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上差,你求求皇上,再审一遍吧!”  有人带头,百姓们先是小声附和,接着声音逐渐大了,七嘴八舌一片杂乱之声,全是喊冤诉苦的,王宝忠尽力听了一会儿,竟然没有一句不好。  “你们既然说道同无错,那么错的是谁?”为了在嘈杂的环境中问话,王宝忠不得不大喊了一声,盖过众百姓的声音。  百姓们讷讷无言,不再开口了,比起为道同说好话,直言罗家和永嘉侯的猖狂,难度更上一层楼,面临的报复也更可怕。  虽不再开口,那一张张愤懑不平的脸仍然表现出巨大的无声的抗议之情。  “会不会是假扮的?”王宝忠愣了一会儿,低声问队长。  拱卫司的那小队长道:“不像,全部是劳作的庄稼汉,看神情不是作伪。”  “先进去再说。”王宝忠沉着脸道,“麻烦你留几个人在这里,有什么事及时通知。”  那队长点点头,挑出去六个人,指挥他们和茫然的衙役们一起守门,接着紧随王宝忠踏入门内。  周班头领着道同往门外赶,和他们撞了个正着。  “上差有什么旨意?”道同恭敬拱手,“是否在此宣读?”  “你就是道同?”王宝忠道,“你的脸色怎么如此苍白?”  道同:“受了一些小伤,不足挂齿。”  想到门口的柴火和求情的百姓,再看看眼前清瘦的知县,王宝忠和队长心里得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结论,本来端着的对待罪官的凛然态度消减许多。  “去大堂吧。”王宝忠道,“这里太吵了。”  道同心里有了答案,神色凄然,叹息一声。  大堂里,王宝忠从盒子里取出圣旨展开,除了他以外,其他人通通跪下。  “番禺知县道同接旨。”  圣旨的内容不长,代写旨意的翰林院学士用词精炼文雅,先是骂了一遍道同,后夸赞永嘉侯朱亮祖为国为民,勇于检举,最后表达朱元璋的失望,赐下白绫毒酒供其选择,留得全尸入葬。  “臣领旨谢恩。”  圣旨上的内容和番禺如今的景象一比,简直是莫大的嘲讽讥笑,王宝忠和那队长感到一股浓重的荒谬之情自胸膛中升起,压得他们说不出话来,甚至不敢看道同的眼睛。  最终还是周班头打破了寂静,他惊慌道:“上差,堂尊,下一任知县是谁?我们这帮衙役不会要陪着一起死吧?”  “朝廷没有旨意,知县空缺,那便是县丞主事。”王宝忠道,“你们这里管邢名,管钱粮还有管差役的人呢?怎么不见他们。”  “管差役的就是小人。”周班头紧张到浑身出汗发冷,“其他吏首被侯爷请走了,只剩下卢县丞还在。”  王宝忠沉默片刻,对番禺的情况又有了新的认知。可是自古以来君命大于天,忠君忠的不只是君王的命令,还有君王的喜好,君王的感情,君王的错误。  别说他是个阉人,乃皇家的家奴,就算是朝臣又如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岳飞尚不能抗旨不尊,谁又能驳回一个杀掉小小知县的旨意。  “叫县丞来吧。”王宝忠慢慢道,“道大人,你选白绫还是毒酒。”  “罪官一杯毒酒足以。”  那队长道:“班头,去叫你们县丞。”  周班头慌忙爬起来,扶着门框跌跌撞撞走向后院。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算真正知道了害怕,他们这帮衙役已彻底和道同捆在了一起,如今道同要被赐死了,卢近爱做为县丞即将理事,用脚后跟想也不会与朱亮祖和罗家同流合污,那他们的命运会怎么样?  永嘉侯显然手眼通天,连上书的折子都挡住了,皇上为他赐死一个知县,区区不入流的八品县丞,本事再出众,岂能斗得过他!  后院不时传来嘟嘟嘟的声音,却是卢近爱在劈柴火,斧头时不时砍在墩上。  噼啪,分成两半的柴火掉在地上。  周班头脖子一凉,险些跪倒,在他眼里,那根木头好像他的大好头颅。  “卢大人,大人,快跟我去大堂,皇上派人来宣读旨意了!”  卢近爱心里一沉,先前隐隐的不安顷刻间化为灵光涌上心头,还没反应过来便道:“旨意是不是赐死堂尊?”  “是。”周班头抖成一团,“您老快去看看吧,上差叫您过去呢,没了知县,番禺以后是您领事了。”  “……”卢近爱撩起衣服下摆,奔往大堂。  道同跪在地上,整理头发和官袍后,平静地捧起白瓷杯装好的毒酒,向嘴边送去。  啪的一声,卢近爱推开大门闯了进来。  那队长立刻护在王宝忠身前,刀出鞘半截,喝问道:“你是谁,胆敢闯进这里!”  原来卢近爱的麻衣麻裤,让他根本没往县丞的职位上去想。  “我就是番禺县丞。”  队长还想再问,王宝忠忽然道:“卢先生?你是不是卢胜欲?”  “阁下是……阁下认得我?”  王宝忠道:“那是自然,咱们上次见面,是在春和殿呐!卢先生和太子爷谈事情,是我给上的茶,您不记得啦?”第162章 朱标的反应  “太子爷?”那队长愣住了,站在那里的拱卫司士卒们也愣住了。  道同瞪大了眼睛看着卢近爱,手中的毒酒险些摔在地上。  “卢先生怎么跑到番禺县来做县丞了?”惊讶过后,王宝忠斟酌着提出问题。  他对卢近爱的印象很深刻,不仅是因为朱标特殊的态度,还因为卢近爱这个人的气质和言行确实不像一般的官员,见过了就再难忘记。  这样的人,怎么突然放弃了呆在太子殿下身边的机会,放弃了镇妖司的肥差,跑到这种偏僻地方当个小官呢?  是被厌弃了,还是另有更深的打算?  王宝忠的心里一时间略过万千思绪,敏锐地察觉到番禺的水更混了。  小小一个县城,如今不仅有侯爷,还有太子爷的亲信。侯爷上书检举知县,圣上下了旨意要赐死,知县却是被冤枉的,若是普通的冤案也就罢了,虽令人惋惜,但天底下的冤案数不胜数,岂会差这一桩。  偏偏有了眼前这个人,冤案便有翻盘的机会,如果道同死了,圣上知道犯了错,会追究谁的责任?太子爷是什么态度?永嘉侯还能落着好吗?这其中有没有淮西和浙东的人插手?若是有他们的手笔,太子爷的性格自己是知道的,圣上宠爱太子爷,脾气又爆,一旦查起来,拔出萝卜带起泥……  王宝忠身处大内,只凭着直觉和智慧推断,竟也把事情的起因和结果猜测了个七七八八,可见其聪慧沉稳。  朝堂上掀起的大浪,一开始往往是个小水花,到了后来却连三公九卿都可以拍死,若不步步谨慎,即使是个太监,也会被卷进去,死无葬身之地。  “我自吏部申请了调令,是魏公公帮的忙,原打算在这里学习治理的经验。”  卢近爱一眼就看出王宝忠的顾虑,上来便暗示自己还没有失去朱标的信赖,身后更有王宝忠的直属上司魏忠德撑腰,随后行了个见面礼,袒露做出的行动和计划:“敢问公公,陛下与殿下有没有见到我和道大人一起上的奏书?”  王宝忠到底忠厚,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回答道:“这个我不清楚,我手里的圣旨只有这一份。”  “……太子殿下那里呢?”  “太子爷最近很忙。”提起这个,王宝忠与有荣焉,“忙着和圣上学习处理政事,日日都在文华殿和武英殿呆着呢。”  “真的无法挽回?”卢近爱心急如焚,“公公想必也猜到了,道大人根本没有错,若说有错,错在我们没有斗过永嘉侯和罗家,无法让陛下知道真相,这难道是死罪吗?”  王宝忠看向那队长,想听听他的意思。  拱卫司的那队长勉强回过神来:“这事情虽然出乎意料,但圣旨就是圣旨,别说是赐死道同一个,就算是赐死百个千个,我也一定要做。”  “圣上是不会错的。”王宝忠道,“卢先生,你若是有事对太子爷说,我可以转告,至于今天的事情,我只认圣旨,日后陛下如果怪罪,我绝不喊冤,都是忠君的人,卢先生,你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道同这时才知道了卢近爱有多大的背景,欣慰道:“卢兄,你自有广大前程,不要再为我费神了,我死以后,你做番禺的知县,不管是和侯爷友睦,还是接着上书,我都替你高兴,事缓则圆,我相信你的品性。”  “我陪你一起死。”卢近爱说了一句,立刻看向王宝忠,“公公带来的毒酒肯定不只一杯吧?”  “啊?”王宝忠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情况,城府再深也不禁变了脸色,“卢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何必为难我们呢?”  “我不想为难你们。”卢近爱摇了摇头,“我只想一死了之,人生在世,处处苟且,时时求全,还有什么意思?我与道同乃是君子之交,陪他一死有何不可,如果非要说出什么原因,我愿意用命来换得殿下的重视,救一救番禺的百姓。至于殿下的知遇之恩,只有来世再报。”  王宝忠皱眉厉声道:“卢先生,我尊敬你,称你一句先生,但这不是你咄咄逼人,以直搏名,逼改君命的理由!”  “此话怎讲?”卢近爱道,“我的事和公公没有关系。”  “你!”王宝忠气得浑身哆嗦,“卢先生,你不要一时冲动,做出对大家都不好的事来。”  那队长紧盯着卢近爱,对身后的兵们偷偷摆了摆手,那些兵偷偷从腰间抽出绳子,只等一声令下,就扑上前去捆人。  卢近爱用余光观察到他们暗地的行动,猛地一弯腰,竟抽走了道同的酒杯,自己送到身前端着:“公公,我也并非要抗旨不遵,只是圣旨上并没有写赐死的具体时间,再等一等又何妨呢?”  “……”王宝忠想到太子和卢近爱有说有笑的场面,再想到魏忠德平日里对他的吩咐,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你想等到什么时候。”  “就到午时吧!”道同抢着道,“午时赐死,不会生阴气,也不会令罪官化鬼。”  “好,这是你说的。”王宝忠见卢近爱又要开口,立刻也抢着把话定下来,“这样倒也顺应天和。”  道同向卢近爱投过去一个隐有祈求的眼神,卢近爱自己也知刚才的所作所为确实不妥,再说恐怕两边生厌,闭了眼睛不看他,苦涩道:“那便午时吧。”  午时和现在没什么区别,这么短的时间里能有什么变数?王宝忠放下心来,除却责任后,愧疚重新占领高地,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子,递给一个小兵:“劳烦你买些好酒好菜。”  道同苦笑道:“谢谢公公的断头饭。”  “这面鼓是什么皮?”此时的应天府镇妖司的库房中,朱标正在挑选大鼓,他手里拿着折扇,时不时用它敲一敲不同的鼓面,细听咚咚声的差异,“牛皮的是不是好些。”  长孙万贯道:“这个臣也不懂,不过我们还有鹿皮、驴皮、狐皮、兔皮、虎皮和象皮等等,殿下要是觉得都不满意,臣以为可以弄一个百兽皮。”  “那倒不用。”朱标道,“百兽皮听起来虽好,用不上只是个名头,我要的是声音够亮够响。”  “那……臣以为牛皮最佳。”长孙万贯不知道朱标选鼓是要做什么,但还是兢兢业业赶制了一批,“这头牛妖修炼的是吼功,曾一吼震死三只老虎,因受了内伤的原因,前不久去世,它的儿子把尸身捐给镇妖司,换了一个进得酆都的机会。”  “很好,就它了。”朱标摸着两人高的大鼓,“你找人替我送到午门门口去。”  “是。”  两人顺着廊道往回走,漫天绚丽的桃花在盛夏开得越发妖艳,落花中不时有道士和尚穿行其中,这里的人一日比一日多,景象也一日胜一日繁华,彰显着大明的进步。  “卢近爱怎么样了?”几个抱着文书册子匆匆走过的小书办,不知怎么的,让朱标突然想起卢近爱来,“他在你这里干得如何?”  “卢胜欲?”长孙万贯道,“卢胜欲已经不在臣这里做事了。”  “他去了哪里?”朱标问道。  “卢胜欲在臣这里做了一段时间的书吏,后来便说已经懂了镇妖司的事务,觉得这里不适合他,想要出去寻一个能实现抱负的地方学习,于是到吏部申请调令去了。”  “哦。”朱标想起来了,魏忠德似乎说过这件事,当时自己正忙着算户部的钱粮,随口应了一声就随他们去了,没想到是这么个事,这卢近爱还真是闲不住,“他调到哪里去了?”  “回殿下,听说是广州番禺。”长孙万贯回忆道,“卢胜欲说那里的知县道同是个好官,值得他取经。”  长孙万贯说这些是本来是奔着取悦逗乐朱标,顺便给同事说说好听话去的,没想到太子听了以后脸色非常不好,一反常态厉声问道:“卢近爱说道同是个好官?”  “回殿下,卢胜欲是,是这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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