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殿外候着的黄禧赶紧应了一声,吩咐身旁的小太监去大庖厨跑一趟。  “爹,休息一下吧。”  听到儿子这么说了,朱元璋也就收回准备去蘸朱墨的毛笔,眯着一只眼睛扭了扭肩膀,舒出一口气,向后靠在椅背上。  朱标刚要问他是不是没有睡觉,朱元璋便先发制人:“标儿,你的东西看完了?”  “看完了。”  朱标的学习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朱元璋处理过的奏本,除了特别重要,需要立刻下发的,老朱同志会把它们交给朱标,在他手里过一遍,然后送到中书省等待执行,这个阶段他只看不说,从里面学习治国的道理和文章。  第二阶段,朱标开始自己处理一些小事,尝试通过文字御下,在波谲云诡的朝局中用自己的权力控制朝臣,借力打力,引导事情的走向和发展。  第三阶段,朱元璋会下发圣旨,宣布太子从今日起练习国政,处分政事,听断诸司启奏,这时得到法统的承认后,朱标就可以在国事奏本上留下笔迹,主动接见朝臣,并且参与重大事务的决策,安排丞相等高品官员的工作了。  现在的他正由一向二过度,朱元璋対儿子的武力值和精神状态很有自信,但是还不放心他在处理政务上的能力,故而常常十分仔细地照看,上一次他有这样的耐心,还是在陪着朱标跌跌撞撞走路的时候。  “有没有什么不懂的地方?”  “没有,朱笔批改的很清楚。”  “那就好。”  眼见皇帝的视线又开始飘忽向那些奏折,朱标担心他坏了眼睛和身体,出声道:“有些事儿臣想要请教父皇。”  把目光从桌子上艰难地拔起来,朱元璋看向朱标:“什么事?”  “是这样的。”朱标道,“新朝初建,许多政策和体系还不完善,儿臣是想着,这时候定下一些好的制度,可以约束后人,也为他们提供一些范本例子以供借鉴。”  这个主意实实在在戳到了朱元璋的肺管子上,他是天字一号的控制狂,历史上就曾定下许多祖训,连子孙们叫什么名字都要提前想好,恨不得大明万世千秋按照自己的想法走下去,朱标这么一说,他立刻兴奋起来,身体前倾,等待后面的话。  “人们常说天高皇帝远,这是一个很大的弊病。”朱标道,“许多的事,儿臣看不到,您更看不到。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贪官污吏时时刻刻欺压百姓,如果官商勾结,那更是一张铺天盖地的利益网,寻常人绝没有可能逃得出去。”  朱元璋点点头,很赞同这个说法。  当年凤阳的饥荒,一半是老天爷给的,一半是元廷给的,他绝不会忘记。  “当然事情不能只让皇帝来管,一个完整的体系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若是想不到办法,大明未必会比元廷要好。父皇当年因为什么而造反,今天的百姓就会因为什么而起义。”  细微的交谈声传到外面,这句话进到黄禧的耳朵里,他的心跳险些停住。  他猛地刹住脚,身后一干捧着早茶的侍女和太监们也刹住脚,像是被按了暂停键,齐齐顿在那里。  宫人们的手上功夫都是很好的,汤菜连一星也没洒出来,却不免全被吓了一跳。  干爹,这是怎么了?  小太监用眼神询问扭回头来的黄禧。  黄禧瞪了他一眼,朝后摆摆手,急急忙忙把茫然的众人赶回外间。  里面的仍在说着话。  “御史们虽有监察的职责,能行使弹劾的权力,但毕竟也是官员,不能做得全面。”朱标轻轻摩挲手上精致的茶杯,皱眉组织语言,试探性地表达着自己还不成熟的计划。  “拱卫司的探子发展得很好,可不能融入朝廷,只是皇家私兵。儿臣以为,父皇需要建立一个新部,使百姓能够上达天听,清流能够避开权贵。”  “至于效率问题,镇妖司在儿臣的授意下陆陆续续研究了一些东西,勉强还能让人满意,相信之后可以大规模使用。”  “咱其实也有这意思!”朱元璋道,“咱打算弄一个通政使司,叫他们专门传递内外章奏和四方陈情,有什么申诉、状告,通通可以给咱送来,只要拿上奏事便的牌子,就不许阻拦,直入皇城,政通如水。”  太子有和自己一样的想法,让朱元璋在兴奋之余感到开心,心中除了舐犊深情,还升腾起一种知音难觅的惊喜。  作为一个独裁统治的封建皇帝,朱元璋的很多理念在文武百官们看来是不可理喻的。  虽然他并不需要被人理解抱负和梦想,也不屑于获得谁的支持,但朱标対底层穷苦百姓的在意使他非常满意,没有经历过饥饿和贫困折磨的天潢贵胄,能做到这个地步,不用说也知道其难得程度。  标儿不仅是咱朱重八的儿子,还是朱元璋的继承人,大明迟早要到标儿手里,只要保持住为民的心,咱还有什么值得担忧的?  朱元璋开始傻乐。  乐完以后,他继续道:“标儿,其实咱还有一个主意,这个主意咱问过你娘了,她觉得挺好,咱再说给你听听。”  “嗯。”  “咱要在紫禁城的城门外面弄一面鼓!”  “鼓?”朱标怀疑自己听错了,再一看朱元璋,他显然是认真的。  “対,登闻鼓。”朱元璋道,“不管是谁,不管男女老少,不管哪里来的,都可以去敲咱的鼓,再派一个御史去门前管着,鼓一响,声音传遍皇城,便把人带进来见咱。”  “这样是不是不太妥当?”朱标思考片刻后说道,“如果人人都可以面圣,冤情如何判断?先后如何抉择?若是一些小人热衷于从中牟利,占用父皇处理公务的时间,党同伐异,平衡利害,造成的损失远多于……”  朱标顿了顿:“父皇,不如这样。在登闻鼓上另设两条规矩,一,凡死刑者行刑前一天方可击鼓,二,上书通政使司无人过问方可击鼓。满足这两个条件,利用登闻鼓的人想必会少一些,真正的冤屈者也能得到注意。”  “好。”这样确实合理许多,朱元璋没有拒绝提议,“标儿,那此事就交给你来做!”  “是。”  “除了这些,咱还想设一些乡长里长粮长之类的小官,由当地威望重的老人担任,替咱收纳钱粮,教化乡里。”  “这个……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成的。”  “不急,慢慢来吧。”朱元璋叹了口气,“你娘老说咱性子急,脾气暴,她也不想一想,咱要是不懂忍耐,怎么夺的天下。”  朱标笑道:“其实娘说的也有道理。”  “你个小兔崽子。”朱元璋瞪眼道,“要说这话你上坤宁宫说去,别来咱这里。”  里面的声音渐渐和缓下来,出了一身冷汗的黄禧终于松了口气,吩咐道:“跟着我进去吧,小心着点儿,鼻子喘气也给我收住了。”  太子殿下就是太子殿下,黄禧在心里感慨,刚才听到的那番话简直是大逆不道之言,如果是别的什么大臣皇子,头都得掉好半天了,哪里还能和和睦睦接着谈笑。  朱标替朱元璋把批好的奏本搬到另一张宽桌上去,好腾出一些空间安置早饭。  零总共三十多样点心,朱元璋指了两个,给朱标留了三个,剩下的摆手让黄禧分给各宫。  “不要粥,给咱上壶豆浆。”  “是,奴婢这就去拿。”  豆浆很快拿来了,往里加了好几勺糖,朱元璋一边吃着糕点,一边摊开下一本奏疏,就着饭当作调剂品翻看。  “这番禺县的知县真不是东西。”  “番禺县?”朱标放下碗,“番禺是在广州境内吧,似乎是出了名的不好治理。”  “不错,朱亮祖也在广东,奏疏是他上的。”  朱元璋浅浅解释一句,提笔写了一个斩字,将它甩到“批过”的队伍中去:“赐死吧。”  大明那么大,出现几个贪官很正常,朱标対上面写的内容没有兴趣,这种奏疏朱元璋认为没有意思,也不会特意拿给他看。  两人都没有在意。  早饭过后,朱标离开武英殿去物色大鼓,朱元璋起身活动,出门遛弯。  