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主簿望了望天, 天还是阴沉沉的。似乎要有下一场大雪。
大理寺一半的官吏都被抓了,气氛惨淡,屋宇内也阴沉。
点亮灯烛的小厮都胆战心惊,拿着火棍的手不住得抖, 显得屋内的影子影影憧憧, 摇曳不定。
那位一见到苏宝珠就红脸的小主簿现在不是红脸, 而是脸色苍白,胆战心惊地看着坐在议事堂下首悠哉喝茶的御史大夫。
之前御史大夫来大理寺送人时,因着这些人大部分不上刑罚, 御史大夫总是要阴阳怪气几句,和大理寺卿玩几句言语机锋。
现在大理寺卿被关进久无人用的天牢了,没了这拌嘴的声音,堂下又捆着跪了二十多个人, 寒风透过窗棂缝隙吹动灯烛, 影子摇曳不定,更显气氛幽深。
或许是考虑到了这位小主簿的心情, 御史大夫冷哼着开口。
“本官进来的时候你们还在笑,笑什么?笑安勤宫的那些证物被烧了?有趣,你们以为苏小大人是蠢蛋么?她那天拉着官员单子一个个比对的样子你们忘了吗?以为自己能逃得掉?天真!可笑!”
堂下的一群人瑟缩着挤成一团,不敢开口。
御史大夫哼笑一声:“要本官说, 苏小大人甚至可能是故意留的缺口, 看看有哪个愚蠢的家伙真的会想去毁掉证物——你们还真高兴起来了!那点证物算什么, 你们以为自己比潼地那些手有府兵甚至有堡坞的大户厉害?你们以为自己比李废后厉害?你们甚至都不能把她请进大理寺坐坐!”
御史大夫的嘲讽意味太明显,以至于一个官员受不住,声音尖利地反驳:“她若真的那么厉害, 现在就不在苏府里待着了!我就一颗项上人头, 有本事她现在就来取!”
主簿努力去辨认, 只能见得这位大理寺的同僚面庞被光影笼罩,只能见着一片昏黑暗影,有如恶鬼。
御史大夫叹了一口气,忽然又有些颓丧:“那是因为苏家心有大燕,忠诚于司家,不会轻易抗旨。终究是想给陛下一个面子,让陛下亲查此案。不论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只是,现在断不能轻轻放过。”
这一场大火,烧去了多少人对陛下的忠心与畏惧?
御史大夫自认自己在御史台坐稳了十年的位置,查出不少贪官污吏,努力维持了十年的京城太平。即使现在看,只是表面上的光鲜亮丽,但他已经竭尽所能。
苏小大人——他愿意这么称呼她——或许也是心灰意冷,在苏府闭门不出,之后又该如何呢?
安平公主未必有苏小大人的赤胆忠心,虽然今天会亲来大理寺。但下令自查的诏书他也已经收到了,之后安平公主是不是打算杀鸡儆猴,然后轻轻放过,借此收拢人心?
人心是利器,待下一任帝王上位时,她也能凭此做一个摄政公主……也是时势造英雄,但摄政公主最后的结局,又会是如何呢?她毕竟没有亲弟弟。
“是谁想要苏姑娘来取项上人头?本宫来替她取。”
门口传来了近乎嚣张的声音,下一刻,内侍高声通传:“安平公主驾到——”
跪着的人依旧跪着,还在站着的人都屈身行礼,待安平公主挥手命起,才敢余光去瞥。只见安平公主的装束,越发不重妆容繁复,却又更加矜贵,威仪渐生,不敢瞩目。
早有内侍把刚才尖声反驳,说苏宝珠只能在苏府里待着的官员拎出来。
安平公主盯着他,眼眸里有浓重暗色,蕴藏汹涌情绪。那个官员鼓起勇气直视安平公主,只是牙齿禁不住咯吱咯吱地抖。
那个官员就这般抖着声音问:“公主……你,难道要,因言获罪吗?”
他深呼吸两口气,道:“不可能因为一句话,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只是因为说苏姑娘没那么厉害,就因此真要我死!”
说到后面,他因为情绪激动,有些破音:“某进士出身,兢兢业业辗转国子监、翰林院、御史台和大理寺。今日若我因言获罪,多少同僚侧目,又多少人因此惶惶!”
