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时(十九)
承安五年五月,历时半年的寒灾终于结束,所有赈灾款发放完成,流民返回原籍,另有工部户部派出特使钦差前往各地,负责当地的灾后事宜。
五月初五,皇帝昭告天下,苏州春氏在此次寒灾中功劳甚巨,遣散近七成家财用于替朝廷分忧,保全江南安定。特钦点洪鄂春氏世袭皇商,与国同休。
世袭皇商,与国同休。
如因看见这八个字的时候,马车已经进了京畿。她站在官驿院内的布告栏前看了又看,以为自己花了眼。
这是历朝历代都从未有过的殊荣,春家不仅仅只是苏州丝绸布料行当的总商头,更成了全大齐所有商户之首。
长风拽了拽如因的裙子,仰头问她:“姑姑,你看什么呢?”
如因弯腰抱起他,逐字逐句念给他听。
四五岁的男孩子,一到了春天身子就像抽芽儿的柳条,一天天见长,又沉又高,如因抱了一会儿胳膊已经发酸了。
“姑姑,以后咱们家的生意是不是就不用愁了?”长风好奇地问,“你跟春二叔以后也不用那么辛苦了,是吗?”
“是,”如因将他朝上掂了掂,又说,“长风还记不记得你阿玛额涅?”
长风愣了一瞬,旋即垂了小小的脑袋,有些丧眉耷眼:“记不清了。”
“没关系的,等你长大你就会知道你有多么伟大的阿玛和额涅,姑姑讲给你听。”
兰隅从旁边唤如因:“主子,你瞧,好像是卓大人来了。”
远远儿的,官驿院子门外侍卫林立,有几道身影正在马上翻身下来。驿丞从楼里快步出来,呵着腰小跑迎出去。
菊篱见状从旁边伸手将长风接过去:“奴才领少爷去后头歇一歇。”
见孩子走了,兰隅才小声问如因:“主子,好好儿的,怎么提长风的阿玛额涅。”
如因叹一口气:“你没听见他说‘咱们家’吗?孩子小,天天又玩儿的高兴,我怕他慢慢忘了家里头的人。”
“忘了又怎样?”兰隅到现在还心有馀悸,“那么惨的事儿,忘了就忘了吧。跟着您,长风将来也会有大前途的。”
如因却说不行:“魏家满门忠烈,长风亦是将门虎子。将来魏家平反,长风是要继承魏家衣钵的。让他跟着我,养在城中风平浪静的富贵窝里,无异于温室里养花,平白扼杀了他的天性,也叫大齐少了位封狼居胥的将军。”
兰隅心里一惊:“您还打算将来把他送到寿北不成?边疆苦寒,可不是一般人能待得住的。”
如因淡淡说:“对有些人来说边疆苦寒,可对有些人来说,只有边疆的风才能让树生根,让人成长。”
说话间卓少烆已经带着一众侍卫走近如因,他停了步,未等如因开口便率先朝如因拱手,接着打千儿跪下:“给掌柜的请安。”
卓少烆身后的侍卫呼啦啦也跟着跪了一地。
如因和兰隅两个人都被他出其不意的一跪给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扶他:“可使不得!大人这是何意?!”
卓少烆起身,尊敬的看向如因。
天气转暖,她穿一身欧碧色的薄纱氅衣,暗暗绣着团团的芙蓉花。春风拂面,衣袂蹁跹,她清丽的像春日下一株清丽的花。
一个冬天过去,人清减了三分,可眉梢眼尾娇俏含春,似乎比从前更多了些媚意。
卓少烆连说话的声音都不自觉轻了许多:“从前我对掌柜有些偏见,言语举止曾有冒犯。经此次寒灾一事,掌柜胆识过人且有魄力,为国散尽家财亦心甘情愿,卓某敬服,也为从前的事儿跟掌柜的说声抱歉。”
如因笑说他过誉:“你会说话,这样好听的词用在我身上着实有些过了。你说从前对我曾有冒犯,我却从来没觉着过,卓大人,咱们也算老相识,不必如此。”
如因又问:“您来这里是……”
卓少烆从内襟摸出一封信递给如因,低声说:“今儿端午,主子爷在宫中设宴,没法儿脱身,特命我来接应掌柜入城,另外给掌柜的送封信。”
他又转头从身后侍卫手中接过一方食盒:“这里头是御茶膳房刚做好的粽子,也给您一并送来,叫您几位分食。”
如因低头看,两层的食盒,上头一层摆了六枚粽子,五彩丝线拴在上头,十分精巧好看。
卓少烆凑前一步挡住其他人的视线,伸手把上层挪开,露出底下一层的粽子来。
底下只有两枚粽子,跟上头的天差地别,样子歪歪扭扭,边缝里还露着糯米,甚至连五彩丝线绑的也不太美观。
“这……”如因不明所以。
卓少烆轻声说:“主子爷今儿寅时一刻起身,自个儿在御茶膳房里包了一个多时辰呢。主子爷有话,说上头这层粽子您可以随意分了,但底下这些不行,您得自己吃。”
如因忍不住笑,连连应道:“我一定自个儿吃。”
既然要啓程入城,自然又是好一番收拾。驿丞迎着如因和卓少烆进正堂内稍作歇息,等着行李装车。
卓少烆同如因闲话:“听闻春二爷已经考完了院试,不知道考的怎么样?”
