处的熏香。
霍真真睁开眼?。
他凑过来?了。
仆人早已在霍真真来?的时候悄悄的离开,整个院落,空荡荡的,只有他们。
她抬眸,无声的和他对视,眼?波流转,他轻叹口气,伸手将她搂在怀里,久久无言。
“不要受伤。”
“好。”
“记得想我。”
“好。”
“早点回来?。”
“好。”
......
江书砚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没有特别的目的,只是在离别之际,想和这个人多说几?句话。他们默契的没再说起战事?,没再聊起朝局。
仅有的一个夜晚,霍真真想就这么平静的和他度过。
“不要送我。”她轻声道。
肩上传来?一道微弱的痛意,像被猫挠了下,不疼,但?无法忽视。
江书砚松开手,举起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凉意经过喉咙,淌过胸膛,浸透他四?肢百骸。
“好。”他答应她。
建成?二十年,匈奴突袭边境,镇远将军霍天成?为抵外敌,深入险境,身受数箭,于六月十五日气绝而亡。其女霍真真,于六月十六日赶至荆州,然匈奴再袭,郡主继承父志,与军共战,此战持续六天六夜,父女终未再见。
“砰!”
侍女颤着身子跪在地上,瓷器七零八碎的砸落到地上,碎片划破她细嫩的手背,血珠溢出来?,顺着指缝染黑御书房地上铺着的灰色绒毯。
“都是废物?!全都是废物?!他怎么可?能?死?这是谁送来?的战报!胆敢欺君,朕要诛他九族!”建成?帝双眸猩红,胸膛起伏不定,像只喘着粗气的豹子,下一秒就要飞扑着将眼?前的人脖子拧断。
太?监丫鬟跪趴一地,递消息的侍从?汗像雨水一样,从?额头不断的往下滴落,一双腿抖的如同筛子,只需一个指尖,就能?将他戳倒。
没人敢回话,御书房里除了屋外的蝉鸣只剩建成?帝的怒骂声。
“不会说话?那?舌头没必要留着。来?人,拖出去,拔掉!”他眼?神冷漠,说出的话更是瘆人。
抖着腿的侍卫眼?看着有两个带刀的离自己越来?越近,双手用尽全力掐拧大腿,逼压下心底的恐惧,哆嗦道:“奴...才...奴才是受...将军府..传信...此信乃...明珠郡主派人...送至将军府。陛下...霍老夫人已陷入昏迷...”
他断断续续的话,寂静的房间里尤其乍眼?。
地上跪的,旁边站的,全都倒吸一口凉气。
建成?帝脱了力,瘫坐回龙椅,眼?里的怒意还未褪去,又被震惊覆盖。他唇瓣翕动,好半响,才沙哑着声音,问:“明珠郡主亲写...那?永安,永安可?有带话?”
“公主...公主没说什?么。”侍卫眼?睛盯着桌子的一角,用力攥着自己的腿,想止住抖动。
“给朕传太?子。”建成?帝挥了下手:“喜陶留下其余人,都下去吧。”
宋哲璋走进?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片狼藉的地面,他心底一颤,正色道:“儿臣拜见父皇。”
建成?帝像是没了力气,他轻抬下颚,喜陶将摊开在案桌的战报递给太?子。
服侍帝王多年,喜陶这是头次见到这般颓丧的天子,他像是突然被人抽干了精气,白丝乍现。霍将军离京二十载,但?帝将关系从?未疏远,陛下更是心心念念这位兄弟。
喜陶过去听过许多帝王家?的故事?,猜忌、试探,这在他们二位之间从?未见过。他过去也?曾想过,若有朝一日霍将军归来?,陛下要该多高兴。
终是变成?一抹黄沙,随风散去了。
宋哲璋一连看重复好几?遍,战报上的每个字他都认识,可?连在一起却刺的眼?睛痛,拿着战报的手忍不住轻颤,他低声呢喃:“怎么会...不是说只是轻伤,霍将军...怎么会...”
他不敢轻易将那?个字说出,眼?底的震惊无法掩藏,脑海像被轰炸过一样,乱糟糟的,一时不知?道该想什?么,下一步该做什?么。
霍将军一死,荆州要乱。朝廷内部虎视眈眈,那?些个豺狼又有谁能?坐得住。
“皇儿认为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建成?帝沙哑着嗓音,低声道。
“稳住朝堂实为要紧。”宋哲璋不是没有深思,霍将军之死终究会瞒不住,待瞒不住那?日起,边关本就战乱,会使得朝廷内外人心惶惶,百姓人人自危。
于我江山,实乃大伤。
建成?帝轻笑一声。
宋哲璋诧异抬眸。
“好一个人人自危。”他嗓音冰冷,眸光狠厉:“朕偏不如那?些人的愿,明日上朝,你且将这战报递上,狐狸若是自己藏不好尾巴,那?朕不介意,亲手帮他们断尾。”
霍天成?亲手给他的机会,他决不能?就这么浪费。兄弟几?十年,除非真的见到尸体,否则他不会相信他死了。他就是那?大闹天宫的泼猴,连玉皇大帝都拿他没有办法,万不可?能?因几?个匈奴而身死。
建成?帝绝不信那?什?么鬼报。
定是荆州有什?么意外发生,定是他不得不选此法脱身。
荆州,黄沙弥漫,尸横遍野,抽泣声,哀嚎声,此起彼伏。
天空灰蒙蒙的,空气的血腥味多到令人作呕,手脚灵活的士兵两人一组,抬着或重伤、或昏睡的伤兵有条不紊的往挂着军医旗帜的帐篷走。
他们途径一个大石墩时都会停顿一秒。
那?里坐着一个身形纤瘦的少?年,身上银色铠甲伤痕累累,面上血迹斑斑,他像是没有察觉到自己现在有多狼狈,不顾嘴唇干裂,大口吞嚼着手上的干粮,三两下将一个饼子吃的就剩一个角。
“霍校尉!”一道清朗的男声传来?。
少?年抬起眸子,闲散的朝他招了下手,将手里最后一口饼塞进?嘴里,站了起来?。
“郡主,你怎么躲到这儿了?”聂猗走到她跟前,压低嗓音,轻声斥责。
霍真真拧眉:“说过几?遍,不要喊我郡主。”
“好好好,霍明。”聂猗就不懂,大多数将士都知?道她是霍家?少?主霍真真,可?她却非要他们叫她霍明,且不许别人叫她郡主。
聂猗知?道,她不想要特殊待遇,她也?确实和那?些将士一样,拼了命一样上阵杀敌,可?到底是霍将军的嫡女,她的安危,比所有人都重要。
这话她不爱听,聂猗也?不敢多说,只道:“方才你太?过鲁莽,若追的再深些,极可?能?陷入他们的包围,切记,安全第一。”
霍真真点了下头,没有辩驳,她本就只打?算追到那?里,但?她不想过多解释。如今战局混乱,多吵一句都会离散人心。
“霍将军的事?...”聂猗张嘴想要安慰。
却看到少?女的眼?神坚韧、面容冷峻,丝毫没有悲伤的情绪,他心里不是滋味。
霍真真来?的时候不巧,那?时两军正在交战,霍家?军正处下风,而她来?不及听到关于将军的事?情便加入战况,今日战局刚结束,她听到父亲战死,尸骨无存后竟是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给他递了封信和匣子,让他派可?信之人送回霍府。
聂猗佩服她的坚强,心口却有种丝丝麻麻的感觉,他说不清是什?么,但?至少?其中一种是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