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止诛心之言。 杨宪几乎是把李善长的心挖出来,晒干了放在太阳下给大家看。 李善长确实不如刘基有文名,在清誉上也饱受诟病,至于民间声望,那更是完败,可没有人说过什么“一统天下李百室”,之所以能有现在的地位,实在是最早投奔了朱元璋,其后又兢兢业业所致,除此以外,最主要的原因是家大业大,根系繁茂,身边傍着淮西一杆勋贵。 多年修养,李善长竟然被这一句话骂得破了防,也不管不顾,怒斥道:“刘基的手段多了,竖子,你是不知道罢了!” “你倒是举出一件来瞧瞧!” “老夫……” 明朝文官打架是传统,个个武德充沛,建国时就是这样,再不阻止,只怕真的要在武英殿外面打起来,犯了大忌讳。 黄禧不能再看戏了,忙道:“杨大人,圣上还在里面等着呢,快进去吧。” 杨宪这时终于突破了对丞相这一职位的尊敬,放任自己骂了李善长后,前所未有的舒畅,多日来被政务烦恼的脑子都清明许多,以往刘基同他说的话,明白的更明白了,不明白的瞬间便懂了,知道这一劫很难过去,回头看一眼等死的弟弟,再不想什么前途与权力。 他对着黄禧再拱手一次,只听不做,瞪着李善长道:“丞相,我还以为你这次出招是为了自己呢,没想到啊,是给胡惟庸那蠢才铺路,他为人焦躁轻浮,淮西迟早断在他手上,我看你老的命,只怕也是要给他的,颐养天年?梦里还差不多!” “你!”李善长捂着胸口,假病险些气成真的,“住口,休要妄言。” 吵架吵什么最让人生气?问候祖先还是次要的,骂完了直接走人,那才是上道。这就让对方有气撒不出来,只能憋住火不知道往哪里发。 杨宪理也不理李善长,扯着杨希圣径直又走了。 黄禧见状搀紧李善长,半拉半架把他停住,语带深意:“消消气,消消气,丞相,您老身体不好,说不了太多话,不要再与他辩了,走吧,我送您出宫。” 李善长回过神来,低眉道:“……黄公公说得是,老夫身体不好,不与他吵。” “哎,这就对了。” 一臣一奴贴在一处朝宫外走去。 杨宪这边进了殿,还没看清朱元璋的脸,就与杨希圣跪了下去,结结实实磕了两个头,趴在那里不动了。 朱元璋虽看不见、听不见外面怎么了,但清楚杨宪这么久不进来,一定是和李善长撞上了,至于他们说了什么,心里猜出八九分。 “为了咱纳妃的婚事来的?” “回陛下,是。” “怎么,你也来请罪?” “回陛下,臣有罪,臣弟也有罪。”杨宪恳切道,“臣弟与熊氏的婚约是多年前定下的,父辈们随口一说,互换了约书,这么多年一直没人提及,也无人知晓,臣父以这是玩笑话为由,叫臣弟进京退婚,没想到此子顽劣,见到京中繁华,什么都忘了,连熊氏许给了圣上都不知道。” 话里的意思,虽然责骂了弟弟,主要还是将责任推向熊家。 “听你的话,这是误会一场,那依咱看也不要退婚了,咱已经把自己的聘礼要回来了,他们的嫁妆也退回去了,熊氏还嫁给你弟弟。” 杨宪急了:“这怎么能行呢?臣弟绝无谋害圣上的意思,他是……” 朱元璋打断了他的话:“你刚才说他顽劣是不是?” 今天发生的事都太快了,杨希圣本不是什么机灵的人,有些小聪明罢了,猛然扯上这么大的变故,六神无主,被杨宪拉着来到武英殿里,不尿裤子就算对得起年龄,此时哪敢说什么,连求饶表忠心的话都说不出来。 朱元璋是什么人,一看就知道地上跪着是个的胆小鬼,没有胆子算计自己。 早在杨高孟见过朱标的那天晚上,父子两个就隐隐有了猜测,只是他们本来就要制衡两派,故而对这些都是默认的,朱元璋虽因他们算计到自己头上而愤怒,但他本来也不太想娶熊氏,碍于面子不得不去做而已,将计就计,配合着李善长走到今天这步棋,倒也有点皆大欢喜的意思。 “既然你说他顽劣,那咱帮你管教管教,省得他日后为非作歹,再把你害了,你看怎么样啊,杨大人?” 杨宪紧闭双眼,砰的一声磕下头去,额头立刻青紫,既是在惩罚自己,也是在用这疼痛替弟弟哀悼:“臣谨遵圣意。” 杨希圣慌了,膝行几步,爬到杨宪身边:“大哥,大哥……” 杨宪头也不回:“闭嘴,这里是在御前,在陛下面前!没有什么大哥,只有大明的臣子。” 朱元璋为他的识趣感到满意:“好,咱也不是什么暴君,你的弟弟,就刺字发配吧,经此一事,让他长点教训。” “……臣领旨。” 杨宪颤声道。第205章 闲暇时光 除了李善长和杨宪,其余的大臣们,谁也不知道那天在武英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年节过后,正月十六,百官们上朝后,才发现李善长竟然请了辞,而且皇上已经恩准,只等收拾收拾东西,他就能回乡。 这是朝局前所未有的大动荡,京城里乱了半个月才静下来,胡惟庸彻底上了位,他一上位,以杨宪为首的浙东就疯了似的,找御史弹劾淮西的人,淮西这边的人有几个知道内幕,不知道的也无所谓,哪有挨了打不还手的道理,也找来御史弹劾回去。 一番争斗下来,处理的人比军需案还多些。 朱元璋坐在殿里乐开了花,每天收到的折子像雪片似的那么多,这时他还意识不到天下的贪官是杀不尽的,满心满眼为自己的成就高兴,觉得家国有望。 又过了几个月,盛夏到了,杨宪的人头落地。 胡惟庸摇身一变成了宰相,汪广洋被召回京,重新进入中书,用以制衡。 有平衡就有失败,这是天下的至理,谁也没有办法打破。 ——— 阳光无遮无挡地倾洒,幸好昨夜刚下了雨,还算凉爽,道路两旁的柳树藏着一些夏蝉,唧唧哇哇地鸣叫。 方孝孺驾着马车进入应天府的城门。 他跟随父亲的调任,在杭州生活了许多年,那里虽然不差,到底没有京城繁华出彩,抬头望见高大巍峨的城墙,那种身感渺小的情绪,让他忍不住赞叹出声。 远远的,他还能看到宫门与旁边的屋舍,那朱红色的边墙,还有上面的琉璃瓦,是整个大明最美的建筑,透着一种通天的雍容华贵。 车里的方克勤道:“孝孺,怎么样,京城好不好啊?” “人很多。”方孝孺道,“父亲,老师的家应该往哪里走?” 方克勤道:“你已经是个大人了,应该自己去问问。” 方孝孺点点头,把车靠边停住,拉着一个路人道:“这位大哥,请问宋府怎么走?” 被他拦住的是个挑着水果的汉子,低头一看是个小孩儿拦住自己,穿着打扮不太富贵,嘴里又说的是别地方言,还口称找什么“府”,便疑惑道:“你找什么府?你找它干什么。” 方孝孺拱手道:“我是杭州的儒生,第一次到应天来拜见师父,师父虽在信中写了地址,但并没有说清,请大哥帮个忙吧,我找的是宋府。” 汉子放下了戒心:“宋府是吧,应天府里有百十来个宋府,你找的是哪个?” “是任翰林院学士的宋大人的府邸。”方克勤道。 “什么学诗?” 方克勤这才意识到自己用词太文了,想到父亲与堂上百姓讲话的模样,改口道:“就是,就是……教导太子的那一位先生他家。” “啊!那一位宋大人!你怎么不早说,顺着这条路走到头,再往右拐,看见豆腐店以后左拐就是了,那一条街上全住的是大官。” “谢谢大哥。” 方孝孺道了声谢,又跳回车上,马鞭一扬,赶着车朝前走了。 那汉子抬了抬肩上的扁担,乐颠颠也走了,带着助人为乐的快乐走出去几十步后,才反应过来,惊讶道:“太子的老师也是他的老师?” 赶了一会儿车,方孝孺的肚子咕噜噜响起来,正要拿干粮饼子出来吃,却听到身后传来动静,一扭头发现方克勤掀开帘子出来了,急忙道:“父亲,你怎么出来了?是不是水袋里的水喝完了,我去路边给您买壶茶吧。” 