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序(十八)
常旺打帘子进屋,季全刚给皇帝敷了药,正伺候着他穿上龙袍。
“啓禀主子爷,春家二爷刚从东边儿出了行宫,回卓府去了。另外春掌柜那边一切都好,今儿的药都用了,午膳也进了不少,奴才瞧着气色比前三四日强得多,”常旺压低声音:“今儿夜里……万岁爷还往北边儿去?”
皇帝左臂还不敢动作,只擡起右手紧了紧衣领,淡淡应了一声。
常旺试探:“主子爷何不白日里去看春掌柜?且不说夜里更深露重,就单说春掌柜身子眼下还未恢复,服了药夜夜安寝的也早。您若是白日里过去,二位还能说说话。”
皇帝唇角噙起笑:“朕这副样子去见她,她准又要在朕耳朵边儿念秧儿【36】,等朕走了少不得还得惦记朕,倒不如好一好再去看她,也叫她放心。只是朕心里惦记的紧,一日不见她总担心她不好好服药,甭管是睡着还是醒着,朕只要能看上一眼也就安心了。”
常旺说是:“春掌柜在意您,心里装着您,不然也不能够豁出命去救您。您可是没见着,当时寻见您二位的时候春掌柜浑身上下全是血,衣裳也都破了,整个人有出气儿没进气儿,整个人发热发到浑身通红,可真是吓坏了奴才们。”
常旺又后怕:“掌柜的两个腕子都叫那熊给抓烂了,可真是难为她,也不知道她费了多大的劲才将您给安置在洞里,还给您止了血上了药,没叫一点儿雨星子给蹦着。就冲这舍生护主的忠肝义胆,都够奴才们给她磕个头。”
“不光你们给她磕头,朕也得好生谢谢她,”皇帝迈步朝外走,“没有她,朕也早没了。”
皇帝沉吟片刻:“也就是朕秋狝受伤这事儿不好宣扬,不然朕非得给春家封个爵位,今后叫他们一家都风风光光的在人前逍遥。”
季全抿着嘴在后头笑出了声,皇帝一顿步,回头乜他。季全吓了一个激灵,忙低了头告罪:“奴才御前失仪。”
皇帝穿过东卡门朝南往澹泊敬诚去,倒是没开罪季全,只问:“为何发笑?”
季全诺诺不敢言。
皇帝说:“朕允你畅所欲言。”
季全这才战战兢兢的开口:“奴才觉得,主子爷何不直接纳了春掌柜?忽然给春家封爵难堵悠悠之口,可您后宫纳个嫔妃可是前朝群臣都盼着的呢。”
常旺捏一把汗,以为皇帝会呵斥季全胡言乱语,没想到皇帝只云淡风轻的来了一句:“你说的在理,但这事儿急不得。”
皇帝有皇帝自己的考量。
他曾说过只娶一位皇后的话绝不是一时兴起,天子的话是圣旨,他说过的话也一定会兑现。
以如因现在的身份,即便她救驾有功,纳入后宫最多也只能封妃,封个贵妃都已是大大的逾矩了。即便太上皇与太上皇后支持,可如因自己需要长长久久的背负前朝外廷的议论。
更难的其实是逾白,如因毕竟在宫里,很多话皇帝可以替她去挡,但逾白没有办法。皇帝爱屋及乌,逾白若是不快活,如因也不会快活。
他这几日一直在想办法,最好能叫如因换个身份,名正言顺的入主中宫。
一些观念已经根深蒂固,即便他是皇帝,即便他有心想去更正,可思想上的根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全拔除干净的。
别说别人,就是皇帝自己一开始也没拿正眼瞧过如因,虽然嘴上不说,可他潜意识里没少因为如因的身份自然而然的看轻她。
想到这儿,皇帝有些脸红,心里头愧疚的要命。他眼前有浮现出如因瘦瘦小小的身影,浑身是血,可仍旧握着刀去刺那只庞然大物。可见不能以偏概全,差点儿就错过了这么一个好姑娘。
皇帝的左胳膊虽然伤的重,但他身体底子好,再加上如因处置得当,反倒比她那一身皮外伤好的更快一些。皇帝前几日躺在龙床上动弹不得的时候自己常琢磨这事儿,还真叫他想出个办法来。
如因为了收养魏长风,曾正儿八经的在魏家祠堂认了魏福晋做义母,只要魏家能够平反,等到恢复名爵,如因就能以魏家姑娘的身份顺理成章进宫。
魏家一门忠烈,原本就是侯爵,皇帝打算平反之后再给魏家晋封一等公。
大齐立朝以来,异姓功臣得封爵位的并不多,拢共不过三五人。一等公门之女入宫,纵使是义女,封个贵妃也说得过去。要是再有太上皇和太上皇后擡举,皇后之位也能够得到。
魏家的事儿尚且需要时日,如因家里头那些生意也得等着看看逾白明年能否高中再做打算。总之两边都需要时间,倒是不不急于一时。
两个人只要心意相通了,后面的事儿都是水到渠成。皇帝深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道理,就连太上皇后也是在太上皇身边儿做了好久的御前大姑姑才得了机会封后。
