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7 毛脸小猴

贾宝玉心头的火气被一下闷了个严实,想要发作,却又发作不得。

救命之恩大过天,他是没话能驳李寻欢了。

他重重地喘了几口气,看看李寻欢,道:“谢谢你救了林妹妹的命。”

李寻欢冷淡地道:“不必你谢,她已经谢过我了。”

贾宝玉强忍着情绪,看了看林黛玉,又看看在一旁默不作声,遇着他的视线都低下头的平儿和袭人,心里的积火,便越来越深。

现在他的家没了,他的身份地位也变了,她们这些平日里对他好,维护他的人,也都跟着变了。现在都一句话不为他说了!

不仅是她们,连林妹妹也和别人是一条心了,知道他要死,竟连一句劝说的话都没有。早知是这样,他做什么要千里迢迢地奔波过来!ぷ99.

人心凉薄,真是比书里写的,诗上有的,还更可怕!

既然都不待见他了,那他也没必要留在这里,便是他真的死了,想来她们也一定都不会在意了!若是如此,他又何必要死在这里呢!

贾宝玉最后扫视黛玉、袭人、平儿和李寻欢一眼,冷冷道:“山高水远,我们……不必再见了!”

说完,便决绝地冲出了院子。

黛玉向前一步,想叫住他,心口忽然一阵绞痛,眼泪也如泉般涌了下来。

她只道,他也是她的知己。为何现在他竟不能懂一点儿她的心,不能明白一点儿她的意?

难道只有他痛苦吗,只有他曾肝肠寸断吗?为何他只想自己心里的苦,却不曾为别人也想一想?

黛玉痛着痛着,忽觉心中一片寒凉。她感觉自己要喘不上气了,她需要一个地方,让她安安静静地喘口气!

黛玉哽咽着,擦了擦脸上的泪,谁也没有再去看,默默地向花园那边走去。

平儿要去陪她,被她摆了摆手,阻止了。

袭人看看各人,竟没人要去劝宝玉,纠结了一下,道:“我去找他回来!”

李寻欢跨前几步,拦住了她,道:“找他回来做什么?”

袭人愣了愣,小心翼翼地道:“这么冷的天,我怕他……”

李寻欢很坚定地道:“他家里出事,不是已经有一年多了吗?”

袭人点头道:“是有一年多了。”

李寻欢道:“他在北方过了一个比这边还冷的冬天,也没有冻死饿死,依然活得好好的,你不必那么担心他。”

袭人被说得不知道该怎么反驳,眼看角门外已没了贾宝玉的影子,心里更着急了:“可是,可是那时候,我们都没遇上他。现在既遇上了他,又怎么能忍心让他继续风餐露宿地漂泊呢?”

李寻欢打量了一下她,道:“你从前是他房里的大丫鬟吗?”

袭人不安地道:“是。”

李寻欢叹了一口气,道:“你现在已经不是他的奴才了。不必再为他的生死喜怒如此忧心。”

这句话,如同惊雷,让袭人的头脑竟有一瞬是空白的。

她自小就被卖给了贾府,后来一直服侍着宝玉,为他的喜怒操心烦忧,几乎已经成了她不能再习惯的习惯了。她怎能不为他的生死喜怒忧心呢?

袭人看向李寻欢,下意识地喃喃:“可是……就算我不是他的下人了,也总有往昔的情分在,不能看着他那样啊。”

李寻欢道:“你这么在意他,那他在意你吗?”

这问题让袭人手臂上,因刚才被宝玉推倒而摔在地上受的伤,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袭人紧紧地抿了抿唇。她想……宝玉有时候,是不注意了些。可这也许只是他做惯了少爷,养下的毛病。

她张了张口,想为宝玉分辩。

李寻欢观察着她的表情,却没有给她把话说出口的机会。他先问她道:“他从前是不是不论做错了什么,都会有人替他开脱,坚决地维护他?”

袭人低下了头,李寻欢看向平儿,平儿也低下了头。

李寻欢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他如今已不是贾府的少爷了。你们若要害他,就继续管他。但你们要知道,你们现在是没能力护着他的。”

“你们若想要他好,就不要再管他了,好好照顾好你们自己就行了。最好现在就回屋里去,别冻坏了自己。”

袭人还想说什么,平儿却明白了什么,走过来,拉住了袭人的手,默默地摇了摇头,给袭人使了一个眼色,对李寻欢道:“我们明白了,谢谢李公子。”

李寻欢欣慰地勾唇笑了一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平儿欠了欠身,拉着袭人,回到了西厢屋里。

一进门,袭人便道:“你为何急匆匆地拉着我回来?”

