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时(二十一)

莺时(二十一)

“阿姐!阿姐!!”逾白进了太极殿便顾不得其他,一溜儿小跑上阶,脸色涨得发红,喜意浓浓。

如因原本还在惦记江若迎的事儿,担心逾白在外头受人白眼,可眼下见他这副模样,自己反倒狐疑起来,迎出去忙问:“怎么了这是?”

逾白喜不自胜,还不等上完台阶就嚷嚷:“阿姐,我中了!”

中了?

中了?!

中了!!!

如因一下子浑身僵直,怕自己听错了,又问一遍:“你怎么了?”

“中了!阿姐,我中了!”逾白到底是小孩心性,乐的原地自己蹦了好几下,“院试张了榜,今早家里头飞鸽传书过来,说我中了!”

如因又赶忙问:“是哪一等?禀生,增生还是附生?”说完她又怕浇了逾白冷水,补充道,“哪一等都好,都好。”

逾白咧嘴直笑:“是禀生!”

真是喜从天降,如因紧握着逾白的胳膊,嘴张开,话还未说出口,眼泪已经簌簌下来了。

“真好,真好……”如因低头抹泪,“我总算没辜负阿玛的心愿。”

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她殚精竭虑这么些年,为的不过就是两件事 —— 逾白的学业与杀父之仇。

眼下逾白高中,不管将来是走仕途还是遂他的心愿接管家业,如因都能泰然处之。

等几十年后到了地下,见着阿玛,如因也能无愧的说一句我没辜负您最后的嘱托。

乐了这半天,姐弟两个还在月台上站着,兰隅领着长风从西回廊出来,见着这二位一个笑一个哭,着实吓了一跳。

她问清原委,捂着胸口直乐,赶紧请逾白进殿,又忍不住揶揄他:“往后做了秀才老爷,得学着人家沉稳庄重才行。您瞧瞧您,进了宫里头最大宫殿,还没上完台阶竟就把话都说完了。”

逾白抱起长风往里去,嘴咧到耳朵根:“这不是高兴么,憋不住话了。”

进了正殿,兰隅看着逾白兴高采烈的样子乐不可支,嘻嘻哈哈的笑他。逾白也不恼,只等兰隅笑够了之后说一句:“竹隐可比你稳重多了。”

兰隅看如因一眼,如因也正噙着笑不说话。

兰隅给逾白奉了一盏茶,笑着说:“竹隐当然哪儿都好。二爷慧眼如炬,看不错人。”

一句话把逾白闹了个大红脸 ,低头饮茶,嘀咕两句:“瞧你这嘴,改天得给你上把锁才行。”

饮一口茶,新晋的秀才老爷才忽然找到可以回击兰隅的话,仰起脸嘻嘻一笑:“算了,我可不敢说你的不是,要让恪亲王知道了,还不得生吞了我。”

兰隅一愣,旋即涨红了脸,低头不敢看逾白,只自己气的跺脚。

长风坐在逾白腿上,认真看她 :“兰隅姐姐你的脸怎么突然红啦,屋里不热呀。”

屋内寂静,旋然哄堂大笑,兰隅又气又笑,连腰都直不起来。

皇帝清朗的声音猛然响起:“满宫里就太极殿最热闹,朕听着声儿就寻过来了。”

逾白忙敛了笑意给皇帝磕头,皇帝亲自伸手扶他起来,眼里满是赞许:“朕早先就看你聪慧,果然没辜负你姐姐的期望。”

逾白拱手,很是规矩:“主子爷谬赞,逾白能有今日,全靠阿姐。若没有阿姐撑起春家,没有阿姐庇护奴才,没有阿姐呕心沥血,奴才早已不知是何模样了。”

皇帝高兴:“你能明白你姐姐的苦心就好,她没白疼你。”

如因请皇帝上坐:“您怎么过来了?”

外头太阳正好,这会儿应该是皇帝召见臣工丶批拟奏折的时候。

皇帝摘了夏朝冠,额角有轻薄的汗。他擡擡手,让如因和逾白也都坐。

“天儿一天天热起来了,养心殿里闷,比不得你这里,”他对如因狡黠一笑,“你这儿是前后通透的四进院子,凉风穿堂,比外头凉快好些,地方也宽敞 。”

他话说了一半,如因早已经懂得了未尽之意。

她无奈,顺着皇帝的话开口:“……天儿是热,你要是在养心殿待不住,倒不如挪到太极殿里来处理政务。”

皇帝点头,自然而然的应允:“你这想法倒是妙。太极殿地方大,前后好几间宫舍,我就占最前边儿一间,不妨碍你的事儿。”

如因心里只想笑,都心知肚明的,偏偏非要在人前装作这副矜贵持重的模样。

她假模假样 :“只是臣公不得入后宫,你挪到太极殿里倒是舒坦,大臣们却不如从前方便。”

皇帝说不碍事:“召见臣公自然是在养心殿,就算他们想上这儿来我还不叫他们来呢。”

话说到这份儿上,常旺早已经听明白,适时凑上来笑着弓腰问:“还请主子爷示下,是不是这会儿就把今儿的折子搬过来?”

