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序(十七)

玄序(十七)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的下起来。

石洞狭窄,皇帝躺在那儿如因便无法活动,只能半坐半靠在石壁上,腿尽量蜷曲着,让皇帝躺的舒服一些。

许是天无绝人之路,她认不清方向,只能咬着牙往外拖皇帝,想着离这里越远越好,凑巧遇见个石洞,如因便拖着皇帝进了洞,前后不过一刻钟外面便下起小雨来。

出门打猎,皇帝腰间束带下挂了九件头活计【35】,如因仔细找了找,果真有个小葫芦瓶,里头装着止血的药粉。

她没料理过这样的外伤,但她看过这样的话本子。

如因回忆着话本子上那些受伤的公子哥是怎样被千金小姐们救下的,自己也照葫芦画瓢,低头看了一圈儿,从自己的裙裾侧边找到一块儿还算齐整的布料给撕下来,用了力气紧紧绑在皇帝左臂伤口的上端。

果然,刚绑上就能见着血流的少了。她松一口气,可见话本子没有白看的。

如因想,要是她命大能活着回去,一定每年都要捐钱给那些写话本子的人,叫他们不愁吃喝,使劲写!天天写!

如因想着想着自己就笑了,又低头将药瓶咬开,均匀的撒在皇帝的伤口上。

皇帝陷入深深的昏睡,药粉撒在见骨的伤口上应该是极疼的,但他只安静的躺着,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如因身上也是大大小小的伤口,由其一双腕子,血肉都已经干涸凝固成骇人的两团烂肉。她一心只想着皇帝,心里的痛楚反倒比皮肉的疼痛更叫她承受不住。

皇帝的脸色总算没有继续灰败下去,如因细细看了伤口,血已经止住。她摇摇欲坠,觉得自己浑身发烫,两只眼皮如千斤重,不停的开阖。

如因不敢睡,她得警醒着点守着皇帝。万幸外面下了雨,能隔绝血液的腥气,现在只盼着那些侍卫快些来,不然如因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她有些绝望,可绝境之中还不忘安慰自己。皇帝是万金之躯,久久寻不到他们肯定要生疑,即便那匹马没有跑回去也应该很快就有人来。

天渐渐地灰暗下去,雨停了,似乎太阳就要落了。

风吹进洞中,清清凉凉的。

如因身上发烫,风一吹,忍不住缩起脖子打起寒颤。

她自己倒是次要,只忧心皇帝,赶紧伸手摸摸皇帝的额头,比她掌心的温度低很多,如因略放了心。

她叹一口气,要早知道今天能遇上这些事儿,说什么今早都得吃饱了再出门。

脑子里胡思乱想着,外头传来阵阵呼喊声。她一开始吓了一跳,以为是循味而来的猛兽,再仔细听听,竟是人的声音。

“万岁爷……”

“春掌柜……”

喊叫声此起彼伏,越来越大,是侍卫们找过来了。

如因大喜过望,想要站起身出石洞,却发觉两腿无力,竟是站不起来了。

无法,她只能忍着腕上剧痛,从地上捡起碎石,一块一块的扔出去,企盼着有人能听见看见。

很快,如因听见恪亲王的声音:“在那儿!那个洞里有人!”

像是充满气的筏子瞬间被扎破干瘪,如因泄出长长的一口气,终于支撑不住,倚在石壁上渐渐滑了下去。

感官逐渐模糊,交错重叠的身影出现在石洞外面,焦灼惊惧的声音冲进如因的耳朵。

她脑海中最后的记忆是自己在心底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 真好,时泽,你得救了。

*****

烟雨楼里,逾白握着如因的一双腕子失声痛哭,连带着长风一起,一大一小两个人哭成两个泪人。

一个哭的眼肿成桃儿,另一个哭的往里捯气儿。如因头晕脑胀,别过脸去央求他们俩:“两个祖宗,可别哭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死了呢!”

逾白糊了满脸泪水,顾不上擦擡头就冲如因咆哮:“你不许胡说!什么死了死了的!你再说我就不认你这个阿姐!”

说完他又伏在如因的床侧嚎啕,眼泪就像流淌不尽的水。如因有些傻眼,就连阿玛额涅去世都没见逾白哭的这样难过伤心。

兰隅和梅簪赶紧上来一人劝一个:“二爷丶小少爷,您二位可别哭了,这是在宫里呢,叫人听见不成体统。”

逾白擦一把眼泪:“什么体统不体统的,我阿姐都差点没了命,哭还不叫人哭了?!阿姐救了万岁爷的命呢,谁敢来说三道四就尽管来,我非要去告诉万岁爷,叫万岁爷摘了他们的脑袋!”

长风也跟着边哭边喊:“摘了他们的脑袋!”