平儿笑了笑,道:“你还不明白吗?这事儿,李公子已经决定出手管了。这事我们是管不了的,李公子愿意出手,是最好的了。”

袭人虽不大理解平儿说的,可细想想,却也认可平儿的那句,这事是她们管不了的。虽然忧心,也只得选择先信平儿的话,先把这事放开手去。

李寻欢走进花园。

此刻,雪已落得渐渐快了,大了。花园里的梅树,错错落落,纤细的枝条上已挂了一串串薄薄的纯白的雪花。虽然树上尚且无花,却也算有一种别样的热闹景致。

黛玉站在一株梅树下,纤细的身影,便更显得孤单无助。

李寻欢走了过去,看到黛玉的目光,正落在面前梅树上的一朵已经枯萎,但却尚未飘零于地的小小的梅花上面。

她原本素白的鼻端,脸颊,已被冻成了粉红色。两行清泪,一直在无声地默默地流淌着。

她的悲伤很克制,她的眼泪也很克制,可是她的眼神,却让人看得心碎。

李寻欢忽然更心疼她了。

他从前只觉得黛玉很安静,笑起来也安静,哭起来也安静。今日亲眼见了她如此痛苦,如此伤心,流泪却仍是流得这样安静、静默,让他忽然感觉到一阵窒闷。

她该是忍受过多少痛苦辛酸,却一直不得真正的发作,才能练出这般近乎于优雅的静默流泪来?

李寻欢看着她,慢慢地握紧了拳头,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将她的头按在了他的怀里。

黛玉想要挣扎,却被他一手按住她的后脑,一手轻轻地揽住了她,很温柔地将她圈在了怀里。

李寻欢将黛玉的额头按在他的胸膛上,沉声道:“你可以哭出声来,多大声,多放肆都可以,不需要这样忍着。这里有我在,你怎么样都可以。”

黛玉不知道该怎么哭得大声,从前她哭得最厉害的时候,也不过是呜咽的声音大一些。

她从小就叫千百条规矩捆缚着,该怎么说,该怎么笑,该怎么哭,都是有规矩跟着的。

她从来不敢失态,只怕别人笑她没有规矩。她不怕别人笑她自己,却怕自己故去的父母受她的连累,被人一并笑去了。

黛玉因怕忘形失态而努力控制着自己,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被李寻欢温柔地揽在怀里,被他按着将额头贴在他怀里之后,她就像漂泊的浮萍终于有了依靠,流徙的飞雁终于有了归依,整颗心都安定了下来。

那是她从来都没有体会过的安全感。好像有他在,就什么都不用怕,不用担心了。这陌生的让人安定的安全感,让她的泪一刻也止不住地往外涌,让她怎么控制也控制不住。

黛玉埋首在李寻欢的怀里,哭着哭着,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纤纤的手,轻轻地扯着他的衣赏,整个人轻轻地抖着,终于“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从没有这样放肆、恣意地哭过,哭到后来,她甚至什么都忘了。就觉得这样痛哭了出来,心里好舒坦。好像心口常年压着的大石头,被忽然挪开了一样。

李寻欢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安抚着她,忽然发现她哭着哭着,就没声音了。

不会是昏过去了吧?

虽然黛玉现在有内力在身,但是他还是有点不放心。李寻欢扶住黛玉的双肩,低头想看看她的脸,黛玉却立马用手捂住了脸。

李寻欢有些哭笑不得:“你怎么了?突然不出声,我还以为你哭得昏过去了。”

黛玉被他说得不好意思,小声地道:“我哪有那么容易就昏过去了。”

“呵呵。是,你现在也是有内力在身的人了,是我错了,我小瞧你了。”李寻欢笑着哄她。

黛玉破涕为笑,将手挪开了一点,却背过身去,仍是不让他看她。

李寻欢叹气道:“完了完了,虽然终于学会了哭出声来,却得了个拿开手就变成毛脸小猴子的毛病。”

黛玉道:“你又骗人了,哪有这种毛病?”

李寻欢道:“那你为何不让人看你了?”

黛玉为难地道:“因为我哭得太丑了……还、还流了鼻涕。”黛玉本不想说出流鼻涕的,可又怕李寻欢看了被她哭花的衣服,反而笑她。

李寻欢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果然哈哈大笑起来。

黛玉羞得脸都烫了,转身就要往院子里跑,跑了几步,又站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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