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43 都在碗里

“嗯!”黛玉凝视着他的眼眸,郑重地点了点头。

她没有问自己什么时候才算学有所成。她相信会有那样一天,而那一天也许并不遥远。等到了那个时候,她就可以亲眼去看看江湖到底是什么样子了。

到那时,她也许就会对李寻欢有更多的了解。而且到了那时,她也一定会让自己拥有更丰富、更广阔的阅历。

黛玉在心中,已经隐隐约约地勾勒出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一个比她从前的人生都要更精彩,更有趣的世界。

她和李寻欢一边说话,一边继续沿着长街慢慢地走。

路过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时,黛玉买了两支糖葫芦,将一只糖葫芦放进了李寻欢的手里。

颗颗饱满的糖葫芦,每一颗外面都包裹着晶莹剔透的糖汁,看起来就像是红色的宝石。

李寻欢拿着它们,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上一次拿着两支糖葫芦时的情形。

那时游龙生、蓝蝎子和大欢喜女菩萨都刚死去不久,而他面临的危机则越来越严重。他和林玲玲走在热闹的街市上,他的注意力都被一个衣衫褴褛,缩肩驼背的奇怪乞丐吸引了过去,但手上还要为林玲玲拿着她拿不过来的糖葫芦。ぷ99.

那时他的生活,真是时时刻刻都充满了紧张。即便身在充满了市井人烟的地方,也没有一时一刻是可以放松的,哪怕他手里还拿着可爱好吃的糖葫芦。

而现在,他的手里又拿着一串糖葫芦。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给他买的。而他现在感觉很轻松,很放松,心情也很愉快。

李寻欢向前望了望在夕阳中来来往往的人群,又看了看身边拿着嫦娥糖人儿左瞧瞧,右瞧瞧,始终不忍去吃的黛玉。他忽然觉得这一刻的生活太美好了,宁静、安逸,让他忽然希望时光可以停留在这一刻,让这种轻松而美好的感觉可以永恒。

他们慢慢走着,不知过了多久,才转到了另一条街上。

很远处,一座二层客栈上。一身白衣的妙僧凭窗而立,手捻佛珠,目光还停留在刚才一男一女两位绝代人物所消失的转角处。

他黑曜石一般剔透深邃的双眸,在不刻意拥有伪装的时候,总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与诸事尽皆不屑放于心头的冷眼旁观和冷嘲。

此刻,他这双矛盾的眼眸中,萦绕着几丝困惑。

“荆无命”这样当世少见的高手,竟然不去武林中大展拳脚,扬名立万,反而甘愿陪着一个无知少女在拥挤、吵闹、低级、俗气的街市上慢慢穿行。就像最普通不过的路人和男人那样。

居然还互相买糖人儿、冰糖葫芦这种幼稚的小吃。难道他如今才几岁大吗?

这个唯一能真正听懂他琴音的男人,到底在做什么?还要在这个无知的少女身上浪费多少时间?

他知不知道,他为了等他,千里迢迢地赶到了山西太原的义海山庄,可是等到的却是一堆不入流的废物互相吹捧。

就那些废物,也妄想推选出一个武林盟主来,真是可笑至极!

他甚至都没有兴趣,去打破那些废物的美梦。废物的美梦,即便想得很美,归根结底也一种废物、垃圾,他连碰一下都觉得是玷污了自己。

没有高手为敌,人生真是寂寞如雪。

而他所期望的,甚至不是要“荆无命”成为他的朋友或敌人,他只是想与“荆无命”弹弹琴,论论道罢了。为什么“荆无命”都不肯呢?

难道与无知少女废话,真的比与他弹琴论道更有趣?

妙僧的目光冷了下来,发出了一声冷哼。

如果不是那座宅院有一个不好对付的高手在,现在这个少女早已是一具尸体了。

他的剑眉渐渐皱紧,捻动佛珠的动作也慢慢停下。但很快,他眉心间的细微褶皱便又舒展开了。

少女现在显然已越发对外面的世界感兴趣了。只要她常常走出那座宅院,只要“荆无命”不是时刻不离地陪在她的身边,那么他就有很多机会可以让这名少女消失。

他甚至可以轻而易举地夺走她的心。只要她的心不在“荆无命”的身上,“荆无命”就算陪在她身边也会感到无趣。到那时“荆无命”自然就会离她而去了。

这岂不比直接杀了少女更方便,更有趣?

