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内一片死寂, 只有几个举人和吏官翻阅档案的声音,沙沙沙的响,像是蛇行噬人的声音。
议事堂一片死寂, 因着恐惧, 因着无力, 还因着战栗。
安平公主坐在主位上,托腮看着。不时有宫人和内侍传来新的消息, 带来一些书信。安平公主也十分自如, 一一回应着。
但底下的人, 没一个敢当做出些小马脚的。
大家都逐渐开始承认一件事——安平公主,切实有掌控他们的权力。
令他们胆战心惊, 令他们心悦诚服, 令他们俯首膜拜。
……像一个真正的君主。
与大理寺的沉默不同, 其他的地方各有各的热闹。
凤台负责总领朝议,与圣上议定国家大事, 敲定旨意。一些寻常循例的事项, 凤台可不必过皇上,直接颁令, 要求六部行事。凤台令又名凤相, 但现今的人更愿意称为左相。
与左相相对的是右相,鸾台令, 负责政令拟稿, 整理收发, 六部九寺诸勋贵有事要上朝禀报时, 往往拟成议题, 先过鸾台。而皇上与凤台定的旨意, 也会过鸾台, 由鸾台负责拟稿修缮以及下发。
鸾台会抽不少翰林院使,作为御用刀笔吏。皇上之前下的罪己诏,就有不少鸾台的润色。
安平公主要求六部自查的令旨过凤鸾二台时,左相意思意思遣人问了皇上一声,以做确认。遣人的人过去时,恰好柳妃送的端茶内侍在为皇上倒茶,于是皇上直接说可以。刚好苏侍郎又来拜访,左相寻思片刻,索性抬手放了。
李废后的那一场,原先还觉得没什么,现在越品越悚然。安平公主那一行人,能让皇后和太子变成李废后和前太子,焉知不能让他左相变成废相?
人身居高位,主动的被动的,都不免有些不干净的地方。左相自认自己是被动的地方更多一些,毕竟他这个位子,哪天对谁说话重一些,都会被疑心是否遭了厌弃,惶惶终日。
……例如,他自己劝皇上下罪己诏后,就总是免不了担忧,皇上是否对他心有隔阂。
不过总的来说,凤台和鸾台没什么问题,看戏的心态更重一些。两台是权力中心部门,都已经是为官做宰的运道,还真不缺潼地那点。
左相意思意思问了同僚:“潼地有给你们送礼吗?”
共参国事的副相纷纷笑道:“潼地的帖子,基本是过不了门房的。什么阿猫阿狗的,也配送礼?”
右相还年轻,四十多岁的年龄,做事认真些,也问了下属:“潼地盛产松香墨,你们可有收?”
下属们泰半都是有收的,但他们并不在意:“偶尔一年半载的会送一箱,也不是什么珍贵东西,大家都有,问过皇上皇上也说不值当什么,收着吧,于是就都用了。再贵的就不敢收了。”
右相就要皱眉,松香墨说不贵吧,也是足量足银。虽然皇上同意了,分在每个人头上确实不多,但现在这件事归安平公主管。安平公主真的会听吗?
“真的没什么,”一个下属笑道,“工部那边油水多,说要自查,他们吞吞吐吐的只说没关系,结果安平公主去了大理寺一趟后,他们立刻把东西都报了。那些金银珍玩的箱子,已经把工部的一个仓库都堆满了。”
右相:“……”
工部的仓库其实都不大,因为工部的东西太多,兵器、农器、匠器……从打仗到生活起居,吃穿住行,只要是用的东西,都和工部有些关系,因此工部分了很多个仓库分别放。
……但把整个仓库都堆满也太夸张了吧!安平公主下令旨才几天啊!
