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序(二十七)
当众说皇帝失了分寸,这已经是大大的僭越了。
“是吗?”皇帝却笑得和煦,“朕倒觉得这酒有些寡淡,明年须得多用些料,下大功夫去酿才够味。”
火药味已经够浓了,殿上的都是人精,没有一个人听不出醇郡王与皇帝之间的角力。
皇帝不等醇郡王再开口,转头问太上皇:“皇父,您觉着如何?”
众人巴巴瞅着太上皇,等着听他如何四两拨千斤。一个皇帝,一个郡王,太上皇总不至于让他们当众翻了脸吧。
没想到太上皇没像众人以为的那样左右调停,反而直接站在了皇帝那一边儿:“是淡。郡王爷别是天热中了暑气,分不清口里轻重了。”
醇郡王被当众下脸,面色有些挂不住。
“谢太上皇挂怀,”醇郡王皮笑肉不笑,“奴才尚清醒。”
他借着酒意重重放了酒盏,侧头同身边的诚郡王闷头嘀咕:“也真是出了奇,老子娶汉女,儿子娶商贾。还真是一脉相承。”
他声音不大,但临近的一圈儿人听得一清二楚。
诚郡王没想到他这么大胆,抻着的脖子继续抻着也不行,缩回去好像也来不太及了,一张脸红一块白一块,狼狈的很。
皇帝冷了脸:“醇郡王,你好大的胆子!”
呼啦啦,黄带子们仓惶跪了一地,除了醇郡王依旧稳坐钓鱼台。
他有什么好怕的呢。
魏家卓家是皇帝的左膀右臂,现在魏家被他剿灭,皇帝已经失了一半臂膀。
醇郡王一步步试探,先是在行宫下毒,而后从围场行凶。虽然桩桩件件都没能真的要了皇帝的命,但也把皇帝折腾的不轻,可他只能无可奈何,连自己的一点儿把柄也抓不到,干瞪着眼着急。
更别说,自己还有畅春园里那一张牌被握在手中。
想到这儿,醇郡王心情舒畅,几十年的伪装和蛰伏终于可以丢掉脑后。
三番五次,醇郡王几乎可以确定,龙椅上这位黄口小儿不过外强中干,实在不足为惧。
醇郡王脸上带着一抹奇异的笑看向上首的父子俩。一个已经垂垂老矣早不问政事,一个尚且羽翼未丰稚嫩的很。
要说前几十年的蛰伏是因为忌惮太上皇的雷霆手段,可现在,醇郡王认为他已经完全能够与这父子两个相抗衡。
醇郡王的视线在太上皇和皇帝脸上转了两圈,忽的轻笑一声,对皇帝说:“论辈分,你得唤我一声叔祖。我比你高几辈,也看的更透彻。”
如因的心攥起来,不知道醇郡王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皇帝并不拦他,任由醇郡王说出憋在心里的那句话:“你虽然成了皇帝,高坐龙椅,可只要太上皇还在一日,你就永远只能是个‘儿皇帝’。”
满殿哗然,所有人都哆哆嗦嗦的赶紧伏地跪下。
太上皇终于开口,沉声道:“小善,去替醇郡王醒醒酒。”
太上皇身边的太监得令,三两步下了御台,快步走到醇郡王身边高扬起手。
醇郡王怒目一瞪:“狗奴才,你还想打我?!”
小善讥笑一声:“郡王爷,奴才是太上皇的奴才,当然得听主子令而行,王爷也别忘了自己是谁的奴才。咱们说白了都是做奴才的,一个奴才,还想翻了天不成?”
话音落,小善根本不管醇郡王有什么反应,左右开弓‘啪啪啪’就是好几下。
巴掌用了全力扇在脸上,醇郡王整张脸的肥肉都在抖动个不停。
待醇郡王反应过来,小善已经打了三四下。醇郡王肥厚的身子从座椅上飞扑起来直冲小善而去。小善身子灵巧,一下就躲得老远。
几个豹尾班侍卫冲上来,压住醇郡王的肩膀,叫他老老实实跪在地上。
小善接着过去,又是一连串的左右开弓。整个殿内响彻清脆的巴掌声。
人心惶惶。
这种犯上之言,诛九族也不为过。殿内几乎连喘气声都听不见,个个儿都浸出了一身汗,不知道皇帝会怎样处置。
小善停了手,醇郡王擡脸就要骂,可对上皇帝的狠戾的视线自己不禁也打了个寒颤。
醇郡王猛的回了神。自己是有些猖狂了,再不济,那也毕竟是九五之尊的皇帝。
醇郡王硬生生憋下口里的怒火。
能抗衡倒是不假,只是他要图谋的绝非是与皇帝平分秋色,而是另一件大事,眼下的时机尚不成熟。
小不忍则乱大谋,憋屈了多年,也不差这最后一点了。刚才有些忘形,差点坏了大事。
醇郡王视线投到恪亲王脸上,恪亲王手里握着酒樽,正愣愣坐在一旁,脸上倒是有不常见的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醇郡王若有所思,最后还是忍住脸上的痛开口:“奴才酒后失言,还请万岁爷恕罪。”
殿上众人暗中都松了口气。