门外有人敲门,是店小二送来了新茶。

妙僧转过身,双手合十,又恢复了超然物外,红尘不染的模样。

月余之后。

旧岁早已过去,不知不觉间便到了元宵佳节。

黛玉专注学起的四门功夫,飞刀、轻功、点穴、闭气,都已经初见成效。

练霓裳给的三颗药,黛玉也都已经服下。果如练霓裳所说,三颗药按日服下之后,黛玉不仅内息运转更加顺畅,内力修为也随之大涨了许多。

再加上黛玉修行勤奋,虽然她修习内力不过短短时日,却已经有了其他人修行一两年方有的成果。

这日一早,城中便已沉浸在过节的气氛中了。烟花炮竹的响动,零零星星地在城中各处的空气里爆开,接连不断,直到日落。

临近的长街上不时传来舞龙舞狮的锣鼓声,和人群围观卖艺发出的阵阵喝彩声。连一向清净的巷子里,也不时有孩子跑动戏耍的声音传出。

黛玉练过了功夫,与李寻欢一先一后回到院中。

她嗅到随空气飘来的硫磺与火硝的味道,和临近街市上各色小吃的香气,听着巷尾不甚清晰却活泼动人的童音唱着“正月十五闹元宵”的童谣,举头望向夜空中被云彩遮蔽,隐隐浮现的满月,忽而思绪连绵。

“听元宵,往岁喧哗,歌也千家,舞也千家。”

王磐作的这首散曲,开篇一句本是说从前千家万户在元宵时节歌舞喧闹的热闹景象。那时她总也想不到寻常人家的歌舞喧闹是什么样子的,如今却明白了。

原来民间的快乐热闹,并不会比公侯府邸里要少。甚至这样的日子里,众乐乐似乎本就比关上门,只有一家人聚起来的独乐乐要好。

黛玉想到这句曲,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下一句。

“听元宵,今岁嗟呀,愁也千家,怨也千家。”

这一句本是王磐用来与前句对比,感慨宦官当权,民不聊生,以至节庆凋敝,人皆叹息的话。

如今四海升平,盛世安定,人皆安居乐业,显然并不适合这句曲词的情景。可若用在贾史王薛四家上,那便再适合不过了。

鼎盛至极的四家,凋敝败落,四散流离,也不过是弹指之间的事罢了。忆往昔繁华无限,尊贵荣华,如今却散布四处,飘零无依,可不就是愁也、怨也吗?

黛玉不知不觉间,已回想起了贾府每逢元宵节大摆夜宴的情景。

一时间,真真是恍如隔世了……

李寻欢见她望月出神,走到她身边,对她道:“今天白天你都没有出门,练了一天的武功。晚上说什么也要出去走走了。今晚的灯市一定很热闹。”

自那日回来之后,黛玉习武的认真程度出乎李寻欢的意料。每日卯时开始,巳时结束,除去给韦乖乖授学的时间外,风雪无阻。

今天中午韦乖乖过来邀请黛玉府中上下出门同游,黛玉为了练功都婉拒了。

她悟性本就超凡,凡心法口诀等,只要将原理向她解说清楚,她都是即刻便了悟于心。而招法套路这些,只要给她演练上一到两遍,她便可尽数掌握精髓。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因缺少实战的机会,所以临机应变的经验还有许多欠缺。

黛玉这般天资,又如此刻苦。习武的进展,可说是一日千里。

只是再刻苦,到了该放松休息的时候,也需要放松休息才行。元宵节一年才一次,比除夕晚上还要热闹,怎能完全错过?

李寻欢话音刚落,角门便传来了声响。是平儿袭人紫鹃等回来了。她们受韦乖乖之邀,中午一过便一道出门去逛了。

黛玉为了练功,并未同往。

“林姑娘,瞧我们买了什么,今天街上可热闹了!”平儿第一个进门儿,当先道。她一见李寻欢也在院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赶紧回头给后面两个人使了眼色。

袭人和紫鹃紧随着她进门,每个人手里都拎着满满的东西。她们一见平儿使眼色,便没有做声,见到李寻欢,皆颔首为礼。

一个多月相处下来,她们对李寻欢也熟悉了。只是受从前规矩所限,仍是不好意思在李寻欢面前情绪太过直露。

黛玉收敛了心中所想,一一向平儿、袭人、紫鹃手里瞧过去。看到她们手里提的有胭脂水粉,有皮影小人儿,有糖果糕点,还有各种奇奇怪怪的新巧玩意儿。

她摇摇头,笑叹了一声,道:“看来韦公子又遭众女匪打劫了。”

袭人笑着道:“这次韦公子没有同去,只是告诉小千金没花光银子不许回家。”

平儿也笑了,想起了今日一件趣事,道:“乖乖一向心思灵活,今天不知怎么了,竟然也实心眼儿起来。为了凑数,还想买只鹿送过来呢,我们好说歹说才给劝住了。”

李寻欢笑着摇了摇头。那小丫头头脑灵活着呢,怎么可能会突然实心眼儿起来。她一定是看到小鹿可爱,便想养一只玩儿,又怕韦小宝不让,便想买了先放在黛玉这里,等她过来上学时便可以瞧了。