“安心看热闹罢!”那个下属如是说。
右相想到收了一箱松香墨就开始胆战心惊的自己,不由得无语哽咽。
但右相又转念一想,皇上这些年赏他一个人的东西,也都够塞小仓库了。于是又有些释然,也多了点看热闹的心。
六部相比于凤台鸾台,确实热闹很多。
工部也确实是数一数二的热闹,工部尚书豪富,大手一挥,“该吐的吐出来,别藏着掖着”。带头提了十万两价值的财物来。其他的侍郎、郎中、员外郎、主事等,也纷纷把钱都提了过来。工部二十多个人为官,算上丞吏和匠作官近百人。工部的吏员把工部交来仓库的钱一一抄写下来,一瞬间有自己在抄礼单的错觉。
也有新来的小吏不懂,问为什么工部这么多钱,难道都是潼地的吗。就有老人解释。每年修坝挖河,研发兵器,盖楼修瓦……很多项目都要过工部。钱根本少不了,不查出点东西才奇怪。
工部就是这么有钱,交一半差不多意思意思。你好我好大家好。
——这些钱甚至没多少是潼地的,潼地向户部申请要钱,户部给了,和潼地直接分帐,什么挖河修渠一点都没找工部干。工部尚书这么搞,也有点和户部别苗头的意思。
然而户部没接招。没法接招。
户部尚书年龄很大了,七十多,当过国子监祭酒,满天下皆以他为师,有威信,但基本不管事,像一个没人敢惹的吉祥物。
底下两个侍郎,一个侍郎也不管事,就是自韵清清白白,被夏菡好一顿骂的马圆德,因为被骂了一通,羞愧到在写折子准备乞老退休。
另一个侍郎,管事,揽事,什么都敢揽,什么钱都敢收。潼地申请补助,他就批,钱从国库公账出,从潼地转一圈,一半归他私库。这个侍郎也没有“自查”的机会了,直接被关进大牢里去。
底下各司的郎中、员外郎和主事,就很有些群龙无首的意味。自查,怎么自查?
侍郎命令他们配合潼地,不配合的不会怎么样,就是一两年后渐渐贬去地方任职或者干脆被免,剩下的都以那位侍郎马首是瞻,至少不敢别苗头。
如果要查,岂不是也是进天牢的待遇?
户部别说自查了,人心惶惶,甚至连干活的都没了。幸亏安平公主看着苏宝珠给的名单,心里有数,把御史大夫调过去查。
御史大夫之前其实也查出一些,只是递给大理寺吧,大理寺把罪抹了,递给吏部吧,石沉大海,毫无声息。要不是御史大夫阴阳怪气一把好手,地位又超然,不然根本坐不了这么多年。
现在御史大夫一边接了大理寺卿的活,一边管点户部的活,自己管自己查,日子过得昏天黑地。恨不得逮谁骂谁,“你这样的在御史台第一天就会被我勒令滚蛋!”整个户部有着堪比大理寺的低气压。
户部基本都烂完了,能凑合用的都只能先戴罪立功,实在捏着鼻子都忍不了的只能丢去牢里。位子空了不少,御史大夫拎了不少在翰林院摸鱼写稿的翰林来顶班,但不够用,毕竟翰林院也有活。
刚好兵部的人来溜溜达达看热闹。潼地和兵部确实关系不大,潼地毕竟没在边疆,打仗都是韦家搞平叛这种不超过两千人的小打小闹,没什么油水。
当然,兵部看阵图感觉战役和人头数哪哪都有问题,但报给皇上后皇上说没事。兵部尚书是武将转的文职,性情比较烈,当时就和皇上吵了一架,没吵出结果,于是兵部撒手不管了。
其他地方,兵部也没什么好自查的。只有武转司这个负责武官考核的地方富一点,其他的司都只是平平无奇的办公部门,没什么油水。
现在潼地的事情捅出来,兵部看热闹的心是最强烈的。先是溜溜达达去工部围观,感慨工部钱好多,然后去户部。以为还能看见一堆钱呢,结果只看到一堆新人。
兵部尚书一愣,就见到御史大夫端着虚假的笑,说:“兵部是不是比较闲?刚好,调几个人过来搭把手——你可别说你忙,忙你还待这?”
兵部尚书:“……”
完蛋,看热闹把自己看进去了。
另外三个部,和潼地看似没有直接利害关系,却也同样喧嚣。
吏部尚书之前负责给太子读书,太子见着他得敬称一声老师。自从太子被废,吏部尚书就有些懒怠了。
安平公主的令旨一下,吏部尚书的态度就很简单。
——你安平公主不好好呆在宫里准备明年成亲,还折腾这个?我不干,我不管,你有本事搞我。
吏部是六部之首,吏部不干,就很有一些麻烦,吏部尚书也没和潼地做什么交易,他就是和安平公主别苗头。不像户部一样能直接抓了,一时很有些麻烦。
现在吏部内气氛紧张,不乏有小官吏偷偷去别的山头自首,但这都得偷偷摸摸的,便有些不对味。
并且有吏部带头,礼部也跟着搅和。之前安平公主牵头查举人搞背调的时候,礼部尚书就没来。
这一次也一样。只有礼部司的郎中带着礼部司的人自查(也确实查出些东西),其他司不仅不自查,甚至,因为礼部主要就是管各种礼节上的东西,就已经有一帮人聚在一起,商量着要怎么弹劾安平公主了。
理由都想了一箩筐,拗口的很,不过终归是和吏部一条心,把那些“女子”“女德”的东西装饰得花团锦簇。一个礼部的人不小心把自己的草稿带回家,被养他的娘看见了,当场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尽管经历坎坷,他们的联名奏折都终究是快写完了。但消息传来——安平公主去大理寺查案,当场杀了好几个贪官污吏,据说她杀疯了,血流成河,所有人身上都沾了血腥气,三天三夜都洗不干净。
安平公主真的会杀人!