人都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想想这次遇险,其实也不赖,总归叫皇帝看清了如因的心。生死紧要关头的下意识反应是骗不了人的,他知道她心里有他,当然他心里也全是她,这就够了。
想到这儿,皇帝脚步轻快。
迎着艳阳,他朗朗的笑几声,转头又点季全儿,眼睛亮的不像话:“你脑子活泛,该赏!该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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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围场那日之后沈丛霁就一直被关在后院,她委屈又羞臊,成日里以泪洗面,动辄打骂身旁的丫鬟,闹得院子里鸡飞狗跳。连沈福晋后来都心思疲倦,不再过去劝她,只恨自己惯坏了她。
一连被关了十几日,沈丛霁的脾气是越来越差劲。她哪里被关过这么久?十来天,好似十来年,把她所有的好性子都要磨没了。
她恨,恨那个在男人堆里来去自如的商贾轻而易举迷了皇帝的心。她也觉得耻,一个自小眼高于顶的金凤凰在众人面前被当众难堪。
说到底,骄傲的沈丛霁无法接受打败自己的女人竟是个最上不得台面,最没可能跟皇帝相守的商贾。
商贾,那算是个什么东西?沈丛霁就在见方的院子里天天想,日日想,想破了头也没想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
十来天下去,沈丛霁身边的丫鬟越来越少,不是脸破就是腿肿,到最后除了院门外头还有三五个健壮的婆子值守之外,沈丛霁身边就只剩了银栗一个人。
沈丛霁的性子阴晴不定,好的时候看着银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疤直掉眼泪,说自己犯了失心疯,对不住她。可要是又一阵翻了脸,沈丛霁仍歇斯底里,不分青红皂白还是把所有的火气都撒在银栗身上。
银栗咬着牙不吭气儿,只恪尽职守的伺候着沈丛霁,这份儿韧性就连沈丛霁自己都觉得惊异。
沈丛霁终于憋不住,问银栗:“你不走?”
银栗摇摇头:“奴才走了,主子就没人伺候了。”
沈丛霁哂笑:“你连个家生奴才都不是,不过是我从外头半道儿买回来的,怎么听着还这么忠肝义胆?你当我们沈府是什么小门小户,难不成没有你,我还找不到人伺候了?”
银栗却不恼,只一双眼睛泛着精光看她:“主子还不知道呢?秋狝那日宫里出了大事,老大人和大人一直被留在宫里。老大人进宫之前曾留过话,说除了原本伺候您的丫鬟婆子之外,其他任何人都不能管您。您看,眼下咱们院子里的人走的走,撵的撵,就只剩了奴才。若是奴才也走了,您可就真没人伺候了。”
沈丛霁大吃一惊:“秋狝那日出了大事?”
她确实毫不知情。
自从沈丛霁在秋狝那日上午出了丑之后,直接被一顶轿子送回了沈家在热河的这座宅子里被关了起来,至于后面又发生了什么,沈丛霁浑然不觉。
她原本只气自个儿阿玛狠心,十几天不来看她,也不说将她放出去,现在看来,竟是玛法和阿玛一直就没回府?
沈丛霁巴巴儿的,十分急切:“出什么事儿了?”
银栗将皇帝和如因遇险一事三言两语讲了,又伏在沈丛霁耳朵边说:“您对奴才有再造之恩,奴才一日不敢忘怀,如今看主子叫个商贾给坑害成这副模样,实在是不忍心。”
沈丛霁警觉起来:“你想说什么?”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眼下是个好时机,”银栗轻声说,语气是沈丛霁从未听见过的阴森和冰冷,“春如因受了重伤,福薄命薄的过不去这个坎儿也很正常。万岁爷不是普通的男人,怎么会一直念着一个死人过下去?等时间久了,万岁爷自然能想开,还得照旧选秀封后。您这样高贵的身份,又与万岁爷颇有渊源,只要万岁爷开口要娶亲,您一定是排第一位的。”
沈丛霁觉得一阵寒意顺着后脊漫上来,她觉得此刻的银栗让她感到陌生:“你……”
“奴才只想报恩,”她说的诚恳,“奴才卖身葬父,过的是不如猪狗的日子。您好心买了奴才,是给奴才改了命,奴才投桃报李,也想助您一臂之力,让您回到您原本应该有的命格上去。”
是了,这一切原本都应该是她沈丛霁的。春如因,不过是个意外,而她要做的,无非就是把自己的东西重新拿回来,这很正常,也理应如此。
麻雀想要变成凤凰哪有那么简单?姓春的不自量力,还真以为自己有凤凰的命格不成?想要飞上枝头,还得先看凤凰愿不愿意腾地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