安平公主看着他,微微俯身,香冽的气息弥漫鼻翼,她与这个官员的距离拉近,能细细看到这个官员细长的眼尾,以及因长期通宵而憔悴的眼眶。
她拉近距离看着这个官员,眸中渐多思索。这位官员的情绪逐渐变成紧张,以至于期盼——公主殿下就在他眼前,似乎触手可得。
“你说得有道理,本宫确实不能因为这一句话要你死。”安平公主点了点头。
这个大理寺官员的神情便成了抑制不住的惊喜。几乎就要下拜叩谢了。
——“可惜啊,你做的,并不只是一句话。来人,杀了。”
安平公主浅淡的一声令下,很快来了个提刀的宫女,还没等这位大理寺官员的尖叫声响起,宫女就已经高高扬起刀,手起刀落——
“啊——”
“公主殿下三思!”
“万万不可啊!”
随着后知后觉此起彼伏的伏地劝说声,那名大理寺官员的头颅也滴溜溜滚到他们面前。浓重的血腥气迅速弥漫,和着这个官员临死前惊恐而生的腥臭气息,迅速占领整个议事堂。
安平公主带来的宫人早有准备,迅速开窗通气,拿草席滚上这个人的尸体,运出去。血液覆上细细的沙子,接着把迅速变为暗红色的沙子一起扫掉。头颅擦干净,单独放在装满石灰的盒子里,摆在桌子上。最后把剩下溅出来的血点子擦掉。
不消片刻功夫,议事堂就清理完毕。有的人原本吐了,吐的痕迹也被清扫干净,于是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一个关得严严实实的盒子昭示着发生过什么。
“刚才被本宫杀的人,正五品大理寺令丞,马安德。收了潼西李家的千两银子,一对美妾,还有一场和吏部侍郎相见的酒局。于是他帮着把潼西李家所有人的罪都一笔勾销。”
在场的人原本有一些难以言明的不安定感,安平公主的话一出,顿时大家都噤声下来,再不敢出声。
安平公主想了一下,一下子还想不起来,索性拿出苏宝珠写的名单,念下去:“被他一笔勾销的罪包括,强占农田,逼良为奴,谋害当地秀才,侵吞修渠款项,贿赂当地通判等,罪同共犯,故以斩立决。另外,潼西李家涉事人员已全数由李六姑娘依律处罚。”
良久的沉默。
沉默里,垂首,忍耐,信服,担忧,恐惧……无数情绪凝练在这沉默中。
终于,有人小心地问道:“但是,没有罪证,罪证已经被烧了。公主殿下真的可以直接把人杀掉吗?”
“罪证? ”安平公主笑出声,扬了扬手上的名单,“你们似乎有一点没想明白。本宫没和你们开玩笑,也不是来查案的。”
门口似乎经过不少侍从,不少人的心都漏跳了一下,但安平公主神色如常。
“本宫是来看看,你们为官如何的。因着小苏大人给了一份名单,所以姑且先按这个名单重点查找。”
几个内侍搬来了尘封在仓库的材料文书。接着进来了几个吏员和举人,一躬身后,也不多说,就开始翻阅这些材料。
主簿看着这些一瞬间面露痛苦,想起了之前加班的苦痛。而御史大夫在旁愣住。他确实不爽大理寺很久了,他和自己的朋友抓住的人,总是被大理寺用各种理由减免罪责,甚至除了免官无事发生。
但是,真的就这么把历史的材料都翻出来找吗?这么……认真?
不过想想也是,不管证据是否被烧,查经手案件的判案是否有问题,还是要翻从前的档案。
御史大夫还有些事不关己,只是围观监督的闲暇之意,看着感慨也就罢了。而涉事的官员早就面如金纸,身子都忍不住颤抖了。
“臣愿以公主殿下马首是瞻。”
“臣家有老母,不堪此罪……”
“公主殿下不知法不责众么!”
开始跪地恳求的,开始发癫怒骂的,开始躺平索性不理会一切外界的。什么样的人都有。
安平公主静静看着这一切,忽然意识到为什么苏宝珠要躲这件事,安心呆在苏府了。
因为苏宝珠不打算展示查抄大理寺,威胁六部自查的力量,更不打算展示一刀杀了臣子威慑大家的力量。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僭越。
而她自己有这种力量,并且她也有能力,有心思,且能名正言顺地来使用这股力量。
安平公主甚至琢磨开了。苏宝珠甚至可能想到了一个可能性:大理寺的官员会在极度恐惧中跪拜求饶,以此来看着,她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
她可以声称法不责众,把这些人的财产收割入库,也是一项政绩,保住他们的命和官位,让他们感激涕零,成为助力。
她会这么做吗?
想着苏宝珠详细到每件礼物来源明晰的清单,安平公主摇了摇头。
不仅是这些大理寺官员已经烂到骨子里,非得把所有淤泥都挖干净不可。还有一点。
安平公主心里有一把秤,这所有大理寺官员的价值,在她心中,都不如苏宝珠一个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