消息传来的一瞬间,他们都义愤填膺,“怎么可以直接杀”“暴戾不可取”“罪不至死”“刑不上大夫”等等。但打算联名上折子的人一下子诚实地少了一大半。
现在这两拨人还在吵架,一边骂着“懦弱可耻不丈夫,临阵脱逃非君子也”,一边骂着“心里有鬼才怕查,坦坦荡荡无惧流言”,已经有看热闹的书商在每天录他们新的骂人话,编成书准备去卖。
真的可以说是,热闹非凡。
苏宝珠听说这一切的时候都忍不住感慨:【难怪有一句话:斗争最激烈的地方,要么是在朝堂之上,要么是在乡野之间。他们这都能吵起来,不得了。】
系统:【……宿主还挺有闲工夫。】
苏宝珠:【佛系佛系。】
苏宝珠确实心态平和。
其他五个部再热闹,也没刑部热闹。
因为皇上过去刑部看,还把她也捎带上了。
燕朝的刑部其实只有一个执行权,就是大理寺给罪犯定下罪后,罪犯移交刑部,刑部审核无误,然后执行管理罪犯的权力。
潼地的那些罪犯像是细沙,大理寺一筛,什么都没留下,只给刑部留下空荡荡的网。
但刑部有苏承泽这个苏宝珠的亲爹在,刑部的人揣度着,还是把自己这些年收到的各个州郡的“礼物”,似乎有些逾矩的,能交的都交了。
一时,刑部的仓库,也有些金碧辉煌的感觉。
皇上看着眼前的盛况,用眼神止住想劝他去工部“开开眼”的苏承泽,只看着苏宝珠,语重心长道。
“这些年,别说其他人了,你的祖父,日常在西南玩乐的钱,都是西南那边的望族出的。你的父亲任刑部侍郎,也算是位高权重,每年送礼拜访的人源源不断。
“你的眼睛里容不得沙子,朕知道,小沉在信里也有写,你把引得英县叛乱的屈家人,每一桩每一件事,都当着民众的面说出来,唤起他们最开始的愤怒,让屈家人死后,他们的愤怒能平息。但京城,还没到这种程度。
“苏二,你不是男子,没有为官,不知道做官的学问。礼物来往,都是人情,这百年来,也只有冯家能谁家的人情都不收。现在直接下令自查,乱的是所有人的心。现在大理寺和户部都已经要没人了。水至清则无鱼啊——如果真的要彻查到底的话,你的父亲,都逃不过。
“还是要适可而止,你说呢?”
苏承泽暗地里恨恨地呼了一口浊气。他说呢!为什么皇上忽然要来看刑部自查情况,还要带上苏宝珠,感情他变成人质了?
苏承泽一瞬间甚至感到窒息。某种程度上他和凤台是一个水准的,潼地的人连苏府的门都进不来。苏府也不缺这些,周雯鹊稳重持成,不赚大钱,但每年都固定有万两白银左右的盈余。
只是勋贵交往之间,礼物来来回回,都要精巧贵重,这种如果真的算进要彻查的“人情”,那一下子还真撕掳不开。
苏宝珠也叹了口气。
系统:【这个皇上到底怎么回事。说真的,对他第一印象其实挺好的!】
苏宝珠:【有的皇帝没什么能力,不过也知道自己没什么能力,权力下放给臣子,人也信任臣子。臣子清明能干,那朝廷就好。臣子昏晦无能,那朝廷就乱。他或许是这种类型的吧。】
系统:【又有点不一样?】
苏宝珠见着皇上还在等着她回应,不由得真情意切地问道:“所以,那个放火烧了安勤宫的人,陛下找到了吗?”
皇上的面庞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