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不可!”邓愈下意识想要阻止,又没什么理由,结结巴巴道,“多活几年不好吗?”  “这样的情形,哪里还叫活着。”赵德胜指指腰上露出的箭头,“你瞅瞅,我现在连肠子都没了,还叫人吗?”  邓愈沉默下来,脸上有道疤,有块胎记,尚且被人们用异样的眼神看着,肚子上扎了一支箭,糊了一身血的鬼,还能和别人一起吃饭、一起喝酒、一起聊天吗?  躲躲藏藏,老赵万一疯了怎么办,他原来,可是人啊!  我是可以接纳赵德胜,可是我的妻子行吗?  赵德胜的夫人、儿子、弟弟又怎么想呢?亲情可以突破暂时的恐惧,能长久地破除世俗的排斥吗?阴气会不会伤到他们?  别的将领、别的大臣,是不是会趁机做点什么?  应天府的百姓又会怎么看……  王道长人老成精,平时你看他乐呵呵的,好像眼里只有吃喝玩乐的琐事,可他毕竟没有那么简单,一眼就瞧出了邓愈的顾虑。  在漫长的斩妖除魔的年岁里,稀奇古怪、可歌可泣的故事他见多了,有时候他扮演的是不分青红皂白的恶人角色,有时候是惩恶扬善的仙人,有时候又是棒打鸳鸯的混球。  他的意思呢,就是用轻点的办法除掉为好,但主事人是朱标,还得看他的观点。  于是王老道长试探地看向朱标,想请他下决定。  “先跟我回镇妖处吧。”朱标拍板道,“王道长,让他脱离邓府可以做到吗?”  “可以。”  王道长掏出一张符咒,向邓愈要了一碗水,把符化在水里,叫他喝下去:“暂时屏蔽你与阴气的联系,就能把这位将军带出去了。”  “走。”朱标道,“邓将军,你先好好安慰家里人,过几天再去帅府找我。”  “赵德胜怎么办?”邓愈咬着牙,“如果老赵真的想死,我也没什么办法,更没资格阻止他,您帮我劝劝他吧,我……”  “他已经死了。”朱标道。  “……”  邓愈哑然无声,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将碗里的水喝干净,坐在了椅子上。  赵德胜跟着朱标走出去,只留给他几个血脚印。  —————  邓府外。  天快亮了。一丝朦胧的光线穿过长街两侧的柳树叶,轻轻的触及在地上,仿佛是明日初升前的试探。  “你都看见了?”  赵德胜一愣:“都看见了。”  “全部都?”  “只看到大帅把公子提起来放在马上的那一段。”  朱标脸一黑:“没问这个。不过赵将军既然叫我公子,肯定是大半重要的东西都清楚了。”  王老道长安安静静,一声不出地坠在很远的地方走着,时不时喝一口葫芦里的酒,非常有眼色。  “有忠心,有胆量,在我爹那里做过事,神志清醒,志向远大,没什么怨气,刚刚化鬼气体不稳。”  朱标数着赵德胜的优点,越数越觉得他简直是送上门来的城隍。  “赵将军,你为什么想看到中原一统?”  “行军打仗,还能有什么别的想看见,非要往深了说。”满身肌肉的大汉意外柔情,说出不输于文人墨客的想法,“中原一统,百姓们就能过上好日子。当条盛世的狗,也比元朝的人强。”  “如今你肯定不能领兵作战了,为什么不换一个愿望,换成守得应天一方平安,换成百姓安居乐业。”  “好像没什么区别……”  “那就好。”朱标笑了,“赵将军的难处就是做鬼与做人不同,无法与他人来往,没有正常生活,亦无营生可做,那么做神仙比做鬼要强吧!”  “啊?话是这么说……”赵德胜笑道:“那我也得有能耐啊。哪儿来的神仙?”  朱标转过身,折扇在手中转了一圈,扇尾所系的珠子发出一闪而过的微光,扇头对着赵德胜轻轻点了一下。  应天城所有的百姓——正在熟睡的,早起穿衣的,院中吃饭的,吆喝叫卖的,于田地间耕耘的,男女老少,无论富贵,无论贫穷,无论良善,无论刁恶,他们的身体中都飞出了一抹白气。  人道气运像风一样卷起,四面八方刮来,俯冲到这条长街上,又汇聚在扇尖一头,随扇子主人的动作,一头扎进赵德胜怀里。  “现在有了。”  “应天城缺一个城隍,自古以来城隍是皇帝百姓所封,以赵将军的功绩绰绰有余的。”  --------------------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我从今天开始做神仙的那件事》第100章 庙祝和他的新事业  烈日如火,烫的地面烧起来,似乎有烟雾在飘,树上扒着的几只蝉密密切切地鸣叫,声音直坠到树荫下的井里去。  这是个平凡的午后。  宋二爷坐在椅子上,拿一个棕色的陶茶壶,不用杯子,对着壶嘴,咕嘟嘟灌着凉茶喝。  这阵子农忙,加上天气太热,没什么人来庙里,偶尔一个半个的,他也就没去招待,躲着享清闲,休息休息。  有人敲门。  “谁啊,没锁,自己进来吧!”宋二爷喊了一声,昏昏欲睡,根本懒得去开门。  “老伯,是我。”  朱标走进来,在桌上放下手里提着的熏鸡熏鸭还有一篮子鸡蛋,俨然一幅走亲戚的样子。  “是你。”宋二爷清醒了,以完全不符合年龄的速度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奔到桌边,惊喜道,“后生,你改变主意了?”  “什么主意?”朱标躲了一下,“老伯,上次我说的是带人过来给你看,不是我自己要当庙祝。”  “好吧。”