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序(十六)
皇帝被她一番话炸的晕头转向。
??好端端的,又撂脸子生气!?
皇帝胸中憋闷。惦记她落单,好心好意自己回来找她,不过三两句话说的不合她心意便直接甩脸子不认人,还将他自己扔在这里。
堂堂天子,真是奇耻大辱!
皇帝咬紧了后槽牙心中愤愤,阖天底下也就这么一个犟种敢这样对他!
自己也是脑子有病,放着一大把温柔可人的世家千金不想看,偏只对这一只犟驴上了心,真是贱!
皇帝存了心不想去追她,可立在原地顿了几息,到底还是认命的叹一口气,翻身上马赶紧去追。
一个重伤未愈的姑娘家,身子又不舒坦,刚刚才吐完一阵,就连骑马都还是个半吊子。真要是跑进万年无人的林子深处,不叫猛兽吃掉也得自己折腾死自己。
认命吧,他就是跟春如因八字犯冲。
皇帝自打落地就被周围所有人理所当然的看做是未来的皇帝,从来都是捧着,顺着,恭维着。可偏偏这只犟驴翻脸比翻书还快,上一秒因为他是皇帝而卑躬屈膝,下一刻因为一两句话不中听就可以直接甩脸子走人。
皇帝又气又想笑,也就在春如因这里,他能体会到寻常男人‘悲欢哀怨妒’的滋味。在她眼前,‘皇帝’不过就是一层不那么重要的外皮,套在身上也行,看腻了随便拿下来撂在一边儿也行。
皇帝追了一会儿,终于看见如因的身影。一个不会骑马的人骑着一匹跑不快的小马,竟然这一会儿功夫能跑出去这么远。皇帝忍俊不禁,看来是真的气急了眼。
他刚想开口喊如因,鼻腔中猛然闻见猛兽腥气浓重的味道。
皇帝心中一凛,暗道一声不好,脑中还未反应过来声音已经冲口而出,对着前面的月白色身影咆哮大喊:“春如因,危险!快回来!”
话音落,前面的树丛中猛的站立起个有两人多高的棕熊。棕熊眼睛亮的厉害,嘴巴微张,已有涎水滴滴拉拉从嘴里流出来。
皇帝心中很吃一惊,他知道,这只熊已经饿极了眼。
如因猛然见棕熊出现,心中大骇!她哪里见过这么大的猛兽!在看见棕熊的那一刻,她就倒抽一口凉气 —— 这次玩儿脱手了!
小白马同她一样,成日里在御马苑养尊处优,乍一看见面前站起这么一头浑身腥气的猛兽,嘶鸣一声前蹄高擡,竟直接把如因自马背上掀翻,自己惊恐大叫,吓丢了魂儿四处乱窜。
如因后背重重摔在地上,痛的眼冒金星,半天没倒过气儿来。挣扎着从地上起身,皇帝已经跃马而下,快步到她身边将她连拉带拽的朝后撤。
只可怜那匹小白马,哪里是棕熊的对手。如因觉得自己不过是被皇帝拽起身的功夫,耳边响起一声惨烈的嘶鸣,血的腥气瞬间弥散开来。再擡头,棕熊已经叼着那匹小白马的脖颈起身,轻而易举的就将小白马脖颈咬开,断成两截。
人在极度的惊恐之下是叫不出来的。如因浑身抖如筛糠,喉里像堵着一团棉花,腿也软了,一点劲也没有。
“别看!”皇帝一把将她拉到自己怀里,使劲儿把她的头摁到自己怀里。
早知道,早知道……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都怪自己的恣意,忘了这是什么地方。
她心中一横,带着赴死的悲壮。如果这头熊真的要吃人,那就吃掉自己吧,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皇帝受伤。
皇帝若是受伤甚至丧命……如因想都不敢想,上下牙不住地打磕巴。
皇帝拉着如因迅速后撤,他的那匹御马训练有素,即便恐惧却依旧立在远处,焦躁不安的磨着蹄子,低脖等待主人上去。
皇帝已退至马前,他臂上用力将如因抛至马背上,自己刚想翻身上去,只听后背棕熊咆哮,已有猎猎血腥之风朝这边汹涌而来。
这只棕熊显然没打算放过他们。到手的鸭子,岂能任由他们在眼前飞走。
“小心!”如因失声尖叫。
箭筒和箭矢都被皇帝放在马上,要伸手去拿已经来不及了。
皇帝甚至都没将如因放稳,回身的瞬间自腰间取下那柄镶满宝石的小刀,撂开步子迎上奔过来的熊,猛的跳起,朝棕熊扎过去。
‘噗嗤’一声闷响,棕熊吃痛发出低低的呜鸣,皇帝一刀扎进了棕熊的腹部。
棕熊受伤发狂,昂头咆哮,皇帝不恋战,立马抽回小刀后撤,想要翻身上马快些离开。
可棕熊已然发狂,哪里肯罢休,即便腹上潺潺流血也依旧朝着他们生扑过来。
如因刚才就没坐稳,再加上她惊惧交加,身子一软自马背上滑下去。眼见棕熊扑向皇帝的后背,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用力将皇帝扑向另一侧。
“刺啦”,锦缎裂帛之声应声响起,多亏了如因扑的这一下,棕熊的大掌没有拍在皇帝的后背,却将他的左臂自肩膀至肘部划出一道口子。
肩膀处的团龙支离破碎,血一下子就浸了出来,将这件玄苍色的骑装洇出一大块暗色。
皇帝闷哼一声摔在地上,脸色已经瞬间变得灰白。想来是极痛苦的,他额上的青筋暴起的根根分明,可皇帝艰难张口,说的却是:“你没事吧,如因?”