宗亲与皇室不睦其实早有苗头,自打太上皇继位之初王公们就颇有意见。
一开始是觉得太上皇出身低微,生母不过是个宫女,不过这倒还好,只是颇有微词,不至于演变成矛盾。可后来太上皇登基之后立马法办了襄郡王,又紧接着撤了议政王大臣会议,这才是直接捅了这些王公们的马蜂窝。
再加上太上皇逐步的清洗了六部之中的齐人旧臣,源源不断充任汉人,这些王公们才觉出味来,鼻子都要气歪了。不过太上皇登基数年一直未立皇后,宗亲王公们总觉得还有指望。
再然后,自然就是太上皇石破天惊的立了太上皇后。太上皇后是汉女,也是宫女。消息一出,以醇郡王为首的宗亲们差点气的吐了血,在乾清门御门听政的时候跟太上皇好一通掰扯,搬出祖宗规矩来压太上皇,逼着太上皇改主意,差点儿就见了血。
不过没用,太上皇那时候大权在握,又有汉儒重臣保驾护航。论打嘴仗,马背上打天下的齐人哪里是汉人的对手,一帮王公大臣被汉臣们堵得嘴都张不开,又没胆子真的造反,最后只能无可奈何的咽了这口气。
只是心里的火没那么容易平息,几十年了,王公们与太上皇之间看着融洽,其实心里不对盘,谁都知道。
如今皇帝继位,太上皇带着太上皇后四海逍遥,不再理会京中大事小情,这些宗亲王公仗着自己辈分高,有些不把皇帝放在眼里。
只是毕竟太上皇仍旧还在,他们倒也不敢闹得太过,像醇郡王这样直喇喇的起了冲突的,几十年来还真是头一遭。
皇帝自龙椅起身,眼神中有毫不掩饰的狠戾与杀意:“醇郡王,朕念你年纪高辈分长,多有忍让,你可别不知好歹,别昏了头!”
醇郡王这会儿倒成了顺毛驴,刚才的飞扬跋扈消失的无影无踪,被一众侍卫摁着显得有些狼狈:“奴才知罪。”
皇帝的眼神冷冷扫过殿内跪着的众人,金玉铮鸣的声音冰冷又无情:“传朕旨意,降醇郡王为多罗贝勒。天儿热,火气大,朕瞧着整座行宫就德涯门最高,醇贝勒若闲的慌,不如晚上就去德涯门守门,正好清清火气,”他站起身,活像一尊罗刹阎王,“谁活够了朕就成全谁,也叫朕看看,你们都是些什么英雄好汉。”
已经有胆小的诰命身子一歪摔在地上。辈分最高的郡王被降为贝勒已经是大齐立国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这还不完,竟还要叫他晚上去宫门上做个守门奴才?
殿内不知道是谁的牙齿已经不受控制的咯咯作响。皇帝虽年轻,手腕却狠戾,真是杀人诛心,还不如一刀砍了来的痛快。
想想沈家那位大姑娘,被一顶轿子扔回京里,后半辈子全完了。
这么想想,他们倒情愿皇帝是个动不动就要砍头的主儿,用这种阴恻恻的法子折磨人,真是比死还叫人难受。
醇贝勒咬紧牙关,额上的汗已经噼里啪啦砸在地砖上。他满目血红,低着头,硬生生摁下心头怒气,从牙缝中挤出一声:“谢主隆恩。”
太上皇后忽的说一句乏了,接着同太上皇一道离了殿。闲闲自然不愿多留,起身行个礼也随他们走了。恪亲王倒是没动弹,仍旧坐在那儿,只是明显有些发愣,不知道他怎么了。
殿内仍旧静悄悄,皇帝不发话,没有一个人敢动。
皇帝下了御台,走到如因身旁顿住脚,看她仍随众人一道跪在地上,声有不悦:“起来。”
如因一怔,擡头看他才知道是对自己说的,于是敛裙起身。
“人家跪,你就跪?”听起来皇帝不大高兴,冷哼一声,“你倒是懂规矩,人家可没把你放在眼里。走,跟朕回去。”
御前的人跟着两位也呼啦啦走了个干净,连带着豹尾班的侍卫也撒了手,转身跟着御驾离开,满殿的人面面相觑。
好好地中秋宫宴,菜都还不等上齐就闹了这么一出,现在主角们都走了,剩一个醇贝勒跪在中间深深低着头,还剩一个恪亲王仍旧呆呆坐在御台之上。
殿内众人看看醇贝勒,又看看恪亲王,谁的霉头也不敢触,继续坐下吃好像不大合适,直接走又有点不太妥当,一时之间竟然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良久,恪亲王终于动了一下。
他放下手里的酒樽,似乎才刚刚回神,看着满殿人望着他的眼神一愣,而后无奈又颓唐的摆摆手:“都甭看本王了,月色尚好,各位回府赏月团圆去吧。”
恪亲王起身,往日挺拔轻快的身子竟有些萎靡潦草,福豆上来搀他他也没拒绝,扶着福豆的胳膊下了御台,自己叹一口气也走出殿门。
算了算了,还是快走吧,殿内人互相对对眼色,鸟兽四散一样跑了个干净。
醇贝勒依旧低头跪在殿内,一双手已经死死抠住地砖的缝隙。
“无耻小儿,”他恨的浑身哆嗦起来,“总有一天,我得一雪今日之耻辱!”