如因无奈,给她俩使个眼色。兰隅又说:“主子好不容易才醒,身上连块好肉都没有,烧也才退了大半天,肚子里到现在还是空的。当务之急是得用心服药好生调养,就您二位这个哭法,还让不让主子好生休养啦。”

逾白住了嘴,长风也跟着戛然而止。

一大一小上下打量如因。是了,是一块好肉都没有,除去腕子上骇人的厚厚绷带,脖颈上也有三道血痕发着乌黑。肩膀破了,腿也伤了,就连脚边一侧都叫磨得血肉模糊。

如因两只手从小臂到手指都裹着棉布,只一边露出两根手指。她顺着逾白的视线擡手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伤口,还很庆幸:“幸亏那熊也知道美人的脸碰不得,你们也甭惦记,我这伤都在衣裳里头,平时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一听这话,长风又瘪嘴要哭。如因一个头两个大,赶紧叫梅簪:“你前儿不是给长风绣了几个布老虎?快抱他下去看看,一会儿给他装上拿回去玩。”

打发走一个小的,可这个大的却不好糊弄,像屁股底下生了根,说什么也不走:“阿姐你别撵我,我进来一趟不容易,想好好跟你说说话。咱们姐弟两个还没分开过这么久。”

行行行,如因无奈,留就留吧,反正她什么样逾白都已经看见了,想瞒也瞒不住。

兰隅给如因紧了紧身后的团垫,叫她舒舒服服倚着,自己说去看药煎没煎好,转身退了出去,留他们姐弟两个说些悄悄话。

逾白哭完一阵终于沉静下来。他一反刚才喋喋不休的模样,这会儿反倒坐在杌子上低头不语。

如因知道他又有心事,问他:“想什么呢?”

逾白再擡脸,眼里又蒙上一层水雾。只不过这一次同前面不一样,眼中还有些怒意:“阿姐,你实话与我说,这次你受伤,是不是不全是因为意外?”

如因讶然。

她惊讶于逾白的聪敏,也不知道该怎样对逾白说出自己那些见不得光的算计,更别说这次还玩儿砸了锅。

见她沉默,逾白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答案。

密林虽大,可怎么会这么巧,偏偏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遇上熊。

他带着哭腔,愤愤在床沿锤下一拳:“从你跟魏家二哥退亲开始,我就觉得你主意太大。只是我没想到你现在竟有这种胆量?阿姐,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若是为了万岁爷的宠爱,难道你看不出来万岁爷早就对你有了情,何必再搏上这样一次?若是为了春家,咱们春家有的还不够吗,做生意而已,为何要这么铤而走险的赔上命去赌?阿姐,阿姐,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脸涨得通红,猛的擦一把泪渍,眼神中有些愤恨和陌生:“阿姐,我都快不认识你了,你跟从前一点儿也不一样了。”

如因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各种伤疤苦笑:“你说得对,我确实跟从前大不一样了。”

“阿姐,”他又哀求,“你到底怎么了,到底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我已经长大了,你为何不能告诉我?多一个人帮你出主意总好过你一个人扛。”

如因铁了心要保逾白周全。现在他们姐弟两个都在热河,都在醇郡王的眼皮子底下,逾白知道的越少就越安全。

当年她在堂前击鼓鸣冤,一口咬定春穆布是死于非命,想来醇郡王早就对她有所防备,见她与皇帝越走越近,这才想要下毒除掉她。

逾白年岁小,道行也浅,若是知道了内情难保不会露出马脚。要是被醇郡王察觉,想来更不会对逾白手下留情。

她在宫里,尚且还有皇帝庇护。逾白一个人在外面,总难防有备而来的黑手。

如因摇头:“哪有什么你不能知道的?”

逾白不信:“那你五次三番的是为了什么?”

如因很平和的看他:“为的是什么?就为了你刚刚说过的 —— 荣华富贵。”

逾白声调陡然拔高:“我不信!万岁爷的荣宠和春家的富贵都已是囊中之物,阿姐你怎么会为了囊中之物做这些要命的事?你又不是个傻子!”

如因苦笑:“逾白,你以为你阿姐是什么金枝玉叶吗?你阿姐是个商贾,是士农工商里最末流最上不得台面的商贾,就连御马苑里养的那些马都比阿姐金贵的多。万岁爷的宠爱有什么用?能够撼动得了祖宗规矩?即便能,那这些虚无缥缈的荣宠又能给到何时?能长长久久吗?”

她缓了一口气:“人都说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咱们的阿玛额涅都走了,除了我,没人再能为你丶为春家谋划。昙花一现的荣耀得来简单,可我要的,是保我,保你,保春家千世万代的荣光,你听懂了吗?”

“我不信,”他哭,“我阿姐不是这样的人,这不是阿姐会说出口的话。”

如因板起脸:“不管你信与不信,我该说的已经都说了。你也不用哭,我们两个是血脉相连的姐弟,你若真不想叫我辛苦,就好好念书。若是明年你能高中,想来你阿姐也不必这样费心筹谋了,也能沾沾你的光。”

逾白不知道如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但他此刻发觉他好像一点都不曾真正了解过自己这个姐姐。

阿姐是陌生的阿姐。

可即便变得陌生,逾白也能感受得到如因心里的疲累和忧思重重。

纵使不解,纵使委屈,纵使愤怒,可逾白最终还是渐渐地沉静下去,擦干眼泪点点头:“你是我唯一的姐姐,既然我劝不动你,那我愿意帮你。”

他擡头看如因:“阿姐,你放心,我一定好好读书,不会叫你失望。等我高中,你就可以不这么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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