宋二爷失望道,朱标来看他,还带礼物,他很高兴,而为了不让朱标寒心,他勉强提起一点兴趣来,“你带了谁来?让老头我瞧瞧吧。”  朱标有些紧张,不,是相当紧张,他摆手道:“老伯,不着急,他还在路上,咱们先坐,我给你介绍介绍他的情况。”  宋二爷奇怪道:“你怎么像要给我说媒似的,还挺讲究。”  “咳咳。”朱标清清嗓子,“老伯,你知道镇妖处吧?”  拿过来一盘橘子,宋二爷端给朱标,在他对面坐下,点点头道:“知道,好多乡亲都去过那里,是个好地方,城隍爷干不了的事,他们都能干。”  “我呢,其实不叫林示,姓朱,叫朱标。”  “哦,姓什么都无所谓的嘛。”宋二爷看朱标的样子,以为他是因为骗了自己而愧疚,安慰道,“小心点是好事,像你这样的人家,不骄不躁,没有架子已经很好了。老伯不生气。”  “不,老伯,我的意思是,应天城的朱元帅也姓朱,对吧?”  “哦!”宋二爷明白过来,试探道,“那你的来头可不小哇,你是他的远房亲戚?”  “我是他儿子。”  宋二爷抽了口气,手里的橘子掉落在地,撞到墙角才停住,汁液碾了一路。  “草民拜见……”  幸好朱标早有预料,把他搀住,按回椅子上,耐心道:“老伯,我告诉你我的身份,不是为了炫耀或是耍什么心眼,只是想让你明白我做了什么事。”  “……什么事?”宋二爷回不过神来,呆呆重复后几个字。  “我没有找庙祝,而是找了个城隍过来。”朱标自己都觉得这话不像正常人能说出来的,连忙补充道,“意思是想让他来当城隍,实实在在管事的城隍。”  在上一次的交谈中,朱标觉得这一位庙祝很开明,不像别的老人家那么顽固,虽然也有自己的思考和想法,但懂得百姓们拜城隍只是要找个心理寄托,容易变通。  这次听了他的话,宋二爷果然没有辜负朱标的信任,他甚至顾不上为朱标的身份而有所反应了,追问道:“城隍还能找人当?是说装样子?带面具跳大神?”  “不是人,是只鬼。”  再开明的庙祝也受不了这个,宋二爷的惊慌几乎要写在脸上,他皱起眉毛,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朱标,如果不是意识到身份有别,恐怕还会用手试试朱标有没有发烧。  “他本来是洪都一战中牺牲的将军,因为放不下一统中原、能让百姓们安居乐业的愿望,所以变成了鬼。”  主持祭拜一类的工作久了,宋二爷对神鬼之事的接触比普通人要多很多,他明白化鬼是因为心有不甘的道理,抵触不知不觉没了一大半。  “老伯,我们都知道民间神话里的故事都是假的。”朱标道,“可前段时间我得到一个鬼城,如果有城隍爷替冤魂平反,我就能将已经没有威胁的魂魄收入城中,维护人间秩序。”  “传说里城隍差不多也是干这个的,你是特意这样做?”宋二爷迟疑道。  “还是不同的。冤死的鬼生前也是人,他们在城隍这里告状,消息会传到官府那里,核实真相后缉拿罪犯,不仅还死人公道,还给活人造福。”  “自古以来,人是人,鬼是鬼,妖怪是妖怪。”宋二爷凭借朴素的价值观和世界观,发现了最根本的问题,“朱家已经有了镇妖处,加上城隍,加上我们,你可就把这些都管了,管这么多做什么?管的过来吗?”  “这是该做的事!”朱标道,“没人去管,放任自流,怎么能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  宋二爷半天没说出话来,各种各样的往事在他心中浮现,数不清的人因为饥荒、战争、妖怪、恶鬼而死,数不清的小吏在收租,数不清的捕快和他索要本不该给的银子。  在朱标说出自己是谁的时候,宋二爷是害怕的,为自己之前不当的言论,怕他怪罪,怕他事后开刀。当讲出要让鬼来做城隍时,宋二爷更是充满不信任和恐惧。  官老爷们为了自己的钱,什么做不出来?  他活的够久了,知道很多痛苦的事情。以前红巾军怎么起义的,黄河暴溢,强征了多少老百姓?他们哪想治河,是为了自己的盐场。  多惨啊,那些尸体就堆在一起,身上半块布也没有,浑身上下没有肉,皮包骨头,全是黑泥……  多少自称义军的人来来往往,搜刮了乡亲们家里的粮食就走,说是要抗元,要让汉人能活,可是他们来过一趟又走远,活下来的人过的日子还不如从前呢!  现在依旧是打来打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老伯,你同意吗?我把他喊来,你看看,以后你还当庙祝,其实我是想请你指点他该如何与百姓们交流,没有人比你更合适。”  近在咫尺的声音让宋二爷的思绪重新飘到另一个方向,荒芜的尸横遍野的画面变成了镇妖处门前堆放的馒头与瓜果。  他记得前些日子自己去喝豆浆的时候,听到老朋友胡老汉讲的故事,能报答黄金,那里面的道长似乎也是好人。  罢了,试试吧,又不会少块肉。  “行,我看看。”宋二爷道,“后,公子,你想让我做什么?”  朱标道:“城隍若要负责人鬼的交流,一定得能让百姓们信服,愿意来庙里自发上香报案,所以我想请你告诉他几个乡亲们的难处,由他去解决,先弄出名堂,打出名气来。”  “这个办法挺不错。”宋二爷脸色和缓许多,“要是这么开始,我觉得大家伙肯定高兴,都乐意多来看看。”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