紫鹃走到黛玉身边,低声道:“我给姑娘也捎了些胭脂水粉。还有材质看起来不错的纸张,还在车里。今天街上的集市真是热闹极了,卖什么的都有,姑娘该同去看看的。这样热闹的集市错过了,下回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有了。”

“集市上有卖鹿的,卖马的,卖野山鸡的,还有卖一种狍子的。那狍子似鹿非鹿,似马非马,眼睛大大的,尾巴四蹄却是雪一般白白的,又好看又有趣。我们还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耳朵、脖子,它性情很温顺,一点儿也不避人。”

紫鹃和平儿袭人一样,脱离了贾府的牢笼,也越发活泼起来了。

黛玉听了她说的,也觉得很有趣,只是她心里记挂着一个人,笑了笑便不觉出神起来了。

平儿袭人和紫鹃三人到屋里放了东西之后,又赶忙出来张罗生火架锅,烧水煮元宵。铭烟也进来帮忙。

这是黛玉昨天就同她们议定了的。今天晚上,她们自己在院子当中生火架锅,现做现煮元宵来吃。

李寻欢在旁边看了一阵,也忍不住凑趣帮忙包了几个元宵。

虽然不过只有他们六个人,但一忙碌起来,便也觉得热闹非常。

元宵煮好时,黛玉冒着热气盛了两碗,将其中一碗交给了李寻欢。

他们相视一眼,李寻欢便知道她有话要说。

两人便一起往安静处走了走。

李寻欢拿着小碗,背靠着廊住,站在彩灯下,微笑着对黛玉道:“想和我说什么?”

黛玉抿了抿唇,道:“你先把元宵吃了,我再说。这几个元宵是我看着的,都是我包的,你尝尝好不好吃。”

李寻欢有些惊喜,心间又有些触动。

他舀起一个尝了尝。黑芝麻馅儿的,皮儿薄馅儿大,又绵又甜,软糯可口。味道着实不错!

“很好吃。比御厨做的还要好。”他说着,望了那边争着盛元宵的四人,有些惭愧地对黛玉笑了笑,转头道:“可惜我没看着我包的那几个,也不知都是谁吃了。

廊檐下的彩灯并不如炉火明亮,挂得很密集的彩灯也是形状各异。有莲花样的,有金鱼样式的,还有宫灯样式的。

斑驳的色彩落在李寻欢的脸上,交织出一些错落的阴影来,更衬得他墨眸晶亮,鼻挺如峰。

黛玉低下头,心间微动。李寻欢一共包了八个,都在她的碗里。

她很想让他知道,他包的元宵都在她这里,又怕他觉出什么,便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盛起了一个元宵,小口地吃掉了。

李寻欢包的元宵个头很大,都是豆沙馅儿的。很细腻,甜甜的。

李寻欢吃完一碗,等到黛玉也将碗里的元宵吃完了,才问她:“刚刚你想和我说什么?”

黛玉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想去看看他怎么样了,远远瞧一下便好。不知道现在是否方便?”

李寻欢一听便明白了,黛玉是想去看看贾宝玉的情况。

他想了想,道:“可以,不过我们要租一辆马车去看。”

黛玉点了点头。

他们等众人四散回房,才到街上租了辆样式最寻常的马车前往韦氏客栈。

天已黑,夜也深了,可是街上的行人却不减反多。

元宵节一日中最热闹的便是晚上。各色彩灯,各种灯谜,文采风流的公子,窈窕翩然的佳人,多少美好佳话都发生在这样的夜晚里,有谁能忍心错过这样的夜晚呢?

黛玉不明白为什么在人涌如织的元宵节晚上,他们还要特地租一辆马车前去,想来也许是路途太远了所以才需要坐车,她心中不禁有些担心贾宝玉的处境和一会儿的所见。

然而车到了韦氏客栈的门口便停住了。黛玉透过车窗的青纱去看,方明白了李寻欢的用意。

贾宝玉就站在韦氏客栈的大门口招呼客人,若他们直接过来,贾宝玉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很容易便能发现他们了。

李寻欢适时地对黛玉道:“他原在后厨做工,刚被换到前面招呼客人不久。”

黛玉点了点头,纤纤的手压在窗框上,隔着窗纱仔细地去瞧贾宝玉。

他还是从前的模样,只是才短短一段时间不见,他的气质却已大不似从前了。

他的脸上身上,没有了鲜衣怒马时的张扬恣意,没有了厮混于姊妹之间时神采飞扬、轻浮惫懒,也没有了上次相见,在院中发怒时的不忿与狷狂。

此刻他的目光沉沉而安静,虽面带笑容,神色举止却处处透着谦卑和内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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