方克勤在杭州知府大牢里关了几天,身上有些伤,出来以后又帮着袁凯计算军需,抓人拿人,积劳成疾,身体一直不太好,这段日子修养得差不多了,又带着方孝孺上京。方孝孺生怕他病情恶化,主动照顾了一路,甚至亲自在外面赶车,夜里和衣而眠,睡在旁边,孝之一道实在被他贯彻到了极致。 方克勤看着儿子紧张的模样,心里柔成一滩水:“我不渴,你是不是饿了?这几天风餐露宿,在路上没有吃好,咱们先找个店铺吃上一顿,再去宋先生家。” “我不饿。”方孝孺把拿着干粮的手背到身后,“我怕宋先生等急了……” “午时都过了,你与宋先生谈话时万一肚子叫了怎么办?你叫宋先生去哪里找吃的给你?不要急于一时而失礼。” 方克勤编了一些有道理的瞎话来糊弄儿子,方孝孺立马就信了,说道:“是儿子考虑不周,我这就去找一个饭馆。” 京城里绝对不会缺这些地方,方克勤一找,就找到一个卖饭的茶馆,把马车交给店小二放好,扶着方克勤进到门里面去。 “客官,吃点什么?” “来两碗面。” “好嘞。”小二一边喊着,一边向后厨走去,“清汤面两碗!” 方孝孺找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擦干净凳子,让方克勤坐下,然后拿着桌上的空水壶到堂中央的热水桶那里去接水。 接了满满一壶水,他正要走回去,突然不知踩到了什么,脚下一绊,就往下栽去,手里的水壶一翻,眼看要泼到脸上,远处坐着的方克勤已经站了起来,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 这时有一只手从旁边伸了出来,轻巧地拉开方孝孺,然后接住水壶,将空中的水收回来大半,随意一扔,竟隔着那么远扔回了方克勤面前,噗的一声嵌进木头桌子里。 方孝孺一屁股坐到地上,水也哗啦一声泼在身边,他下意识地呆呆道:“谢谢。” 手的主人是个小姑娘,说起话来急匆匆的,很有活力:“你踩到了六出白的尾巴,你还得道歉。” 方孝孺又呆呆道:“抱歉。” 一只毛色雪白,眼睛灰蓝的细犬对着方孝孺叫了两声。 朱静镜见他很有礼貌,便道:“没关系,它原谅你了。” “……谢谢。” “看你还挺聪明嘛,怎么这么不经吓。”朱静镜好奇道,“你不是这里的人,你是来干嘛的?” “我,我来找老师……” 方克勤赶来了,先是在儿子脸上身上摸了摸,确定他没有受伤,才对着朱静镜行了一礼,诚恳道:“姑娘仗义出手,真有侠女风范。” “咳咳。”朱静镜有点不好意思,“也是我们家的狗狗不好,尾巴太长了,他没注意看,就绊倒了,六出白也有错。” 六出白疑惑地歪头,汪了一声。 “姑娘的家人呢?”方克勤发现朱静镜身上的衣服看似简单,实则布料极佳,肤色也是白里透红,十分健康,应该是富家千金,身边没有人却到这种地方来,担心她会遇上拍花子出事,担忧道,“姑娘是不是迷路了?” “我没有迷路,我大哥在拜访老师,带我出来玩一会儿,我趁他在忙,到这里买点芝麻糖吃。你们呢,你们是外地人吧,来这里做生意吗?” 方孝孺终于回过神来:“我叫方孝孺,是来拜师上课的,这是我爹,他调任京官,在吏部当差。” “哦,你们是读书人啊!”朱静镜道,“我也是读书人,我和我大哥是一个老师!” “可你是个女孩儿,女孩儿怎么读书?”方孝孺不解道。 “女孩儿怎么不能读书,我以后还要打仗,开拓疆土,把大明周边的番邦全收服了。”朱静镜盯着他道,“你说,我刚才那一下漂不漂亮?比不比男人有力气?” 方孝孺吱唔道:“我确实不如你。” “算你诚实。” 方克勤笑道:“姑娘吃饭了没有?来吃点东西吧,我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