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44 写得手疼

迎来送往时,总是微微躬着身子,满带热诚。

而在没有客人需要他招呼,也没有人注意到他时,在他不说话,也不笑的时候,便有一种萧疏的伤感自他周身轻易地流露出来了。

他痛苦着,却也变得成熟了。

李寻欢曾说过,贾宝玉要先学会脚踏实地,才会有以后的成长和改变。

黛玉想,贾宝玉现在应该已经开始学会“脚踏实地”这件事了。从前的贾宝玉,若是心里有了不痛快是绝不会隐忍下去的,他也绝不会勉强自己做不让自己开心的事。

而现在,他已经学会了为生存压制自己的任性与情绪。即便心里感到悲伤,感到不快,也不会随意表露出来,而是照旧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去按要求做事。

这改变已太大了。也已经远超她的预料了。

黛玉不敢想象贾宝玉这段时间以来都吃了怎样的苦头,又是经过了多么痛苦的自我说服与自我挫折,才让他变成了如今的这个样子。

从前他是那么执拗,那么固执,那么清高又那么脆弱的人。可现在他已经开始有担当了,也开始迎合世俗。

这对他来讲,该是怎样一种痛苦的折磨啊!

黛玉放下了布帘,合上双眼,两行泪便流了下来。

她努力控制着声音,不想让李寻欢觉出她情绪的异样来,轻声对李寻欢道:“李大哥,我们走吧。”

李寻欢有些惊讶:“你不再看看了吗?”

黛玉摇了摇头,道:“不必了,我知道他已经有了好的改变。这已足够了。”

正是因为了解贾宝玉,所以她知道贾宝玉的这番变化背后,会有多少痛苦和艰辛。她为他的转变而高兴,却已不忍再看下去了。

李寻欢沉默了一下,随即让车夫立即启车,往灯市的方向走。

他已经觉察出黛玉的异常来了。虽然车里很昏暗,只有一些车外透进来的光线勉强映照出他们两人的身形轮廓,但李寻欢仍然在这些微的光线之下,看到了黛玉脸上的泪痕。

黛玉若是为此刻身为店伙的贾宝玉而流泪,为同情他曾身份贵重,如今却身份低微而流泪,那么她便不会这么快就要求离开。

她会继续看着贾宝玉,眼泪越来越多,神情越来越痛苦。

可她没有这样做。她已看出贾宝玉有了好的改变,却是因为不忍继续看下去而选择离开。

她会这样,只能是出于一个原因。就是她已经猜到贾宝玉变成如今的模样,是承受了多少痛苦与磋磨。

她了解贾宝玉。比他以为得更深切,更透彻。

可是便是这样理解对方的人,如今也变成了相见时难,相对无言。

贾宝玉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什么,下意识地向马车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然而那马车仿佛刚刚因为什么停下,就马上又继续出发了。

贾宝玉的目光追随着马车,微微出神了一阵。但很快就有新的客人到来,需要他去招呼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甩脱了脑海里还未清晰的猜想,便展露出职业化的笑容,向客人迎了上去。

马车颠颠簸簸,李寻欢透过晦暗的光线,观察着黛玉。不知为什么,忽然想到了他和林诗音。

他和林诗音也是青梅竹马,年少相伴。后来的后来,却是他十几年之中见了林诗音三面,而每一次见面,他们都再也没有昔日一般的默契情感。争吵、纷争、怀疑与彼此互相刺伤,成了他们之间对话的主题。

见到今日的黛玉和贾宝玉。他才有一种感觉,原来不只是他和林诗音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会走向互相之间无法理解,互相之间有一道鸿沟阻隔。

原来也不只是他一个人,依然了解着对方,明白着对方,可面对彼此之间的感情,却不知该从何开始再续。不知该如何继续面对曾经的人。

李寻欢说不清心中的情感,是有一点释怀了,还是掺进了什么以至于变得更加惆怅了。

他只是觉得,今日,他的视角又打开了一些,他的感受又变得丰富了一些。他在黛玉的身上,似乎看到了一点自己的投影。他似乎也更清楚地明白了一个道理。

从前他总觉得,一起成长,一起相伴长大的人,应该天然地便理解对方的想法,明白对方的用意,了解对方的为人,信任对方的一切。就像了解自己、信任自己一样。

可现在,他却似乎明白了。就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人,也未必见得会永远如此。

有时一个变故袭来,便会改变很多很多。也许是对彼此的看法,也许是彼此之间的情感。而有些改变,可能是无法挽回,也无可奈何的。

就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人,面临变故的时候,也未必能有始有终,一如从前地继续走下去。

李寻欢忽然想了很多很多。而黛玉也是如此。

接下来的路程,李寻欢和黛玉都是默默无言。直到马车快要走到灯市的尽头。

车夫看马车都快要走出灯市了,李寻欢或黛玉依然没有给他任何指示,便转身问道:“两位客官,灯市都快要走到头儿了,咱们还往哪里走啊?”