那些堆积在一起的奏疏很快被小太监们拿走送去各部,处死道同的文件下发后,以极快的速度流向广东。第160章 淮西  夜晚。  依旧燥热的夜晚。  距离衙役们被喊来已经有十几天了,今晚轮到周班头守夜。  一开始他对自己的性命和前程都感到非常担忧,后来慢慢的,见门口虽然堆满浇过油的柴火,却迟迟没有点燃的迹象,永嘉侯和罗有前也没有派人找来,便逐渐麻木了,陷入日常生活的枯燥中去。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面对未知的威胁,很少有人能一直警戒,即使那关乎生死。  夜深过半的时候,内堂方向走来一人,一手揉着眼睛,一手揉着肩旁道:“头儿,该我了,你去睡会儿吧。”  周班头把灯笼递过去,提了提领口处的衣服,烦躁道:“热死人的天,谁还能睡得着。”  “谁说不是呢。”那衙役道,“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能结束。”  “……阎王打架,小鬼遭殃嘛。”周班头愣了一下,敷衍回话。  他往里走去,突然越想越觉得郁闷,悲观的心态莫明被激了出来,重新占领麻木的心,黑乎乎的夜色和被乌云遮住的月亮也应景极了,几乎让他有点害怕。  走到左边围墙的时候,周班头瞧见一个又圆又宽的影子紧贴地面剧烈摇晃,不似人形,不发声音,不知在干什么,悉悉索索的,好像一只野兽。  霎那间,他的脑子里想到了吃人心脏的妖怪,吸人精气的恶鬼,连小时候听过的乡间故事都从记忆深处翻涌了上来,在脑海里呼啸盘旋,上演血腥场面。  “谁?出来!快出来!”  “是我。”卢近爱起身道,“把刀收起来。”  “卢大人?”周班头大松一口气,抖着手把拔出来的刀塞回腰带,勉强招呼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吓死人了。”  “我在收拾粮食。”卢近爱平静道,“下次不要大惊小怪。”  “粮食?”周班头惊讶道,“哪里有粮食?大半夜的为什么要收拾粮食?”  卢近爱脸上展露出一种周班头无法理解也无法形容的欣慰笑容:“这是我刚刚发现的,此处有一个狗洞。”  “狗洞?狗洞有什么值得高兴的。”此时月亮正好出来,周班头借着光弯腰下去,果然看到一个不大不小的洞口,“肯定是年久失修了。”  “粮食就是从此洞出来。”卢近爱道,“是百姓想办法给我们送来的,他们不能够出声支持,也不敢露面鼓舞,只得出此下策,愿我们坚持下去。”  说着,他展开了抱着的布袋,那里面果然堆满了谷物杂碎,甚至还有几个鸡蛋,沉甸甸的下坠,在月光下中折射出微弱的光芒。  周班头凑过去看了看那蛋,似乎是刚下的。  “这,这里面有没有可能下毒?”  卢近爱摇摇头:“时值盛夏,你看这些米,陈旧不一,不是米店会卖的,也不是罗家和其他富户中会有的,其中一些甚至已经是几乎不能吃的坏米了。除了百姓们自发送来,就是永嘉侯挨家挨户搜出来的,他不会做那样的事。”  “那便好。”周班头高兴道,伸手抓向里头的蛋,“正好煮几个来吃。”  “不准吃。”卢近爱立刻用严厉的目光制止,“我们的食物还够用,这些东西日后要还给百姓。”  “兄弟们都好几天没沾油水了!”  “不沾油水不会死人。”卢近爱道,“那日我去寻你,你和他们吃的酒肉,是能用俸禄买到的吗?你自己的钱难道够用?”  周班头被他戳中痛处,不再吭声了。  深知这群衙役不是好人,但如今别无选择的卢近爱打了他一棒子后,又补上一个甜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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