皇帝点头,煞有介事:“国事一日耽搁不得,这儿凉快,一凉快朕身子也舒坦,头脑灵便了处理起国事更顺手。去吧,着人收拾下前殿。”

常旺抿着唇笑应一声‘嗻’。

皇帝忽的又对如因说:“你身边儿就兰隅一个人也不大方便,她还得分神照顾长风。在宫里头来回行走,太监倒比宫女自如的多。”

如因原想推拒,可心里蓦的浮现出个人影。

她话锋在舌尖儿一转,开口道:“是这么个理儿,不过在宫里我也没什么认识的人,放个生面孔在身边儿还真挺害怕。在热河那几次……我算是吓破胆了。”

皇帝问她:“你想叫谁过来?”

如因想了想说:“除了御前两位谙达,我也就认得内务府匠作处的吕颉。他本就是熟面孔,又在内务府当过差,不管是在太极殿还是去内务府帮着料理下春家的差事都使得。”

皇帝有些意外:“我知道他,见钱眼开的主儿,你怎么就瞧上他了。”

如因笑一笑:“就是因为他见钱眼开,这才好放在我身边。”

皇帝一怔,旋然大笑:“是了,阖天底下除了我,没人比你更有钱。越是这种见钱眼开的人,放在你身边伺候才越忠心。”

皇帝递个眼色给常旺,他即刻塌腰打个千儿,下去传旨了。

逾白立在旁边,听皇帝跟如因你来我往,一口一个‘你’啊‘我’啊的,手掌心里全是浸出来的冷汗。

如因擡眸看一眼兰隅,兰隅会意,蹲个福对皇帝说:“啓禀主子爷,少爷刚才闹了一头汗,吵着说想吃些冰镇的槐花甜碗子,奴才领他先退下。”

长风刚想反驳,他哪里说过要吃冰镇甜碗子?可一擡头,对上兰隅的眼神,看她微微摇了摇头,又眨了眨眼,长风迷迷糊糊有些明白。

甜碗子可不是想吃就能吃的,如因怕他贪嘴吃的太凉闹肚子,只准他三天吃一回,还不能是冰镇的。这会儿兰隅主动跟皇帝提起要带他去吃冰镇的甜碗子,长风巴不得!

长风两眼一弯,小小的人儿有模有样的冲皇帝单膝跪了拱手:“奴才告退。”

粉雕玉琢的小团子故作老成,惹得皇帝开怀大笑。他笑着点头:“去吧,朕知道你姑姑看管你严格,不许你贪凉,今儿朕高兴,特许你往后入了夏一天一碗冰镇甜碗子,怎么样?”

“主子爷……”如因嗔怪的看他一眼。

皇帝却慈祥的很,笑眼看着长风:“去吧。朕的话是圣旨,若你姑姑不给你吃,你就来找朕,朕替你做主。”

长风一高兴,乐的忘了分寸,私下喊皇帝的称呼冲口而出:“谢谢姑丈!”

如因脸色一僵,兰隅眼疾手快,一把拎住长风的衣领就将他带出屋门。

皇帝修长的手指在圈椅扶手上轻敲两下,对着长风离开的身影微微眯起眼睛:“……一天一碗是不是不大够?不如叫御茶膳房专门遣个点心局的厨子在你这儿候着,就随着他吃,想吃多少吃多少。”

“主子爷!”如因的声调陡然拔高,“他四岁你也四岁?”

‘噗通’一声,逾白腿一软滑坐在了地上。

皇帝无奈,擡手叫逾白起来:“你也不是头回见她这模样了,怎么还说摔就摔。”

逾白低着头喏喏从地上起来,拱手给皇帝行礼:“奴才阿姐性子急躁了些,主子爷您莫怪罪。”

左一句右一句的,如因被吵嚷的头疼。她一指逾白,干脆利索:“你坐下,还有正事儿没跟你说呢。”

逾白惊惧之下完全没了自己反应的馀地,闻声而动,一屁股结结实实坐回座位上。

皇帝憋不住,抿着唇闷闷的笑起来。看看逾白,又看看如因,心中敞亮,一扫阴霾,觉得沉寂了好些年的宫闱重新热闹起来,终于又有了家的滋味。

闹过这一阵,殿里就剩了他们三人。皇帝清清嗓,开口道:“外头这些日子,有些话你应该已经听到了。”

逾白自然是明白的,低头应一声是。

如因轻轻叹一口气:“是我不好,连累了你们。”

逾白却摇头:“这是有人想要对付主子爷,这才故意捏造的事情。既是虚无缥缈的假话,又何来连累不连累?咱们自己若都当了真,还让别人怎么相信这些全都是假的?”

“说得好!”皇帝赞道,“朕早就跟你阿姐说过,你聪慧,必能想明白其中曲折缘由。朕果然没看错你。”

如因说:“江若迎已经进了慎刑司,可无论怎么问询,他都只说是自己看不惯我。他不松口,我们便寻不到关窍。这事儿,竟难在这里了。”

逾白沉默良久,眼神对上皇帝的眼神。

逾白眼中有些精光闪过,缓缓开口对皇帝道:“这件事是从江若迎的嘴里造出来的,他不松嘴,咱们便寻不到关键证据,这事儿很正常。”

如因尚未觉察到什么,皇帝却渐渐坐直了身子:“你想说什么?”

逾白又重复一遍:“他不松嘴,便没证据。可见,江若迎的嘴才是这件事情最大的关窍。”

如因被他绕得云里雾里:“你在说些什么?”

皇帝沉吟片刻,竟抚掌而笑:“你这脑袋瓜,当真是聪明。朕原先觉得应该尊重你的喜好,让你接手春家的家业,可现在倒想劝你入仕。若得你这样的臣子,朕也能轻省许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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