如因说:“要再等上约摸十来日才放榜,不过他自己说发挥的倒是不错,”她有些自责,“原本我是最看重他这次院试的,谁承想能遇上寒灾?只怪当时事情紧急,我顾不上他,只留他跟长风两个人在苏州。他既要准备院试,又得照顾长风,还得替我打理春家里外,着实耗费了他许多精力。”
“主子爷总说春二爷头脑聪慧,想来一定能高中。”
如因谢他吉言:“经此一事我也看开了许多。原先不敢让他碰生意,只想叫他读书走仕途。说到底,不过就是为了图个名声,可名声在生死面前又有何用?我现在觉得,只要忠君丶只要利国,做什么都可以。读书做官可以,打理生意当然也可以。”
卓少烆说此言不差:“就像这次寒灾,若没有您这样的儒商,江南大乱是避无可避的。江南若乱了,主子爷真的是腹背受敌,自顾不暇了。”
这边不过饮了一盏茶,那边就有人来报说东西都已经收拾停妥。
如因跟着卓少烆出了官驿大门,要上马车,卓少烆却请如因挪步到另一辆马车上去。
如因疑惑:“这是何意?”
卓少烆说:“奉主子爷之命,请掌柜的并兰隅姑娘入宫。”
“入宫?”如因的视线在身旁的逾白丶长风身上转了一圈,“我跟兰隅入宫做什么?”
卓少烆拱手:“主子爷的意思是,春家其他人依旧住锁儿胡同。锁儿胡同那座宅子前儿专门命内务府过去里外修缮置办了一番,住起来很是舒坦。至于掌柜的,主子爷说请您入宫去住。内务府已经将养心殿后的啓祥宫与北临的长春宫打通,连接成南北贯通的四进宫殿,是紫禁城里头最大的一座宫殿,主子爷改了名为太极殿,请您住在那儿。”
如因脸红了红:“我住宫里,像什么话呢?”
卓少烆却说:“主子爷是怕了。”
怕了。
至于怕什么,如因心里明白。
她不再推辞,回头跟逾白嘱咐几句:“家里的事儿就交给你了。生意上的事儿,拿不准的要多跟竹隐商量。”
逾白看竹隐一眼,竹隐低了头,脸颊有些发红。
“放心阿姐,”逾白说,“家里都交给我,你好好歇一歇。”
长风蹦蹦跳跳的拉如因的手:“姑姑,我也想跟你一起住在宫里,我想万岁爷了,想去找他玩儿。”
如因无奈,看一眼卓少烆,卓少烆颔首道:“全凭掌柜的做主。”
如此甚好,如因带着长风和兰隅上了宫里的马车,摇摇晃晃,朝紫禁城驶去。
*****
太极殿主殿面阔五间,出廊绘着苏式彩画。如因昂着头看,兰隅和长风也接连赞叹。
季全儿笑眯眯的给她们介绍:“整个太极殿全是主子爷自个儿设计的,跟后头长春宫打通,地方宽敞极啦。听说掌柜的爱听戏,主子爷还专门叫内务府在体元殿后檐下建了座戏台子,往后您想听什么只管吩咐。”
长风兴奋的左瞧右看,兰隅被他拽着到处跑。
如因不大好意思:“孩子太小,不懂规矩。”
季全儿却挥挥手:“您放宽心,您就是这座太极殿里头最大的规矩。”
长风跟兰隅去了后头,边上没了人,如因才开口问季全儿:“主子爷呢?”
季全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您甭急,主子爷那边散了宴一定即刻就来瞧您。”他说着引如因往后头走,“奴才带您去看看您的寝殿。”
来回转了一圈儿,腿已经酸了。如因坐在杌子上捶捶腿,笑说:“宫里好,就是地方太大,没点儿腿脚还真累得慌。”
季全儿眨眨眼:“往后您得习惯习惯才成了。”
说话间,外头有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来:“奴才内务府吕颉,给春掌柜请安啦!”
吕颉?
如因倒是很久都没想起过这个人了。
季全儿看了如因的脸色一眼,开口喊他进来。
吕颉弓着腰进来,毕恭毕敬的磕头,满脸热络的笑意挡都挡不住:“嗨呀,奴才早就说过掌柜的造化颇深,您瞧,果然不假吧。奴才一听说您进宫来了,高兴的坐也坐不住,干脆斗着胆子来给您请安磕个头。”
这副热络模样,好似在热河时候的冷言冷语都是如因自己的错觉。
宫里从不缺见风使舵的人,看着吕太监这副模样,如因不觉可笑可气,反倒心生悲悯。
她神色如常:“谙达快起。”
吕颉站起来直塌腰:“奴才可不敢当这句‘谙达’,掌柜的折煞奴才了。”
“不管如何,我都念着您的好,”如因说,“我头回进宫是您去接的我,也是您送的我,宫里的规矩您也点拨过我。无论如何,您都对我有恩。”
一番话把吕颉说的热泪盈眶,伸手抽了自己一巴掌:“奴才是真该死,掌柜的大人大量,奴才敬服。”
有三长一短的击节声传进来,季全儿‘哟’了一声,转头对着如因笑:“掌柜的,快收拾收拾出去迎驾吧,咱们主子爷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