李寻欢和黛玉这才各自从各自的思绪中抽脱出来。

李寻欢撩起车帘看了看,对车夫道:“就在这里停下吧。”

他对黛玉道:“我们下来走走吧,灯市很繁华。”

黛玉已经悄悄地擦过了泪,闻言透过车帘向外看了看。周遭人动如潮,灯如繁星,或有聚在摊位前,对一些花灯品评议论赏玩的,或有三五好友凑在一起,互猜灯谜出灯谜,在花灯上题诗留念的。看起来很热闹,也很别致,似乎在这样的氛围里走一走,能多少消减些心中的愁思烦闷。

她点了点头,与李寻欢先后走下了马车。

他们沿着摊位,一盏盏灯谜看过去。

初时,黛玉心里想到了答案,也并没有说。李寻欢也是如此。不知道他们谁先随口说了一个灯谜的谜底,下一次,另一个人先说了谜底,接下来看花灯猜谜,便成为了他们之间一种带有趣味的比赛。ぷ99.

黛玉拿起一盏花灯,将一面的灯谜看上一遍,便立即报出了谜底。李寻欢看看花灯的另一面,便也马上报出了另一面灯谜的谜底。

一个小摊位挂的十几盏花灯,三四十个谜底,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就全被黛玉和李寻欢猜中了。这顿时引起了周围人的兴趣。

几名儒生打扮的人,不期然地加入了战局,李寻欢和黛玉便自然而然地结成了一队。

他们两人和后来越加入越多的儒生、才子们,互斗了数个摊位,依然是他们稳操胜券。

周围人啧啧称奇的同时,也开始有质疑儒生才子战队的声音出现。

“哎呀呀,你们这么多人,对付人家两个人,也太不公平了吧!”

“这么多人还猜不过人家两个人。丢人丢人!”

“就是,人家两个人里还有一个是姑娘家呢,这都比不过。”

儒生才子们听着阵阵议论,脸上不免有些挂不住。

有的人倒是心胸大度,直接便拱手言败,谈笑间求问李寻欢姓名,诚恳相交。

有的人气量不够,脸上挂不住,酸言酸语两句之后便悻悻离去。

也有的才子儒生和黛玉李寻欢比了这么半天,却根本不在意对错的结果和谁胜谁负。他们不过是想要多在黛玉的面前刷一刷脸熟,希望能在黛玉的心里留下一个深刻一点的印象,以便后面另有结识佳人的机会。

有会做生意的摊主,早已带人捧了好几盏花灯等在外围,这些儒生才子们刚刚散开一点儿,他们便带着自己人和手里的花灯挤到了李寻欢和林黛玉的面前。

“公子、小姐才高八斗,文采斐然,急智过人,当下无有可匹敌者!但求公子、小姐为小可的花灯提上一两副谜面,若能成全,那这次灯市盛会,便大大的添光添彩了!”

“不错不错!劳烦公子小姐也为小老儿的花灯赐一副谜面吧!越难越好,小老儿对两位佩服得很,真想看看两位出的谜面,有谁能解开,又要多久才能解开!”

黛玉看着商户们期盼的眼光,便感到跃跃欲试。

从前在贾府中,虽然元宵节时也会看花灯,猜灯谜,可是终究是自家人关门取乐,姊妹兄弟之间的互相切磋。

她虽知自己在姊妹兄弟之间,文采才思可算前列,却不知在陌生人间,在更多的人中间是什么程度。

这一次灯会,真是给了她大大的信心。而在游人中间,又有这么多才子儒生,她也想试试,自己出的谜题,能不能将这些人难住。

李寻欢四处看了看,见周围的人不是市井平凡百姓,便是文质彬彬才子儒生,料想闹得再厉害,也不会有他照顾不了的场面,便接过了商户递来的毛笔,交给了黛玉。

黛玉兴致勃勃地自李寻欢手中接过笔,略一思索,便在三盏花灯前后两面上各题了一副谜面。

商户拿到黛玉题了谜面的花灯,顿时喜笑颜开,连连感谢。

一起来的自家人则连忙吆喝起来道:“本次灯会大才女所题灯谜,看哪位公子能第一个猜出!第一个猜出的公子,我愿出十两银子做彩头!”

“十两银子?”另一户得了两副谜面的商户马上提高音量道:“我这两面灯谜,不管谁第一个猜出,我都愿意出二十两银子做彩头!”

“我这两面出五十两!”

花灯会上不少制作精良,工艺考究的花灯,价格远远超过十两二十两银子,只是一直缺个噱头,所以今年卖得不如往年。

如今这个噱头爆点既已出现,嗅觉灵敏的商家怎么能错过。

黛玉眨眼间便已题了十面。然而刚一停笔,就发现已经有更多人捧着花灯,围在了她的周围。

她倒是随时都能想出灯谜,但是看看周围脸色都有些发绿的某些才子们,再看看乌央央围着他的人群,还有那些商户兴奋到显得有些狰狞的面目,黛玉就有些踌躇了。

她看向了李寻欢,李寻欢抱着手臂,站在一旁,对黛玉摇了摇头,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黛玉读懂了那句话。

“物以稀为贵。”

李寻欢说完,便向黛玉招了招手。他到不怕那些脸被气绿的公子,只是这些商人求财心切,若黛玉再写下去,他们绝对会缠住不休。他怕黛玉写得手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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