“你没事吧,如因?”
这六个字就像六把精铁铸就的实心锤头,狠狠地砸在如因的心上。
作孽!如因脑子里只有这两个字。
她究竟都干了些什么?
只为了再用一次苦肉计,再算计一次皇帝,就这样自私的将他拉进绝境吗?
来不及多想,看见血的棕熊更加兴奋,转过头来凶狠的盯住地上的两人。
它呼吸粗重,喷出一阵阵腥臭难闻的气息。
皇帝咬紧牙关,使了全力去推她。“你快跑!上马快跑!”他的声音都已经近乎扭曲。
泪一下就涌了出来。
如因用力擦一把眼眶,又深深的看了一眼皇帝。
这种眼神太骇人了,皇帝从未在如因眼中看见过这样绝然又刚烈的神色。
“春……”
皇帝张口的同时,那只棕熊再次朝他们扑了过来。
如因在这瞬间自地上跳起,竟然迎头冲了过去。
“春如因!”皇帝声嘶力竭,目眦欲裂,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绝望,只觉得似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攥紧他的心。
下一秒,他便发觉如因不知道什么时候拿走了自己的那柄小刀,此刻这柄削铁如泥的刀正深深地扎在棕熊的眼睛上。
如因咬着牙使劲儿往里捅,棕熊吃痛,伏倒在地上咆哮着疯狂甩头,如因就在粗糙的土地上被棕熊左右甩来甩去。
她身上的衣裳近乎全都磨烂了,可仍旧死咬着牙不松手。棕熊两掌乱拍,她的手腕上血肉模糊,鲜血淋淋。
皇帝挣扎着起来:“春如因!你快松手!”
如因却浑然未觉,用锋利的匕首死死钉住棕熊的头。
棕熊气息渐弱,如因咬准机会,拔出手中匕首再次换个角度再次猛扎进它的眼睛,朝着它的脑部狠狠地边刺边搅。
棕熊的哀鸣之声渐渐缓下去了,庞然大物已成一团死物。
如因又是一通胡乱猛扎,不管是头是腹,她只管闭着眼睛用力的一刀一刀捅进去再拔出来,拔出来再捅进去。
棕熊的血溅了她一身,混着她身上的血,此刻这件月白色的骑装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和颜色。
皇帝踉跄到她身边,一把将她拽进自己的怀里,忍着剧痛擡起胳膊圈住她,用大掌抚住她的后脑勺:“好了好了,好了好了……”
如因在一团腥臭之中闻见了皇帝身上熟悉的龙涎香气,这才回过神来,害怕与愧疚同时涌上心头,她终于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我错了,”她哭声哀恸又绝望,“你砍了我的头吧,我就是这个世上最坏最蠢的人,我不得好死!”
皇帝虚弱的扯出个笑:“春如因,你大胆了,跟朕说话竟敢自称‘我’……”
如因只觉得肩上逐渐变重,她猛的擡头,看见皇帝苍白灰暗没有血色的脸正一寸一寸在她的眼前滑下去。
“主子爷!”她也撑不住皇帝的身体,两个人歪倒在地上。
皇帝双目紧闭,唇角还留有一丝残存的笑。
如因擡手一摸,才发觉皇帝的整个左半身已尽是鲜血,被棕熊撕烂的地方皮肉外翻,肩膀上甚至能隐约看见森森白骨。
他流的血太多了!实在是太多了!
如因虽然也受了伤,可不过都是些皮外伤,看着骇人,实则无碍,唯一严重的就是一双手腕,皮肉已经尽数翻开。但跟皇帝身上的伤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了。
如因抱着皇帝跪在地上,环顾四周只有一匹御马立在不远处,另外就是一地的血和两具动物的尸身。
她知道这儿不能久留,这里的血腥气太重了,很快就会引来其他饿肚子的猛兽。
如因绝望,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从皇帝破碎的袖子上撕下一条被血浸湿的布条,踉跄着走到马旁边,将布条系在鞍上。
她拍一拍马的脖子,对那匹御马说:“我知道你是御马苑里最有灵性最聪明的马,人都说老马识途,你能不能找到出去的路?只要你能见到他们,他们就能找我我们。”
那马似乎真的听懂了,昂首嘶鸣一声,走出去三五步又停下,回头看如因。
如因摆摆手,喊一声:“走!”
马儿这次真的撩开蹄子狂奔,很快钻入密林中不见了踪影。
这里就剩了他们。如因托着沉重的身体走回皇帝身边,顾不上手腕钻心的剧痛,一手托住一边腋下,咬牙将皇帝一寸一寸慢慢拖离这团浓重的血腥。
额上已是冷汗涔涔,一双手腕痛到她眼前发黑。
如因用牙紧紧咬住下唇,口里满是腥甜也浑然未觉,手腕太痛了,痛到让她一点都感觉不到身体其他地方的痛楚。
“坚持住。”她边拖着皇帝边看他灰青的脸,英朗的面庞上生机在逐渐流失。
如因心中祈祷,喃喃念出那个天底下最高贵莫测的名讳 —— “老天爷,求你用我的命来换他。时泽,你要坚持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